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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再说王文琪,在离韩王村还二三里处,非闹着下了摩托自己走回村去不可。于他,那自然是明智的决定。不是古代金榜上独占鳌头的状元郎,不是荣归故里的官老爷,不是衣锦还乡的大商人,搞那么耀武扬威的护送阵仗,他哪里经受得了呢?何况是国难当头时期,何况是由中国人见了都痛恨的鬼子兵护送!明摆着会使乡亲们不拿好眼色看他!可那也不是他自己说了算的事啊!那些鬼子是在执行任务啊!他们认为他们必须将任务完成到底啊!如果他进行解释,他们也许会被他说服,依了他。但他那些顾虑,难道是可以向鬼子兵们陈述的吗?不解释,还偏要下了摩托,不肯再被老老实实护送着往前走,这就使鬼子兵们一个个特恼火。像他恨他们一样,他们一个个也是极恨他的,每个的内心都涌着想杀了他的冲动。站在他们的角度而言,王文琪同样是个不三不四的中国人。这不三不四的中国人只不过为他们的池田长官治好了腰疼,并没对大日本皇军作出了什么巨大贡献,何以就该在军营里受到那么高规格的优待?这使他们不以为然。特别是,当佐艺子奉命陪他睡了一夜的“新闻”在军营中不胫而走,他们人人都知道了以后,每一个都心理特不平衡。都不由得想——我们背井离乡,多次冒着枪林弹雨出生入死,难道不比这个不三不四的中国人更有资格享受享受佐艺子那性感十足的肉体吗?更使他们恨到牙根的是,据说佐艺子还兴高采烈的,看去根本不是在奉命行事,而是也被赐给了一次享受他的良机似的!不错,他说日本话的语调好听,日本歌也唱得好听,这两点强过于他们,分明使佐艺子那个****的小尤物受了蛊惑!但一个不三不四的中国人,居然能将日本话说得比他们这些帝国皇军说的还好听,居然也能将日本歌唱得比他们还好听,据此两点,还不该一刀杀了么?仅据此两点中的一点,那也该一刀杀了呀!允许中国存在着这么一个不三不四、不土不洋、不文不野,日本话说得比帝国的皇军们说的还好听,日本歌唱得连帝国的皇军们都爱听的中国人,难道不是对大日本帝国,大日本皇军的羞辱吗?用中国话来说——是可忍,孰不可忍?

所以他们都恨不得杀了王文琪。

如果,他们也听了池田老鬼子那番对军官们进行的训导,心中对王文琪的恨或许会消除了一点儿。但他们没听到啊!

跳下了摩托的王文琪,蹲在路边,说什么也不肯再坐入摩托车斗里了。

负责护送的鬼子兵班长大怒,狠狠一脚将他踢倒在地。紧接着,另几名驾驶摩托的士兵围上来,一个个全都踢他,踩踏他。其中一个解开裤子,要朝他身上撒尿。骑在马上的鬼子们,看着全都解恨地笑。

鬼子兵班长及时将那名想要往王文琪身上撒尿的鬼子兵推开了,指着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的王文琪摇头——他是因为王文琪身上穿着日军军官服而制止对方。

虽然池田老鬼子赠他那么一身日军下级军官的军服动机阴险,但事实确是,那身日军下级军官的军服当时起到了保护他的作用。

鬼子兵班长怒吼:“八格牙路!装死的,立刻死啦死啦的!”

王文琪麻溜站了起来,身上哪儿哪儿都被踢得生疼,想揉,却不敢揉,忍着。垂着双肩,低着头,像被罚站似的站着。那会儿,他觉得反而是军营里较为安全了。

鬼子兵班长喝令他抬起头。他刚一抬头,立刻挨了一个大嘴巴子。那鬼子班长自己扇了他一个大嘴巴子还不算,居然示意其他鬼子兵都扇他耳光。五辆摩托,除了他,五名驾驶摩托的,四个斗里也各坐一个;再除了鬼子兵班长已经扇过他了,那么还有八个鬼子兵没扇过他。他们一领会了鬼子兵班长的示意,顿时将他团团围住,依次扇他耳光。每一记耳光都扇得响亮,也扇得狠。此时的王文琪,既躲闪不开,也不敢反抗,只有紧闭双眼默默挨着的份儿。挨一记,暗数一记。鬼子兵们倒也保持着一定程度的理性,每人只扇他一记耳光,谁也不多扇。王文琪暗数到第四记时,觉出口中有腥咸的东西从嘴角流出来了,鼻孔里也有同样的东西淌下来了。他知道自己已被扇得口鼻出血了,而那时他刚暗数到第四记。

他突然睁开双眼,二目瞪圆,眼中喷火,也怒吼:“八格牙路!你们,统统死了死了的!”

