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手上的伤,是何人干的?”顾长安不敢直视顾念卿的双眸,很是尴尬。
他已有多年不曾与顾念卿好好说过话,印象中只记得那懦弱的女子,远远的站在身后,想同他说话,却又不敢上前的模样。
唯唯诺诺,仿佛永远不会如今日这般,有底气与旁人说话。
“与你又有何干系?长安,你既决定将二妹妹当亲姐姐,你便不应来同我亲近。”顾念卿声音平缓,仿佛面对的不过是个陌生人一般。
善解人意,却也冷漠疏离。
顾念卿神色温和,双眸中再无往日的尖锐,她望着面前的少年,一派往日顾长安所期盼的柔和模样。
顾长安却觉自己似乎失去了什么,他张张嘴,道:“我……”
“长安,男子汉大丈夫,应是以前途为重,后院中事,还是莫要过问。你若是当着喜欢与二妹妹亲近,我自是不会再说你。只今后你我便只当彼此是陌生人便可。你有你的继母,我有我的娘亲。”顾念卿微微颔首,后退两步。
顾长安一怔,瞪着双眼往下顾念卿。
“世上本就无两全其美之事。”顾念卿转身,再不看顾长安一眼。
她给过顾长安机会的,但既然他一心只想着顾念欢如何,她自是不会再多加费心。今时今日一个外人尚且都比他看得清,可见顾长安若当真想要了解她,总不会没有任何法子。
顾念卿情绪并不大好,身为唯一的大丫鬟盼归朝顾长安福福身,很是歉意,道:“大少爷还请回吧,我家小姐今日只记着如何替你说服相爷,昨夜又睡得不大安稳,许是累着了。大少爷若是有事,还请明日再来。”
下了逐客令,顾长安自是不好多待。只略为纠结的看着顾念卿的背影,咬咬牙道:“我明日还会来。”
呵呵……
来不来都没关系,不过是惹人心烦罢了。
直至听得少年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顾念卿方侧脸看一眼院门外,冷笑一声。
“小姐,便当真不管大少爷了不成?”盼归揪着裙摆,颇有些为难的咬咬下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她本意自是为着顾念卿好,便是今日清晨,提起顾长安时顾念卿虽面上嘲讽,却到底还是去救了他。
只方才顾念卿这般冷漠,盼归倒是不知该如何了。
顾念卿摇摇头,很是不以为然:“自有的是人管他,莫说旁的,便说向太子殿下与刘若珊认错一事,罗氏身为相府的主母,便有不不可推卸的责任。长安是府中唯一的男丁,罗氏自是会护着他。”
如若不然,当初便不会这般讨好顾长安,便是顾念欢都只对他笑脸相迎。
只洛神大人是个不愿费神的,既有旁人带顾长安百般好,她又何必上赶子一般,只求着他原谅自己。
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她亦亦不会再过问顾长安如何。
昨夜那灯笼还挂在屋檐下,黯淡无光似是在哀叹一般。
顾念卿揉揉脸,伸手将它取下,掏出帕子在上头轻拭。既将这灯笼送来,应是认可了她才对。
娘亲是如何死的,那人定然知晓。白姨娘是第一个应除去之人,若是能在除去她时,顺便将罗氏拖下水,亦不无不可。
“盼归,那荷包可还在?”
