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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西海固笔录

程耀东

在西海固的土地上生活了三十余年,看过,听过,读过很多关于这片土地上的人、物、事,以及诸多描写她的文章。荒凉、苦难、落后、愚昧、干旱似乎成了永恒的话题,烦与贫穷落后有关的词在文章中均能找到。

猴年初岁,在西海固大地上的独自转了一圈,看到,听到又有些不同之处,便有了《西海固笔录》这篇文字,将自己眼中的西海固记录了下来。在我的眼中,西海固……

最为妩媚的,是暮春夏初的季节。远山上的草若有若无,嫩黄中有些泛青。像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着了淡淡的装,却又羞怯地低了头从你的面前经过,能闻到一股诱人的暗香。石头静静地望着流淌的溪水,而溪水碎银一般闪着耀眼的光,悄无声息地流向遥远的远方。草刚刚破出土面,挨着地面的部分嫩嫩的一截鹅黄,稍高一点由黄变绿,坚挺地在阳光下舒展着;远远的一片树,树梢上静卧着云絮一般的浮云淡雾,风里一摆一摆,可就是飘不向远方,绳索拴着一般。季节就这样在物事的身体上永不休止地更替着、流转着、变换着不同的景致。

一场细细的夜雨偷偷地钻进地面,大地上就呈现出不同的色彩。

一坨或一片红了绿了的杏树、桃树渐次张扬着柔软的个性,粉白、粉红、纯白的花骨朵,绽放在属于它们的每一片地域上,芬芳在枝头上。土地开始发酥,踩在上面,如在地毯上行走一般。一个脸红红的小女孩光了脚在地上跑,被一片杏树挡住。于是,敲着碎步又有些害怕的样子,折了几朵似开未开的杏花,将其中的一朵插在了自己黑黑的发梢,小脑袋扭捏地摇了几下,远远地跑走了。两头驴在暖融融的土地上打了几个滚儿,又撒着欢子跑了起来,等所有的尘埃落定之后,又悠闲地啃着对方的脖子。

农夫们赤了脚扶着犁铧扬着鞭子吆喝在沟沿边的一块平整的土地里,搁在地头上的一双黑条绒鞋上面落了一层细细的黄土,刚出窝不久的一只小黄鼠抱起两只小前爪蹲在上面,一对麻雀唧唧喳喳斜着身子飞起又落下,叫声惊动了正在呆望的黄鼠,于是小家伙跳下鞋面,鞋面上只印下一些细碎的蹄花。

这个季节里,太阳起得很早,睡得很迟。阳光的根长在天上,一束一束的光就像它的叶片,自由地落在地面上,地面上犹如披了一方洁净的面纱,迷迷蒙蒙,隐隐约约。

村庄后面的山,原本就光秃秃的,没有什么树和草,以及庄稼。圆圆地呈现在阳光尚未出现的时候,青幽幽的,似乎有些苍老和疲惫,又似一个尚未睡醒的老人,那样慈祥的裸露着自己。慢慢的太阳一寸一寸地升高,山的阴影像脱衣服一样一点一点被阳光剥去,偶尔有一两片云絮遮住了太阳,投在山体上的影子仿如一坨尚未洗净的脸,一股轻轻的风赶着影子慢悠悠地走,你总想追着那影子跑。跑到沟底,一条细细的波光粼粼的溪水挡住了一双脏兮兮的脚,脚上下地跳着,一双小手伸在空阔的天宇,似要抓住那轻飘的云絮,而云絮是不会听话的,凭你喊破了嗓子,她依旧那样旁若无人地飘着。沟里十分的寂静,寂静得有些叫人害怕,溪水在阳光和雨水的滋润后,逐渐长大了起来。每一天早晨都欢快的笑等候着阳光的莅临,也等着浣洗的女子,及那些饥渴的牲灵们。