第五名鬼子兵的手掌僵止在了空中。

围住他的,骑在马上的鬼子兵,全部呆呆地也瞪着他,仿佛他吼的不是日本话,他们一个字也听不懂。

王文琪环指围住他的八名鬼子兵,声色俱厉地继续吼:“我的,死的不怕!开玩笑的,更不怕!池田太君的跟我开玩笑,我的大大的喜欢!你们的,这样的玩笑,我的不喜欢!大大的生气!我要向池田太君郑重地汇报!韩王村的,不回去了!军营的,我的要求立刻回去!……”

鬼子兵们一时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十名鬼子兵,一个个也都顿敛冷笑。

鬼子兵班长一一拨开围住王文琪那些鬼子,歪头瞪着王文琪,在他面前踱了个来回之后,啪地双腿一并,笔直地立正着了,并且将头一低,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串日语,大意是——他们对他毫无恶意,确实如他所说,只不过是在跟他开玩笑。如果他觉得他们的玩笑开过了头,那么请他多多原谅,千万不要向池田长官汇报。但是,他必须由他们护送回到韩王村。这一带的抗日分子经常神出鬼没地活动,万一他路上有个三长两短,他们是担责任的……

“你的,明白?”

王文琪除了点头,无话可说。

“你的,摩托车的,高兴的上去了?”

王文琪也只有点头,还是无话可说。

鬼子兵班长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王文琪一手捂着嘴角流血那半边脸,一手撑着后腰,恨恨地又坐入了摩托车斗里。

王文琪被护送到村里时,已快晌午了。韩王村静悄悄的,没有三禽五畜的叫声与踪影,也不见有人在村里走动。甚至也不见谁家的烟囱冒烟,似乎是一个被全体人家遗弃的村子了。自从王文琪被县城里的鬼子兵带走,村人们日夜提高警惕。白天几个半大孩子爬在树上,注意观察有无鬼子向村里运动。晚上由大人们轮班值更,时刻倾听四面八方的声音,稍觉可疑,便学韩成贵家的驴叫,于是妇女们带领儿童们迅速隐藏。人们警惕性如此之高乃是因为,没有谁能够说得清楚,王文琪与鬼子们的关系,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了。人们自然希望是一种对大家有利的关系,却又都难免的十分担心,怕其实是一种有害的关系。比如怕王文琪向鬼子告密——区武工队是经常出没于本村的。果而如此,那全村人的命运还不惨了?韩成贵们尤其不敢掉以轻心,因为他们的“内部人”身份,不是已经向王文琪公开了吗?

护送王文琪的鬼子小队伍离韩王村还有一里多远时,已被树上的孩子们望到了。家家户户顾不上做午饭了,女人们带领孩子们东躲西藏地隐蔽起来了,只有韩成贵和些老头老太太不躲不藏,为的是总得有人出面应付鬼子。人们让他也躲藏起来,他偏不躲藏,说是祸躲不过。说如果真是祸,那么肯定是王文琪招致的。那么,他就是豁出一死,也要死个明白,亲眼看看王文琪那厮是怎么充当鬼子们的可耻走狗的。他这么说时,似乎认为,王文琪肯定已经变成鬼子们的走狗无疑了。他反劝韩大娘赶紧躲藏,认为鬼子此来,八成凶多吉少。韩大娘是令鬼子们恼火过的人,他怕鬼子们这一次来饶不过她。韩大娘也认为,果而凶多吉少的话,当然必是王文琪出卖大家无疑了。她都这把年纪了,动辄东躲西藏的,早已躲藏烦了。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也要豁出一死,亲眼看王文琪如何做汉奸。并且,死前非将他骂个无地自容不可。听韩大娘这么一说,老头老太太们都七言八语地说开了。如果王文琪听到了他们的话,一定会真的无地自容的,也一定会大喊冤枉的。他们中有人,甚至恨恨地开骂了,将王文琪连同他的祖宗八代骂得痛快淋漓。当时那种情形是很奇怪的,也是现实生活中常有的,即某事尚未分明,某些人任由主观臆断所主宰,全体陷入了自以为是又互相影响的坏情绪之中。

于是,在视死如归的韩成贵的率领下,些个同样视死如归的老头老太太,干脆一起走向村口,准备从容就义,用自己的血和命来向鬼子证明——中国的老头老太太们也都不是孬种!

他们刚走到村口,摩托队和骑兵队也来到了村口。

王文琪下了摩托车斗,不明白韩成贵为什么率领村里的老头老太太们出现在村口。穿一身鬼子下级军官军服的他,在韩成贵和老头老太太们那种意味极其复杂的目光的注视之下,难免的大为尴尬,不知所措,恨不得地上裂开道缝一头钻进去。

他张了几次嘴,终于说出一句自认为得体的话是:“大爷大娘们,又让你们担心了。我王文琪命中有菩萨保佑着,这次又毫发无损地回来了。”

话一说完,立刻意识到说得不对。左右脸都被扇肿了,鼻唇之间,一边的嘴角那儿还凝结着血呢,怎么能说“毫发无损”啊!