盼归从怀中将荷包翻出,白雪落梅,一如那逝去之人一般纯洁美丽。
顾念卿伸手将荷包举起,不知为何,心中竟有些愧疚。
“娘,你若在天有灵,定不要怪罪女儿对长安的不管不顾,女儿真的不想管了。十三公主是个好姑娘,女儿不想再这般利用她。长安若当真看不清,女儿亦无法将他拉回头来。总归……今后你我母女二人若是在地底下相见的,女儿到时再向您请罪便是。”顾念卿低声轻喃,心中压制几日的郁气,一下子便没了踪影。
许是她早便该如此,握得越紧的细沙,便洒落得越快。若是不再关心,说不得还能有些旁的收获。
能做的,她都做了,剩下的她便再无能为力了。
若是,顾长安能知晓她的难处,看清顾念欢的真面目,倒也就不枉费她费了这般大的力气了。
将荷包交还给盼归,顾念卿已然恢复往日的冷静。白姨娘身边那人,是个能用的,说不得白姨娘会有与罗氏争权的念头,都是那人鼓动起来的。
“白姨娘既想着与罗氏相争,不若我便帮她一把又如何?若是二人斗起来,我还能有几日空闲。”视线顺着荷包上的纹路一一划过,顾念卿红唇微扬,双眸中尽是掌控一切的了然于胸。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若是伤的人是白姨娘,她手中定捏着罗氏的把柄,届时必又是一出好戏。
若伤的是罗氏,便愈发好玩儿了。罗氏当初能悄无声息的除掉她娘亲,如今便能除掉白姨娘。若白姨娘要保命,便必会拿着罗氏的把柄来向她求救。
有趣儿!
“在荷包里头绣上库房先生的去处,入夜后搁在院门前。”顾念卿歪着脑袋沉思片刻,终是加上一句:“不必好奇那人是谁,总归日后是会知晓的。待到她向露面之时,必会出现。”
盼归规规矩矩的点点头,小姐当真是好生厉害,竟能看出她本想着守在灯笼旁边,好看清那人的真面目。
惊鸿小筑中,顾念欢早已清醒过来。
管家来告知顾念欢与罗氏,因着顾念欢的刻意挑唆,顾长安竟是去了东宫太子府闹事儿,并因此招惹了太子殿下与刘家嫡女,明日一早便应由罗氏带着去认错。
直至管家走后,罗氏与顾念欢方回过神来。相爷竟然……竟然要她二人带着顾长安,去刘尚书府上负荆请罪?
顾念欢身子本就虚弱,回过神来后,只低低的啜泣:“娘,娘我不去,我才不去向刘若珊那贱人认错,我不去。”
顾念欢与刘若珊关系亲密时,罗氏与刘夫人关系还算是极好的。只自顾念欢与刘若珊闹翻了,二人便相看两厌,颇为针锋相对了。
顾念欢本想着顾长安虽总不顶事,亦应能为她将太子殿下请来才是。只不曾想到,非但太子殿下不曾请来,便是连她都被拖下水,显得里外不是人了。
“顾长安当真是个蠢的,我让他去将太子殿下请来,他却自作聪明要拿刘若珊的性命威胁太子殿下,这不是在与旁人说,是我教了他这般做?”顾念欢愤恨不已,一张本就瘦得没二两肉的小脸上满是狰狞。
她揪着身下的锦被,恨恨的深吸几口气,双眸似是淬毒了一般,狠狠的盯着头顶上的虚空。
“顾念卿……定又是顾念卿在作妖!我会无缘无故病重,定是她用了什么妖法!顾念珠一同发了疯病,偏生只顾念卿一人安然无恙,是她……定然是她!”顾念欢嘶吼一声,朝着罗氏直落泪。
罗氏心中亦不大是滋味,只她到底比顾念欢冷静不少,知晓如今她们身处弱势,若要报仇,便唯有将掌家权拿回来。
“欢儿,你听娘说,顾念卿虽是个威胁,只若是娘再不将掌家权拿回来,说不得你我母女便会变成下一个顾念卿。娘知晓你心中有怨,但若是不按着相爷说的做,你我二人还能有地位不成?”罗氏低声警告,道。
不知为何,近日她总不大安心,似乎是有大事要发生一般。