一棵不怎么好看的榆树独独地长在崖畔上,碗口一般粗细,望得见树皮粗裂,如冬天农人们的手,长着许多的“裂子”。这树并不私有,没有人说是自家的,也没有听谁说是自己的先人栽种的。这是风或鸟雀无意的作品,是风的儿子,抑或鸟雀的千金。熟透了的榆钱被风刮起,被鸟雀衔来,被雨水淋湿,被土地滋养,被阳光温暖,年复一年地绿了又黑,黑了又绿。于是,榆树的下面,半崖洼上就有了一层花花的东西——鸟的粪便,远远的看去,像一幅抽象派的画,要是夜间,或许你以为是谁家窗棂上飘出的灯光。

村民们一般是午后才走进这沟,走近溪水的。溪水是西海固土地上一个小涝坝,任溪水一直流到坝沿,几个男人一直守着那水坝,阳光照在上面,水温吞吞的。左右一看,四下里无人,匆忙地将衣服脱了去,光着身子走入水中,头枕在坝沿上,任一晃一晃的水拍抚着身子。闭了眼睛,幻化着一些过去或未来的事情;或者几个人说些与庄稼有关的事,或者諞些关于女人的话题。諞着諞着似乎睡了去,谁也不说话了,各想各的事。

一切都那样安静。

水被一块石头溅起白色的水花。慌了。男人们跳出水面,慌张地寻找自己的衣物,丢下了袜子,穿翻了裤子,或抱上衣物光着脚拔腿就跑,跑向僻静的弯弯里。

女人们哈哈的笑声回荡在沟里。

走了男人,塘坝的周围簇满了女人。将裤腿绾起,露出白白的小腿,屁股下坐一干净的小石头,再舀上一盆清水,揉搓起男人们油浸浸的衣物。

太阳落山的时候,一抹水红悬挂在崖畔。一只红色的犍牛娃出现了,它一边走着,一边拖着长尾,舌头不停地舔着泛白的唇,来到水面上。河的对面,一只花喜鹊唧唧喳喳的叫着,踩在石头上,又不停地梳理自己的羽毛。牧童吆喝牛的声音惊扰了喜鹊,“唿”一声,复又飞起,只留下一两片羽毛落在空廖的沟里,那羽毛又被一股山风带向遥远的地方……

雨夜初晴的早晨,阳光高高地悬挂在天宇,俯视着大地上的一切。而此时,大地被浓浓的雾包裹着,像盖着一层厚厚的棉絮,怎么撕也撕不开一小坨来。原本光秃秃的沟壑梁峁倒像涂了一层粉脂,白白净净,仿佛婴儿的皮肤一般。山弯弯里的几户人家,露在雾以外的屋宇很像漂浮在海面上的小船,雾在慢悠悠地飘动,小船也似乎一晃一晃的。山沟里的泉水正冒着泡儿,清亮亮的白。

住在山脚下的人家,推开大门的声音很响。响声惊醒了爬在大门洞里睡得正香的黄狗,黄狗似乎极不情愿地离开门洞,头也不回地走进浓浓的雾里。接着走出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吆着一对喂得很肥的黄牛,小伙子手扶着的犁铧与潮湿的地面磨出一条锃亮的细壕,这细壕在雾里犹如一条银色的细线牵引着小伙子走向他该去的地方。小伙子的肩上搭了一件旧了的衣衫,衣衫的兜儿里装了一个圆圆的白面饼子,那饼子一甩一甩与小伙子行走的节奏很和谐。

小伙子是要上山犁地的。

这山脚下就孤独地住着小伙子一家人。屋舍却盖的较阔绰:朱漆的大门上钉着镀了铜的钉子,铜晕在晨曦中散发着醒目的光泽,给人庄重、威严的感觉。门前有一方较小的园子,黄土筑的墙,不高,却长满了青苔。青苔湿漉漉的绿,仿若一条绸缎缠在墙头上。园子里韭菜一畦、葱两三行,三五棵杏树上坠满了密匝匝的青杏,韭菜、葱、杏子的上面落有一层薄薄的雾,毛茸茸,好看极了,使你不敢接近它们,也不想接近,怕给这原始制造出一些遗憾来。