他苦笑一下,纠正道:“也不能说是毫发无损,但基本上算是平安无事地回来了。”

老头老太太们都不接他的话,意味极其复杂的目光中,即没因他的话多了点儿什么,也没因他的话少了点儿什么。

韩成贵则根本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望着鬼子兵们说,自己是村里临时主事的,带领乡亲们前来欢迎皇军的大驾光临。太君们有什么需求只管对他讲,他一定吩咐乡亲们尽量办得使太君们满意。为了工作,他也是学会了几句日本话的,有些还是王文琪教他的。他用日本话与中国话混杂着将他的意思表达完毕,便低头垂手地等待吩咐。

鬼子们都基本听明白了他的表达,一个个显出对他印象挺好的模样。鬼子兵班长站起在摩托车斗里,也用日本话与中国话混杂着问他:为什么他带领的人这么少?而且都是“老东西”?

他回答说大多数中青年男人为了逃避战争,早都不知流浪至何方去了。剩在村里的十来个,跟女人们与大点儿的孩子们四处讨饭去了。今年的收成虽然还不错,但为了保证对皇军的粮食供给,收下来的大部分粮食都送到周边几座炮楼里去了。所以呢,怕以后自己们留下的粮食断顿,趁冬天没到,能靠讨饭度过一两个月是一两个月。

鬼子们居然听得一个个点头。

韩成贵又说,从明年起,村里决定也种几片地的水稻和麦子了。等秋收,细粮一定先想着满足太君们的需要。不能做到使太君们万分的满意,但使太君们每个月也能吃上几顿细粮,那是全村人的愿望。只要太君们不是一来了动不动就生气,一生气就烧房子,杀人,村里人是乐于与太君们搞好关系的。

鬼子们居然听得一个个表情起了变化,看去接近着和颜悦色了。

那鬼子兵班长,也不再追问更多的人都到哪里去了,夸奖了韩成贵几句,说他是大大的良民。

韩成贵受宠若惊,堆上谄媚的笑脸说,为皇军效劳应该的,应该的!

鬼子兵班长指着王文琪宣布:这位王桑,是皇军的大大的朋友,以后会被经常请到县城里去做客的。今日将他护送回来,全村人都要对他日后的安全负责。如果他被抗日分子杀死了,那么全韩王村的人,统统死啦死啦的!皇军必将因他的死,杀许多许多中国人进行报复!

韩成贵说,太君们放心吧。你们将他护送回来了,那么他就等于是在保险柜里了。一旦他的生命面临危险,全村人都会奋不顾身地保护他的!

鬼子兵班长对他的回答非常满意,点一下头,坐在了车斗里,将手一挥,摩托车队与骑兵队调转方向,绝尘而去。

老头老太太们都长舒一口气,分头散去。韩大娘最后才走。直至那时,她也没正眼看一次王文琪,只看着韩成贵问,如果没什么事了,她是不是也可以回家了?

韩成贵说没什么事了,大娘您赶紧回吧。

于是韩大娘也走了。

转眼村口只有王文琪与韩成贵二人了。王文琪因韩大娘对他的态度也那么冷,望着韩大娘背影,心里别提有多么的不是滋味。

韩成贵干咳一声,朝王文琪缓缓转过了身。王文琪收回目光,看着他无奈地说:“我担心的就是这样的事。”

韩成贵反问:“哪样的事?”

王文琪说:“乡亲们对我真发生了误会。”

韩成贵又反问:“如果全村没一个人对你发生误会的,你觉得咱们韩王村一个个还正常吗?”

王文琪又问:“那么,听起来你也又对我有误会了?”

韩成贵冷冷地说:“瞧你这身鬼子皮!瞧他们护送你回来这阵仗!究竟是不是误会,只有由日后的事实来证明了。估计你还没吃午饭,回家弄口吃的吧。我也饿了,有什么事以后再谈。”说罢,一转身也要走。

王文琪一把抓住他手腕,不让他走成,逼他将他心中的误会说出来。

韩成贵使劲挣几下手腕,没挣脱,急了,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地说:“你放开我!我不是说我饿了嘛!”

王文琪执拗地说:“我也饿了。饿不饿对我是小事,你和我是‘内部人’和‘内部人’的关系,你对我也有了误会是大事!”

韩成贵说:“我不是清清楚楚地说了嘛,究竟是不是误会,那得由日后的事实来证明。”

王文琪也激头掰脸地说:“你这么说,那就更加证明你内心里对我确实有着很多很大的误会了!别人怎么误会我,我不在乎。你和韩大娘也误会我,我是非常在乎的!今天你非把你的误会讲出来不可!今天你也非听我解释清楚不可!”

韩成贵说:“这刚中午,今天过去还早呢!我的误会你的解释,都留待晚上再说。”

王文琪说:“我忍不到晚上了!我这就跟你去你家,你边吃饭边听我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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