“娘,我恨刘若珊,我恨顾念卿,我恨顾长安。顾念卿要顾长安与她亲近,我便偏要她二人愈发生分。我要她想得到的,都得不到。我要她失去一切,一无所有!”顾念欢咬牙切齿,道。
往日善解人意,温柔似水的女子,却是有些这般龌蹉黑暗的心思。
顾长安站在门外,动也不动的听着里头二人的低声暗骂。
因着罗氏将下人们支开,不让旁人瞧见了顾念欢这般丑陋失态模样,顾长安进入“惊鸿小筑”亦无人察觉。
此时房中的二人尚不知晓,外头的人早便将她们的对话听了个遍。
“欢儿,这话在娘跟前说说也就罢了,若是在顾长安跟前你仍是这般,莫要怪娘说你。娘早便与你说过,顾长安是府中唯一的男丁,你要讨好他,让他与顾念卿生分,让他只记得有你这个姐姐。他日若是他接管了相府,必是你我母女风光的时候……”
房中传来罗氏低声劝说顾念欢的声音,顾长安却觉整颗心似乎被利刃刺穿一般。
娘,我恨顾长安——姐姐,我本当你如亲姐姐一般护着,为博得你的欢喜与同胞姐姐渐行渐远,与太子殿下作对。
要顾长安与顾念卿生分,只记得有你这个姐姐——原来你竟是用这般心思,来与我说笑,不动声色的将我与顾念卿隔开。
要讨好顾长安——我本以为你待我好,盖是出自真心,原来不过笑话一场。你将我戏耍于掌心,我却因着信了你,竟是将同胞姐姐当作仇人一般。
“卿姐姐这般好,你却偏生只记着一个顾念欢!”
耳边响起十三公主的骂声。
顾长安面无表情的走出“惊鸿小筑”,朝着顾念卿的院子走去。
是啊,顾念卿……顾念卿那般好,他为何偏生听信了旁人,将一个心思不纯之人当作姐姐,却将最亲近的同胞姐姐推得更远。
怨不得她会失望,会将他当成一个陌生人一般。
顾长安脚步微微有些踉跄,心中悔恨交加,痛苦不已。一来是被顾念欢与罗氏背叛,发觉自己竟错信旁人。二来却是对顾念卿的愧疚,竟让他险些要掐死自己。
顾念卿住的院子,他从来不曾进去过,却是听信了顾念欢的一面之词,只当那儿是府中最是奢华的地方。他恨顾念卿,恨她过得这般潇洒自由,却不知他因着她被人嘲笑殴打。
顾念卿与太子有婚约,旁人总说她应是多风光,今后是要成为一国之母的人。他便当她当真风光,坐享世间繁华,却冷眼看着他受苦。
顾念卿曾落水险些身亡,他当她满口胡言。
顾念卿被下人欺辱,连饭都吃不上,他当她心狠手辣,罔顾下人性命……
若他是她,早该失望透顶。
可即便是今日清晨,她仍将他挡在身后,对着太子殿下与刘若珊说——若要怪罪,便只冲着我来。
顾念欢从来只温声细语的送他进困境,顾念卿却一声不吭的赴汤蹈火将他救出来,纵使遍体鳞伤,却不曾因着他的伤人之语放弃他。
顾长安跑进小院,顾念卿正在石桌旁,单手托腮的看着盼归一针一线的绣花。
听到脚步声,她侧脸看一眼,见着顾长安却是敷衍笑笑,继续看着盼归手中的荷包,很是温和娴静的模样。
顾长安恍恍惚惚的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顾念卿在前头伸出双手,朝着他张开怀抱,温柔的唤道:“长安,来,快来,到姐姐这儿来,姐姐今日带了豌豆黄。”
他甩开奶娘的手,踉踉跄跄的往前走,像一只鸭子一般。
“长安,长安,到姐姐这儿来,姐姐保护你。”
“长安,长安,不哭啊,姐姐在呢,姐姐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记忆中她总是那般温柔的模样,比顾念欢要真实,仿佛永远不会生气一般。
直到有一日,她哭着将他搂在怀里,带着哭腔道:“长安,娘没了,娘没了。”
记忆中的小女孩渐渐模样,眼前的绝色女子却是愈发清晰。她对着顾长安笑了笑,却并不带着多少感情,声音清脆,却空洞:“长安,你来做什么?”