小伙子赶着一对黄牛一步一步地上山,雾也开始渐渐地散了,能隐隐约约地看见人的影子和院落的存在。小伙子便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行走的脚步,看自家的院落。六七岁的儿子光着屁股怯怯地走出了房门,一对碎拳头捣着惺忪的睡眼,四下里胡乱地张望了一番,就在当院里肆无忌惮地洒起尿来。儿子尿完尿之后又扭着圆圆的屁股跑进了房里。黄狗在儿子尿了尿还散发着热气的地方闻了闻,又转了转就走了。几只肥硕的母鸡也寻着狗的足迹悠然自得地走了过去。小伙子在空阔的天宇里看着这一景致对着自己的院落无声地笑笑,却有一种轻松和自豪的感觉。山的半腰很清静,雾刚刚散去,阳光落在上面金灿灿地的一片,很少听见人的声音。

到了地里,他蹲了下来,轻轻搁下搭在肩头的衣衫,然后给牛挂上了犁铧,牛一走,就翻出了新鲜潮湿的黄土。但他却不急着耕地,才走了几步,就喊住了牛。他坐于地头上,掏出一根纸烟,纸烟是昨天集上女人卖了鸡蛋给买的。点上,香烟的味儿就四下里飘散,而烟似乎不情愿离去,长久地萦绕在他的头顶。牛也似乎熟悉了主人的性子,知道他的脾气,一动不动地站着,一双黑而大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眼前酥软的土地。在这片地里它们一年要来多少次,挥洒多少汗水,牛是不清楚的。小伙子抽完了纸烟,也如牛一样,看了看属于自己的这一片土地,地的那一头几棵山杨树直挺挺地张扬着绿色,呈现着强大。树是父辈手里栽的,父亲死了好多年了,树依旧延续和传承着原始的生命。他突然想这树也该砍掉了,砍掉后盖上几间小房房供儿子睡,儿子也该单独地睡了。于是他的心底便无端地渗出一股激动来,扬起鞭,牛的脚步开始挪动了。而他的眼睛只瞅着被犁铧翻起的土地,踩在上面,软绵绵的。犁了一回又一回,头也不抬,心里想些什么,好像自己也说不清楚。到了吃馍馍的时候,随便哼出一段“花儿”,声音柔柔地回响在空廖的山野间。

扁豆子开花(者)麦浪穗

沟畔上的喜鹊一对对

犍牛(嘛)犁地头一回

想起家里的(那个)尕妹妹

4

太阳把一切东西都晒熟了。

熟了的东西自然是要人去收割的。

一群碎娃娃麻雀一般跟在大人的屁股后面闹着。大人们走进路边的西瓜地里摸摸这个,又瞧瞧那个,总认为那个个儿大的西瓜还半生不熟,但经不住娃娃们的嚷嚷,于是挑起那个最大的,撩起衣襟擦擦上面的尘土,再用手拍一拍,然后搭在耳朵边捏一捏,听一听,里面有沙沙的响声,得,好了,西瓜熟了。大人们的脸瓜瓤一样的红。娃娃们就更不用说了,迫不及待地盯着大人们那双大而粗的手。用不着刀切,寻一块干净的石头,轻轻一拌,脆皮的瓜就破了,再用脏兮兮的手一掰,你一块,他一块,吸溜溜的声音响彻整个瓜地。于是吃饱了瓜的娃娃摸摸圆圆的肚皮,再抱上一两个瓜碎步敲得不紧不慢,回家去了。

屋檐下有了吱吱的磨镰声,等了一个春天又一个夏天的镰在麦黄一片的季节里才被农人们记起,才从墙上取了下来。磨石与镰刀之间产生的混浊的水就如同磨刀石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淌着。刃子磨快了,磨刀人将拇指搁在刀刃上试上一试,或者将刃子搁在自己的头上剃下一小撮头发来,哎,这才算磨快了。于是提上一罐水,背上几个馍馍,再戴上草帽,喊上自家的女人,领上娃娃,赶上牲灵,浩浩荡荡向麦地开拔了。

