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高送他出去,我对爸爸说:“致高刚搞了个办公室主任,你提醒他别犯错误。四万块钱,这错误犯得不小!够进去的条件了。”他说:“那我知道呢,我经常敲他一下,别抓进去了,没人送牢饭。他应该不会弄那么大,小小弄一下,那没有关系的。他刚上去,是弄得最少的。”我说:“刚当一个小主任,就盖三层楼的房,太惹眼了。”他说:“盖的人多了去了,老百姓家都盖了,我家怎么能不盖?你妈想这件事都想了有十几年了,致高也是想满足你妈妈一个心愿。好孩子呢。”我想告诉他,我拿不出更多的钱,可我说不出口。家里盖房,我一个读了这么多年的书的人,在外工作,竟只拿这一点钱,那真的不是好孩子。我说:“爸,我刚参加工作不几年,还没来得及赚钱。”他“嗯”了一声。我说:“家里那个房子每个月还要交钱给银行。”他又“嗯”了一声。我说:“去年还为妈生个孙女,也要用钱。”他还是“嗯”一声。
两人沉默了一会,我刚想找点什么话来说,爸爸说:“致远啊,到底是博士大呢,还是镇办公室主任大?”我说:“博士又不是官。”他说:“官都不是,那读它干什么呢?读了这么多年,还读到北京去了,你妈跷着大拇指逢人便告,”他伸出左手把大拇指跷了跷,又伸出右手大拇指跷了跷,“我和你妈还以为你会在省里当个官呢。那你以后还是要去当个官,大官小官,那都是官。”我说:“爸爸你一个渔民,怎么这么官本位?当官有那么了不起吗?”他说:“官什么位?没有那个官什么位,哪里会有好日子?没有致高这个官位,我们家能盖房子?”他捏着指头算给我听,砖头、水泥、石灰等,都是有人半卖半送。我说:“危险,危险,致高这样搞很危险。”他说:“有什么危险?都是这样的。人家的东西便宜卖给我,那是人情,未必要坐牢?”
鱼尾镇的人没啥文化,看事情就这么简单,标准就是当没当官,发没发财,讲别的,他们不能理解。想一想也许应该理解他们,他们从自己的生存经验理解生活,那也没有错吧。这样想着,我说:“过年了怎么还有这么好的太阳?以后房盖好了,在屋顶装个太阳能热水器,冬天也能免费洗澡。”爸爸说:“那个官什么位,好呢。老二没读那么多书,在镇上搞了个官什么位,老大你读那么多书,在麓城也搞个官什么位,我们聂家那就威风呢。”我说:“太阳能热水器不要烧气的,烧太阳光,省钱呢。”爸爸说:“太阳能……你妈她别的都没什么,就是想在鱼尾镇这里威风一下。”我说:“爸呢,我是做学问的人呢,没有威风的。”他说:“一点威风没有,要那个学问有什么用呢?”我望着天上说:“威风……怎么过年了还有这么好的太阳?”我闭上眼,阳光栖息在我脸上,脸上的感觉非常微妙,我不知道那是阳光的暖意呢,还是微风的寒意。
第二天家里杀翻了一口猪,在门前的坪里杀的。杀猪的人是致高叫来的。那猪一挣,站起来就跑,把接猪血的桶子踢翻了,血溢了一地。杀猪人和致高追上去,把猪摁在地上。赵平平本来很兴奋地看热闹,刀杀下去的时候捂住双眼尖叫了一声,马上就被猪的尖叫声盖住了。她看到这满地的血,又尖叫一声,跑到屋子里去了。我觉得自己应该干点什么,就跑出去买了三十斤鱼,叫鱼贩剖好了提回来,妈妈用盐腌了,挂在屋檐下让风吹着。猪一杀过年的气氛就上来了。镇上开始有人打鞭炮,又有接二连三的鞭炮响应,街上烟腾腾地呛人,通街都是红色的炮屑。