顾长安有些哽咽,委委屈屈的看着顾念卿,哑着嗓子叫道:“姐姐……”
顾念卿娇躯一震,颇有些不可置信的瞪圆双眼:“你方才,叫我什么了?”
顾长安双眸通红,落下泪来。原来叫她“姐姐”亦并非想象中那般难,比与顾念欢亲近轻松,不必再担忧自己做错后遭人厌恶。
顾念卿静静的看着眼前落泪的少年,不知为何竟有些释然。总归是不白费她一番力气,他终是知晓应当回头。
“长安,到姐姐这儿来。”不待顾念卿反应过来,话便已出口。她温温柔柔的伸出手,朝着顾长安招了招。
顾长安吸吸鼻子,快步上前,将顾念卿揽在怀中。
这是……他的姐姐啊,从前总是将他抱在怀中的姐姐,如今却不过才到他的下巴处,小小的一个,安静却温暖。
“姐姐,我错了,我错了。”顾长安埋首在顾念卿的肩头,哽咽不已。
热泪低落在肩上,顾念卿心中却是一片柔和。原来有亲人的感觉,是这般的好。仿佛一下子变有了软肋一般,只巴不得将世上所有的好,都拿来给他。
怨不得原主总这般期盼,能叫顾相与顾长安多瞧自己一眼。
没见识的洛神大人手脚虽有些僵硬,却是温柔至极,双眸中满是柔和的光亮,往日竖起来的尖刺早便收起来。
盼归目瞪口呆,她还当自家小姐是永远的母金刚,原是这母金刚亦会有柔软的一面。
顾长安心中悔恨交加,只断断续续的与顾念卿道清心中悔恨,自是博得好姐姐善解人意的笑容一个。
有姐姐的感觉真好!
小少年心中很是安慰,方才被人背叛的感觉被冲淡不少,满心只是对从前的自己的唾弃——姐姐多好呢?可比那表里不一的顾念欢要好多了,十三公主果真说的不错。
顾念卿捏着帕子,小心翼翼的将顾长安面上的泪痕拭去,道:“你啊,我早便与你说了,顾念欢不是个好人,你却偏要当我在污蔑她。姐姐是那等会信口胡言的人么?”
顾长安摇摇头,委屈又笃定:“姐姐不是。”
盼归却是在暗地里偷偷点头:没错的小姐,您就是会信口胡说的人!
先前还说不管顾长安了,只一见着人哭了,便心疼得像什么似得,骗纸,大骗纸!
小丫鬟揪着帕子,忧伤又欣喜。小姐与大少爷和好了,日后会不会便不要她了?
“盼归!”察觉盼归的失神,顾念卿冷哼一声,按着她的脑袋往荷包上凑了凑,道:“休想偷懒,本姑娘要弄死那两个叫长安难过的,你若是不帮着我,我可要生气啦!”
呵呵……
小丫鬟要被自己愚蠢的想法给蠢哭了,小姐还是小姐,若是没了小丫鬟在身旁助纣为虐,难不成要大少爷去听墙角不成?
顾长安心中温暖至极,顾念欢从未这般对他,果真还是亲姐姐好。
“亲姐姐”拍拍顾长安的脑袋,道:“长安,你是大人了,姐姐有些事是应时候与你说了。”
顾长安坐直身子,很是认真的看着顾念卿。
绝色女子的小脸上浮现出些许哀伤,顾念卿低低的叹气一声,道:“按理说你方知晓顾念欢与罗氏心思不纯,我不应这般再落井下石才是。只姐姐这些时日发觉,娘……娘的死很不正常。”
顾长安身躯一震,瞪着双眼,屏住呼吸等着顾念卿的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