男人在前女人在后,刷刷刷割麦的声音不紧不慢,很有节奏地响着。太阳红红的晒着,男人脱光了膀子,渗出的汗和落在膀子上的麦土制造出一层黏糊糊的东西来,要是用手一搓,一卷卷黑泥就落了下来。男人是顾不上管这些脏兮兮的东西的。女人总将纽扣系得紧紧的,怕麦土、麦芒蹿了进去。一趟麦子割出了头,男人直起腰,将镰刀横捣在腰间,回头看看躺在地上的麦捆,如爬在岸上的鱼一般。于是吼上几句秦腔,算是发泄,或者故意唱给自家女人听:看,怎么样,我就是你的男人,永远走在你前面。女人呢?有时直起腰看看地头的长短,有时干脆理也不理男人的这种炫耀,只是抬起头给掌心唾上几口唾沫,转动几下镰把,割自己的麦子。

当然了,吃了西瓜的那些碎娃娃也是不会闲着的。看见爹娘们一趟麦子割出了头,就会忙着给大人端水、切瓜、拉麦捆……,让大人们多缓上一缓,等大人们再搭上麦趟的时候,碎仔仔娃娃们就会躺在用麦捆摞的小房房里呼呼呼地睡觉了,直到太阳落山被大人们从屁股上“踢”醒。

七月天的雷雨说来就来。早晨还瓦蓝瓦蓝的天空,到了午后,挨着山畔子的地方便会无端地长出一些云来,先是一丝一缕,过上一会儿就聚成一朵一朵,再过上一阵子,会连成一片,能遮住阳光,再后来白色的云朵变成黑色的云浪一翻一滚向大地压了下来,接着就是比蚕豆还大的雨滴,后来便是雨滴雨线白亮亮地泼洒在田野上。这时候割麦的人便会跑向就近的人家,抑或那些早年的能遮挡风雨的古窑洞里,等雨过了复又回到麦地。夏天特别是割麦的季节这样跑来跑去的事儿是常有的,有时一天会跑上几次。这种天气可乐坏了那些放牧牲灵的娃娃们,干脆将牲灵们赶向空旷的原野,任暴雨去洗涤、任阳光去暴晒,也怪了,这样的天气里牲灵们似乎很通人性,静卧或静立在原野上,也不会因了天气的缘故而四处乱跑。娃娃们躲在瓜棚里吃饱了西瓜,要么“下方”,要么说上一些从爷爷奶奶那里听来的古经。

雨最终还是停住了,太阳吃力地挤出了云缝缝补补,西天的晚霞映在孩子们红扑扑的脸上,他们走出瓜棚,光着脚丫奔向田野,和牲灵们一同撒欢子。于是整个山野便有了牲灵们的嚎叫声、娃娃们的吆喝声、也有唱歌的声音和相互对骂的声音,这些声音一直持续到看不见人影的时候。

月亮看上去如一个刚刚结婚的新娘,羞涩地探出了半个脸,从两座山的豁口处费劲地爬了上来。但节奏不怎么快,似乎没有动,先是蛋黄一般贴着山畔子走,越来越高的时候蛋黄就不见了,似乎被早起的夜风掠了去,只留下一盘蛋清,白白而洁净地悬挂在青蓝色的夜空里。给人孤独单调的感觉。村庄里悄静极了,听不见狗的吠声,羊的唤声,牛的反刍声,鸡儿早早地跳上了架睁着扁豆一样的眼睛睡觉……,银水一般的一条小路一曲一折通向村外。村外是一片遍地都在开花的向日葵,没有了阳光,向日葵如做了坏事的孩子般勾着头,聆听着大地上蛙的教诲。绕过村口,是早年的一个堡子,堡子里有井、有树、有羊圈,也有正在芬芳的绿苜蓿,兔子在月光下出没,夜莺在树隙里鸣叫,偶尔有一两只饿了的松鼠蹿出窝门给这宁静的夜色平添了几分色彩。

堡内,无人出进。白花花的月光。

一个男人,蹲在路边的向日葵地里,手里攥着一方红纱巾,攥到月光婆娑,星星稀疏,鸡儿始鸣,狗儿始吠,迷迷糊糊地就睡在了向日葵地里,心里却一直惦记着那个白天里约定的女子。