初一那天,我和赵平平起得晚。三十晚上看春晚睡得太晚,起来也没洗漱,就去给爸爸妈妈拜年。赵平平给妈一个红包,两千块钱。刷牙的时候我说:“本来说好一千,怎么翻倍了?”她说:“谁想翻倍,钱打在自己排骨里不好些吗?被你家那个致高逼起了,一千怎么拿得出手?”到了晚上又对我说:“不盖新房,这里还有半个家是你的,盖了新房,就全是那个致高的了,致远往哪里摆?明年你回来就真的是做客了。你弟媳妇那盏灯也不是那么省油的。”我说:“我们兄弟,不计较这么细。”她说:“这还是细,那什么才是粗?”我说:“盖好了父母还要住这么多年,没怎么叫我出钱,已经是体谅我了。”她轻笑说:“哼哼,那你的意思是还沾光了。”
初三那天范岗来了。致高昨天去县里给他拜了年,他是来回拜的。进了门范岗把礼物往门边一放,双手抱拳嚷着:“老同学,老同学,还是个高级知识分子,我这么多年的偶像!”我也抱了抱拳说:“致高,范局长来了。”致高跑出来,双手拉着范岗的手拼命摇着,几乎要拥抱,说:“县里的大领导下基层了!体察民情!”喝着茶,范岗说:“致远有名片吧,请教一张?”我说:“没有,没有。”把手机号拨到他的手机上。他递给我一张名片,我看了一下,反面顶天立地列着十个头衔,农林牧渔机械文化旅游无所不包,教育局都有一个顾问的名分。我看着名片说:“全才,全才!”他说:“有几个地方是他们硬要拉我去凑个数。教育我懂什么?只有你才是专家,专家!”说一声就拍一下巴掌:“专家!”
我把名片捏在手中,礼貌似的看着,心里想:有这么多头衔荣誉,难道是件很光荣的事?范岗和致高谈起县里的人事关系,书记、副书记,县长、副县长,如何如何,头头是道。我在旁边听着,觉得他们真的看得很深、很细,微妙之处都有精到的理解。比如他们分析一个四十出头的副县长,这次班子调整呼声很高,却还是没进常委,就是因为他太年轻。如果他这次进了常委,几乎就是下一届县长或********的必然人选,否则新上来的人是降不住他的。这次没进去,说明上面没有考虑将来由他接班,也就是说,别看他年轻能干,政治前途就到此为止了。
我想着真的不能小看他们,别的本事也许没有,这个本事那他们是有的。我插话说:“范岗你爸爸这次到年龄边上了,还保住了常委的位置,那上面还是有人顶他吧!”他说:“那应该是凭他自己的能力吧!”又说:“致远你不会以为我这个年龄就当了局长,是靠我爸爸顶上去的吧?有人说我是官二代,我说真的,我除了自己的能力,没有任何别的资源。能力就是我唯一的资源。”我心里想:妈的,讲得出口。当人家是傻子呀!你们这些人天生就有升官发财的能力,也只有升官发财的能力。什么时候出个科学家、艺术家给人看看?致远说:“我哥昨天还说,范局长绝对是凭自己的能力上去的,读中学就看出苗头了。”我本来想说,你们当了官,要为老百姓做几件好事,懒得说了,口里含糊地说:“天生就有升官发财的能力。”范岗没听清,把头凑过来说:“致远你说谁有能力?”我说:“你有能力,怎么看怎么觉得你有能力,前景不可限量!”他点点头说:“还有得三十年混呢,混成什么样子那不敢说,混是且有得混的。”
家里盖房子我用不上力,这让我觉得对不起父母。那几天我在家里很沉默,屋子里前前后后都浮漾着致高的声音,房子怎么盖,买什么材料,怎么送人情,都是他在嚷嚷。赵平平也不太说话,不时询问地望我一眼,我就咧着嘴冷笑一声,也不知道是笑致高的张扬,还是笑自己的无奈。
走的那天,爸爸帮我提着包。到了车站,他把包递过来的时候望着我,嘴唇动了动,发出一种含糊的声音。我没有听懂,询问地望着他。他看赵平平一眼,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更加含糊。我还是没听懂,但心里还是懂了的。他是想问明白,到底是副教授大呢,还是镇办公室主任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