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教室里走来,矮个驼背,头发花白,双肩落满了彩色粉笔末,左手提着尺子课本教案,右手端着地球仪。就是这位貌不惊人的老师,在人生的暴风骤雨中,笑迎厄运中的种种灾难,用赤诚之心,谱写着人生答卷。
他叫马佩贤,是海原县回民中学的地理教师。
1955年夏天,满脸稚气的马佩贤从北京回民学院毕业了。青年人想走南闯北的美好憧憬,使他激动兴奋,党组织倡导青年学生到祖国需要的地方去的召唤,令他热血沸腾。他和很多热血青年一样,在拥抱、哭泣、挥手告别声中踏上了奔往边疆的征程。
几经周折来到了海原。这位河北籍的回族青年,没有想到祖国还有这么个地方,山裸体、地干涸。他眨着一双困惑的眼睛,走进了李俊公社小学。校园里一群群光腚孩子,以土地作本纸,用瘦嫩的手指在写字。校长领着他走进了低矮昏暗的窑洞,他很快明白了,这就是他的宿舍和办公室。一连几天,他睡不着觉,担心窑洞倒塌;吃不惯饭,黄米加野菜。白天,他教孩子们写字唱歌;晚上,他在煤油灯下精心备课。第二年夏天,他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一条洒满阳光的路呈现在他面前。然而,厄运此时已向他走来。
那年冬天,他被饥饿击垮了,觉得生命似乎到了尽头。千里外的母亲牵挂他,特意让在定州工作的儿媳妇前来探望。为了生存,他们跟当地的农民一样挖野菜充饥。过了一段时间,他们的女儿出世了。爱人身体非常虚弱,肌肤一片菜绿色。他要为她请大夫,她却笑着说:“女人生孩子都这样。”
一天,寒风夹杂着雪花号叫着,出差的马佩贤在崎岖的山路上向家里赶来。窑洞的门,怎么也敲不开。他爬上天窗,只见妻子一动不动地躺在炕上,女婴瘦嫩的脚丫伸缩着,小嘴还在妈妈干瘪的****上吮吸。他破门而入,大声哭喊妻子。喉咙像有团火在烧,烧得血发烫,心发疼!就这样,一位烈士的女儿,为了他的事业,丢掉了工作和生命,带着饥饿走了。马佩贤在痛苦中动摇,而山里那些衣着破烂的妇女争先恐后给他女儿喂奶的情景,使他不忍心离开海原。他想用忘我的劳动减轻内心的伤感,回报山区人民对他的厚爱。可是,十年****中的一天,在兴仁小学当校长的马佩贤正在校园里和学生玩游戏,县城来了一个工作组,把马佩贤这个“修正主义教育的代言人”拖上一辆拖拉机向县城驰去。他的第二任妻子闻讯后,一手抱着婴儿,一手牵着儿子,在风中哭喊。一年后,马佩贤冒着深秋的绵绵细雨回到兴仁,迎接他的不是相逢的欢笑,而是他的妻子又在惊恐中辞世的消息,婴儿也染病夭折……
丧妻丧子的痛苦并未压倒他。他觉得只有拼搏,才能战胜各种艰辛,才能对得起葬身于这块黄土地的妻子和孩子。
正是这种观点和信念,使他把自己的一切交给了海原大地。多少次,亲戚朋友为他离开海原寄来了调函,可他不愿离开,因为在这块土地上,他倾注了青春和爱情,山区人民的质朴使他舍不得离去。
他对山区爱得痴情灼热,对事业犹如杜鹃啼血。
十一届三中全会改变了知识分子的命运,焕发了青春的马佩贤由乡下来到海原县回民中学教高中地理。为了教好这门课,他节衣缩食,买了大量的书籍资料,精心钻研。他的第三任妻子手术刚刚结束,需要营养品,两个孩子跑到学校找父亲要钱,他摊开双手说:“钱还了债,剩下的换成了书,让你妈妈忍一忍吧!”姐弟俩委屈地哭着跑到家里。女儿拿起剪刀把自己两条又黑又长的辫子剪掉,换了几块钱,给继母买了几斤水果。他心里只有学生。因为他感到,贫困地区的落后,归根结底是人才的贫穷,知识的贫穷。为了多出人才,快出人才,他恨不能把一切都奉献出来。在海原,他培养了数千名学生。仅在县回民中学的九年,就送出了六百多名高中毕业生,其中有三百余人走进了大中专院校。他用生命培育着一棵棵希望之树,用爱滋润着一颗颗稚嫩之心。
县回民中学的学生绝大多数来自农村,他们的父辈常年面朝黄土背朝天耕耘劳作,而恶劣的自然条件和灾害,仍旧使这些庄稼汉和他们的子女无法摆脱贫困的骚扰。马佩贤尽自己的微薄之力接济他们。他把自家的洗衣机抬到学生宿舍,让学生们洗衣服。一次,这些乡下孩子不慎损坏了洗衣机,担心马老师会训斥他们,哪知道他笑着说:“人都患病,机器怎么能不坏呢?”学生少粮,他领到家里吃饭;学生没钱买车票,他自掏腰包。年复一年,他一如既往,时刻把学生的冷暖挂在心上。1988年初春,品学兼优的学生李百成辍学了。这件事深深地牵着他的心,一连几天他到处打听事情的原因。原来,李百成因对父母包办的婚姻提出异议后,父母为了不让儿子当“陈世美”,采取了强硬手段,逼迫儿子弃学。马佩贤踏上自行车,来到学生家中,蹲在炕头不厌其烦地给家长讲道理,终于打动了家长的心,但他们也有难言的苦衷,因为这件婚姻大事,阿訇已经念了“尼卡哈”。马佩贤又跑到阿訇跟前求情做通了工作。他像喝醉酒似的,哼着小曲在蜿蜒的小道上飞驰。
这年金秋时节,李百成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上海外国语学院。孩子的父亲捧着香酥可口的油香赶到县城感激马老师,他却说:“这是我的责任。”如果我们的教育工作者,都能这样尽职尽责,山区的教育该是一种什么局面呢?
三十六年风风雨雨,马佩贤在海原这块陌生、贫瘠的黄土地上,走出了一条闪光的路。而今,他老了,但他的心跟他的事业一样,永远年轻……
(发表于1991年5月《宁夏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