一夜空梦到天明。梦被早起的咳嗽惊醒,红纱巾却牢牢地攥在手中。粘上了细土,用嘴轻轻地吹一吹,再舞于空中抖上几抖,小心地叠了,贴于胸口,四下里一看,无人,跳出浓密的向日葵地,装模作样地走。心里却很是空落,便骂那个薄情寡义的女子:说好了的事为什么骗人?被撞动了的向日葵轻轻的左右摆着硕大的叶子,似向这个苦守了一夜的男人挥手:欢迎今夜再来。

被骂的那个女子此时睡得正香,原本是要见约定的男人。吃完了饭,洗了锅,等着爹娘去睡,爹娘就是不睡,话就是多,尽说些闲话。王家的麦子长得好,张家的胡麻长得旺,李家的牛下了一个乳牛娃,赵家的猪下了八个猪仔……爹娘的话还没有说完,女子便等不急了,偷摸着出门,左脚刚刚跨出门槛就被爹娘喊了回来。

干啥去?

给牛添草。

牛草添足了,睡你的觉去。一场足足等了一天的约会就被爹娘一声喊了回来。于是囫囵身子躺在了炕上,寻找时间出去。等着等着,上眼皮和下眼皮就搭在了一起。一觉醒来,哎哟,左耳朵烧死了,男左女右,肯定是约定的那个男人在骂呢。

又是一个明月夜,女子和那个痴心的男人最终还是见面了。一方红纱巾挽在了女子白净的脖颈上,女子说:“那天就是出不来,爹娘看得很紧,不是我故意不出来”。男人有些迫不及待地说:“说什么,这不是见了吗?”几个向日葵头开始晃动,月光也开始晃动。

阳光毫无止境地泼洒在山的尽头,路的尽头,错落无致的村庄静卧在山的腰部、脚下、或者山顶。苍老而略显疲惫的屋宇如同一箱一箱的蜂巢,出出进进的村民就如同一颗一颗忙碌的蜂子,而且带着嗡嗡的声音。

遥遥远远的是伟岸陡峭的山,一弯一折的是崎岖狭窄的路,路边是正在芬芳的叫不出名姓的野花野草,还有忙着耕作的农人。一辆毛驴车吱吱呀呀地出现了。毛驴车是西海固山塬上最为原始的交通工具,就如同江南水乡河面上游来荡去的乌篷船,也像一幅永远移动的图画。毛驴拉着一身的沉重在白净的山路上行走,驴的四蹄下发出很有节奏的响声。驴被山的本色和绿色的田畴所吸引,因而总是走走停停,忽慢忽快,像一个思想睿智一生都在盘算的农夫。毛驴、轻巧的车体、车上有思想的农夫在阳光将要散尽的山路上悄然慢行,不断鸣叫的飞鸟总是追逐着他们的影子,飞起又落下。一群坐在向阳的山坡上的碎娃娃们与一群悠然自得的秦川黄牛、杂交后的西蒙达儿牛一同守护着属于他们的根基。此时,赶车的人正眯着眼平展展地躺在车上,幻化着将来的幸福或回味着撩人的景致。不知过了多久,转过一道弯,上了一面坡,突然有了山的阴影,这时候一股柔软的山风轻轻掠过他的面额,才猛地直起剽悍的身子。

淡蓝色的胡麻花儿开得正旺,遍地弥散着浓浓的清香,这清香好似从大地的根部渗出,似群蝶乱舞。一个头戴草帽的女子,远远的宛如一朵素净的花儿,点缀在花丛间。她弯着腰,一镰一镰认真地割着地里那些疯长的草们。她其实是不愿意割掉这些如自己一样嫩的青草,但熟了就得有人去割。她有时会直起身子,脱下戴在头上的乳白色的草帽,轻轻的左右扇着,也会撩起衣襟擦擦头上的汗。

你终于停歇下行走的脚步,随便坐在路边的一块烫手的石头上去看,看那女子的一娉一婷。其实,你更想靠近一点去看,就是想不出合适的话题和借口。干脆唱上几句小曲儿,看能不能引起人家的注意。人家只管割自己的草,像没有听见的一样。你的曲儿唱完了,口也渴了,力不从心了,回家喝上一瓢凉水,心里却一直惦记着哪个身段好看的女子。

一群雁鸣叫着向南去了。

一片庄稼终于上了场,归了仓。

一场早霜还是如期地来了。薄薄地落在草上,草开始变得淡绿、再是淡黄、再干、再枯,最后被风轻轻地吹起,吹进一条沟里,浮于瘦瘦的水面上,去了。

人开始闲了,闲了的时候就得唱大戏。似乎是约定的。年年如此,年年都是那一天的那个戏台子,只是唱戏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十里八乡的人挤在一个不大的场子里,头挨着头、肩靠着肩、腰挤着腰、脚踩着脚,一双一双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台子上那些穿来转去的戏子们。落了叶的歪脖子柳树上总骑着那么几个年轻的后生,看不懂台子上那些擦了粉涂了脸长袍短袖的人在唱些什么,既然听不懂又看不清,就只好看站在台下的人了。

几个女子站在台下,因了个儿小,脚下总踩些烂砖头、圆石头什么的,踩一会儿,脚困了,跳下来,看一会前面人的后脑勺,再从裤兜里捏出一小撮麻子,头一扬,嘴一张,麻子皮便吊在嘴皮子上,再唾上一声,麻子皮四散,惹得前面人转过头来瞪上一眼。几个女子装着若无其事,继续嗑她们的麻子,理也不理。

骑在树上的几个年轻小伙子已将几个女子盯了好半天,嘴馋、眼馋说不清楚。点上一根烟,美美地咂上几口,不经意烟灰落在了几个女子白净的脖子里。女子“妈哟”一声,抬起头白上一眼,顺口骂上一句:“眼睛瞎着哩,你?”几个小伙子其实是故意的。这时候,故意将自己强装成一个超级戏迷,眼睛直溜溜地瞅着戏楼,对于几个女子的骂声装作听而不见。有胆大或调皮一点的故意说:“哎,嗑麻子的,给几个麻子。”女子倒不热不冷地回敬一句:“不要脸。”转身去了另一个地方。小伙子自知无趣,被另几个伴儿嘲上几句,脸也不红地嘿嘿一声,便罢了。

一场戏终于演完了。

整个戏场好像晃动了起来。年龄大一些的人相互握着对方的手:“闲了到家里来浪。”对方也紧紧地抓着手说:“行行行,闲了就来了。”有的又相互说这戏唱得没有去年的好;有的说唱得要比去年好多了。大人们喊娃娃的声音、娃娃们找大人的声音、后生们打口哨的声音、还有学戏子们唱戏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刚才还算安静的戏场子现在好象变成了集贸市场。人挤人,脚踩脚。几个女子手挽着手,生怕被挤散,好不容易挤出了大门。其中的一个说:“快走,快走,那几个没皮脸的趁人多光摸人的****。”就有了一阵嘻嘻的笑声。

走出二里地,谁也不作声,似乎心事很重,走得很迟缓。相互问一句:“明天还来吗?”

“来!?不来,不来,那些不要脸的小伙子看谁?”

一时又没有了声音。

终于有了一场雪,一场雪在夜里偷偷地飘了来。

推开们,“哎哟,不得了了,夜里还晴晴的,说下就下了,你看这个鬼天气。”穿了红棉裤的女人满院子里嚷嚷着。女人背了背篓,去了柴窑,牛粪羊粪的背了一背篓,粪们扬起的尘埃钻进了女人的鼻子里、领豁里袖口里,又落在女人尚未梳洗的头发上,淡淡的一层白,如落在地上的雪。

炕眼门在院子的外面,女人蹲了下来,将这些秋日里晒干了的牛粪羊粪填进了炕。女人蹲下的时候,裤腰处就露出了一圈白肉,被冷飕飕的风一吹,浑身就打起了哆嗦。女人一阵小跑,复又钻进了温吞吞的被窝。

女人填炕的声音吵醒了正在贪睡的男人。男人翻起身隔着玻璃看院子里一层厚厚的雪,可高兴了,老天终于放假了。用不着再赶着羊上山了,美美地睡上一天的好觉。

女人就是女人,上世一来骨子里就带着勤快。睡了不到一根香的功夫,就记起了她的猪啊、狗啊、猫啊什么的。于是用力地蹬上几脚死猪一样酣睡的男人,嚷着要男人去喂那些牲畜们。男人呢,吱哼上一两声,卷了被子,翻上一个身,装作没听见。于是,女人气呼呼地三两下穿上,跳下炕,趿拉着鞋胡乱抱上一些麦草,端上一碗剩饭出了狗窝又走进猪圈。女人的脚不停地在一个小院院里转坨坨。一切收拾停当了,再看看院,一层厚厚的雪还存在着。于是又拿起扫帚刷刷地扫了起来。

女人想:这天也真日怪。热的时候是雨,冷的时候就变成了雪,不冷不热的时候你说它能变成啥?女人想着想着就扑哧哧地笑了起来,笑自己真是个瓜女人。天上能下啥?不是雪就是雨,还能下白面,下清油,下猪肉……

一天的日子在女人的脚下一溜就过去了。有雪的时候天似乎黑得早。女人走进灶房,灶房里被烟熏黑了的椽子在女人的头顶就那样冷峻地俯视着女人。这种俯视在女人看来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事,而是一种生活,一种最平常不过的生活。

一股烟终于罩住了那些黑黝黝的椽子。

一碗冒着热气的饭从女人灵巧的小手中端了出来。

饭熟了,女人一边喊着儿子毛蛋吃饭,嘴里又不停地骂男人:“死瘟神,睡了一天了,头都睡扁了,还不起来吃。”

儿子毛蛋问:“妈,你说谁是瘟神,瘟神长得啥样,我怎么没见过?”

“问你老子去。”女人边说边端了饭碗朝堂屋里走。心里却像这饭一样,热腾腾地冒气。

冬天里一个很好的日子。沿着山畔子时断时续地传来一阵唢呐声。一条白了的山路上,也忽隐忽现地冒出几个人头来。一顶花轿只能看见它的顶子,一闪一闪,走一段没了,再走一段又出现了,真是一个出嫁的女子,羞羞答答的,怕见人。拐了一个弯,又上了一架坡,隐约处,出现一户人家,人家里正冒着蓝乌乌的青烟,一个似乎眼睛有些瞎的老婆子坐在自家的高房台子上晒暖暖。唢呐的声音、行走的花轿、人的嚷嚷声使老婆子有些惊慌和茫然,不由想起了几十年前的自己:也是一顶花轿,也是欢快的唢呐声,也被一群男人抬进了一个气派阔绰的大门。日子一晃就是几十年,几十年啊,世上要发生多少事情?男人早已去了那一世,三个儿子当中的两个也跟着他大去了,另外的一个在城里过着楼上楼下的日子。几个孙子鸟一样大了就飞走了,偶尔也飞回来,只叫嚷上几声又远去了。自己就这样孤单单地瞅着这扇厚重又古老的大门,以及升起又落下的太阳。

唢呐的声音就这样从老婆子的回忆中走了过去。

几声很响的鞭炮声之后,花轿终于落了下来。唢呐声、嚷嚷的人声、很响的鞭炮声暂时悄静下来之后,一双红布鞋扭扭捏捏地从轿子里探了出来。平绒做的鞋面干净而崭新,光光的,在灿烂的阳光下似乎很耀眼,也很乖巧,叫那些上了一点年岁的男人们眼馋。新娘子被新郎拖着小跑一般进了洞房,留在新娘身后的是些糖果、核桃、枣子、谷草、小钢币之类的东西。撒这些东西是一种讲究:避邪、也象征着五谷丰登,财源广进,还有早生贵子的意思。可乐坏了那些小不点娃娃,挤着抢着拾糖果、捡钢币。两个娃娃只顾了抢,一双圆圆的小脑袋碰在了一起,抬起头,相互一看,又相互瞪上一眼,重新开始抢。

院落里几天以前搭起的帐篷里摆满了三四张桌子,一群男人——一群前来贺喜的男人眼睛已经像一对灯泡,脸比十月里的柿子还红,嘴里不停地喊着,至于喊着什么,谁也听不清了。一个男人怀里抱着酒瓶,一只手捏着酒杯,像要给什么人敬酒,刚走了不到三步,就叭在了地上。又一个驴脸一样长脸的男人左手扶着门框,右手捂着嘴,左脚跨出门槛,一股脏物就喷了出来,惹得其他人也哇哇哇地吐了起来。一个矬子和一个塌鼻子的人不知因为什么撕打在了一起。有拉架的、有乱喊的、有看热闹的、更有人喊打打打,****的把驴日的往死里打。堂屋里的老人,伙房里的女人,吃宴席的娘家人,院里乱跑的娃娃,闹洞房的年轻人,就连正在幸福之中的新娘子也怯怯地走出了洞房,所有的眼睛都集中在了那两个打架人的身上。一个满脸红润的长髯老人站在房台子上,大声地骂了一句:“碎****的都不要命了。”打架的人,围观看热闹的人才停了下来,各干各的事去了。两个打架的人悄悄地溜进一间闲着的房里洗了脸,各自回家去了。

一场婚礼并没有因为两个人的打架而停止或结束。该干啥的照常干,一切又恢复到欢快和喜悦当中。

一座村庄静卧在一个避风的阳洼弯弯里。这弯弯好像是谁用刀子切下去的,沿着山一溜儿的直,能看出早年流水冲刷的痕迹。东边的一个山嘴高高地矗立在村子的最高处,孤独无言,守望着村庄的变迁和繁华,守望着村庄里每一个来了又去了的人。阳光不怎么有力度,变得温情而脆弱,山与水,烟与风,都显出淡薄和悠然的意思来。

河水就绕着这山弯弯走,水不怎么深,也不怎么清纯,只有冬天结成了冰,才知道它的清白。冬天里的冰似乎长了腿,能跑到人家的屋门前。一溜很宽的冰上下延伸到人眼看不见的地方。可方便了那些女人们,在门前的冰上挖一个洞,清亮亮的水就泛了出来,水是不会高出冰面的,也不会担心水会流进家里的。冬天里,站在自家的门槛上,手轻轻一伸,一桶水就提回了家。

现在,冰洞里泡着一捆黄了的笈笈草,放心,草是不会被水带走的。草已泡了三五天了,冬天里无事可干的男人将它捞了出来,用斧头砸,砸成一根一根的丝,晒得潮干子,再搓成绳,或编成背篓,拿到集上去卖。三五只羊在那里啃着山上的草,一啃就啃了整整一个冬天,其实,那不是羊,是冬天里阴洼山上尚未消尽的雪。

一群人抬了一个朱漆的棺木,出了村子,上了一面向阳的山坡。棺木落了下来,唢呐的呜呜声停了下来,孝子贤孙们的哭声一声高过一声。这是庄子里一个活了八十四岁的老人要走了。据说,老人没有得什么重病,只睡了三天的炕,就死了。也好,活的时候没惹什么人,死的时候也没受多大的罪。几个抬棺木的人私下里这样说着。

在黄土地里行走了一生,死了又回到了黄土里,娃娃们就是不明白,也许,黄土里有老人吃的旱烟,喝的罐罐茶,有打不完的牛九牌,家只是他往来的一个站口。孝子贤孙们哭得那样伤心,眼泪是人生的一个信号,出世的时候有,下世的时候也得有。

一弯残月从东边的那个山嘴嘴上升了上来,一切都很安静。庄子前面的那一溜冰在月光下泛着银子一样的光。谁家的屋里传出了新生婴儿的啼哭声,惊动了一庄子的人。

早上一个生命刚刚结束,夜里又有一个生命诞生了。

(选自《鹿鸣》2004年10期,获宁夏第七届文艺评奖三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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