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一年,我一直在为评副教授做准备。说起来吧,这也只是指甲那么大的一件事。好几次我剪指甲的时候,看着剪下来的指甲一弹一飞,就不见了,想着,就这么一丁点大的事。可是,这么一丁点,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前进方向了。不从这个方向前进,又还能从哪里前进呢?有时觉得,男人的事业是一件多么伟大的事情,父母望子成龙又是一个多么迫切的愿望,努力二十年,真的到了跟前,就是这么一丁点。
一丁点是一丁点,可还真不能小看了它。小看了它,不拼命努力,那就没有。努力又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我努力了一年,进展也就那么一小步——发表了两篇文章。想申请一个层次高点的课题,不可能;获个奖,更不可能;找个好点的刊物发表文章,那就跟中彩差不多,难难难。学术是年轻人进步的阶梯,可学术资源已经被各个圈子中的大腕们所垄断,像我这样的人想往中心突进,难难难。要突进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那得去跟掌握资源的人套近乎,这对我来说更是难难难。唯一容易一点的就是出书,可那是要钱的事啊。几万块钱出本书,对我来说还是难难难。
这些事对我难,对有些人不难,比如蒙天舒。蒙天舒是那种有人罩着的人,那就是他的导师童校长。童校长全面安排他的前程,发表文章,申报项目,评各种奖项,以至安排位职等等,都帮得上忙。童校长是副校长,活动能力超强,手里资源多。可资源再多也是有限的,不可能把每个弟子都照应到。能够得到全面安排的,那大概就是他选定的接班人了。校长有一天要下台的,要退休的,到那天就要靠接班人来贯彻自己的意志,安排自己的方方面面。不考虑这件事,退休了就彻底出局了。一个人参与了一辈子,参与已经成为本能,忽然就无处参与,这个世界不需要自己了,那是怎样一种心情?心灵无处寄托,自尊也无处安放,难道真的要他去寄情山水?
传说邓副校长,是个老实人,在位时没有安排接班人,退休了就真的退休了,到处都插不进去。给自己找了件事做,就是参加退休职工的门球队。可他打得不那么好,比赛时哪边都不想要他。有次他加入的那一队因他发挥不好输了,球友生气说:“这么近都打不进去,蠢得死!以前当校长是怎么当的?”以后他连门球也不打了,整天在家看电视剧,身体很快就垮了。
对童校长来说,接班人是提前十几年就要考虑的事情。有迹象表明,蒙天舒就是他选定的接班人了。也许只是其中之一,童校长还在观察,可蒙天舒成为最重要的人选的迹象是越来越明显了。有传言说,十年后历史学院是蒙天舒当家。我看着童校长志不止此。历史学院将来由他的弟子当家,这没有什么悬念;其中还有人去学校职能部门主政,这也没有什么悬念。唯一有悬念的是,会不会有人去校一级的岗位。他的弟子之间也有竞争,有没有人胜出,谁能胜出,现在还看不出来。龚院长呢,他手中的资源就有限了,也许把弟子推到副教授,就是他能力的极限。省里评奖,他自己还不一定能走在前列,更谈不上照应弟子。
像我这样,没人照应的,导师就是个普通教授,在圈子里话语权有限,自身发篇权威刊物文章都千难万难,怎还能照应弟子?张维曾问我,是否考虑去北京或者什么地方,找个有资源的导师读个博士后,不为别的,就为前程有人托起。再怎么样,至少也可以在名刊发表几篇论文。这事我跟赵平平说过,她马上就同意了,说:“你又算不上学霸,这年头你靠自己的力量怎么挣扎得出来?父母没办法选择,拼不了爹,那是命,导师也没有办法选择吗?爹拼不了,导师还可以拼命拼一拼啊!”我说:“动机严重不纯,怎么好意思?”她说:“你就不会说崇拜他的学问?人家学问本来就比你好。”又说:“要么你就近水楼台跟童校长读得了。”我说:“我才不会去做蒙天舒的师弟呢。”她说:“人家原来是当老师的,学生进步快,当博导了,他去考学生的博士都有,你的脸皮不要那么薄。”我说:“我的心理承受能力实在是太差了。”她说:“那你就自己就这样呆着吧。”也不再劝我。这让我对她有了感激,她对我还是有理解有宽容的。又想起宝钗和湘云劝宝玉往仕途经济的路上走,宝玉说这是“混账话”,今天赵平平拿这些话来劝我,我并没觉得有那么“混账”,还很有道理。自己还没有宝玉那么潇洒呢。
真的就这么呆着,那是不行的,这不是潇洒。我还得通过自己的努力进步。说是为了钱多一点,改善家里的生活吧,那也是的,更重要的那是为了自尊。一个男人,自尊就是他的命。自尊不能说要自尊就有自尊了,那得靠实际的东西撑着。蒙天舒副教授已经评了三年,按程序要五年才能报正教授,可他今年都放出口风要破格报正教授了。同班同学,又在一个单位,职称差一级已经非常难堪,如果差两级,那真的让我要把头往尿桶里扎了。班上的老同学会怎么想?当年你聂致远的成绩不是比蒙天舒好一大截吗,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万一有人发起同学聚会,那我怎么前去?这样想着,我都要惊出一身汗来。
人事处今年给我院下的指标是正、副教授各一人。院里有四个年轻老师申报副教授,形势很严峻。我把另外几个老师的科研成果在心里仔细衡量了,自己的优势还是很明显的。看来我出点成果不容易,别人也不容易。另外两个男老师,小蒋和小彭,今年应该是来挂个号的,属打酱油的性质。真正来跟我竞争的,那就是古代史教研室的汪燕燕。要说成果吧,我也不担心,她差得远,太远。汪燕燕比我早进来两年,这几年她生孩子带孩子去了,成果很少。可她是童校长的弟子,蒙天舒的师姐,有了这层关系,我就不能不担心。
说起来吧,材料摆在那里,白纸黑字,评委总不会睁着眼睛说瞎话吧?可发生过的睁着眼睛说瞎话的事还少吗?真到了利益面前,那真正起作用的就不是材料了。范晓敏怎么公派出的国?蒙天舒又怎么评的优博?背景是清清楚楚摆在那里的,有眼的人都看得到。可是再担心我也没有办法,童校长如果一定要顶汪燕燕,他不参加评审也能够找到代言人,可又有谁会为我代言呢?没人代言就只能寄希望于公正了,学校十几个评委,难道都会昧了良心说话吗?我没有办法,只能一赌。其实也不是赌,是听天由命罢了。
谁知汪燕燕晚上给我打电话来了,问我说话方便不?妻子在家不?我说方便,妻子在另一间房。她说:“聂博,今天是请你帮个忙来了,我想你人这么好,会答应我的啦。”我说:“一个院的老师,能帮的忙一定帮。”她说:“知道你是这么仗义的人,有男人的豪爽,历史学院有这种仗义和豪爽的人不多啦。”
这话听着,我觉得自己是江湖上的一个什么人物。她告诉我说,人事处正在草拟一份文件,从明年起,评职称就要几个硬条件了,比如一级刊物的文章。她说:“这么高的条件,我怎么能达到?对你来说那是一碟豆腐,豆腐一碟,我们女人,家庭拖累,怎么跟你们男人比?就更不能跟你比了,历史学院有几个能跟你比?你是历史学院的后起之秀,才华横溢,人杰地灵,鹤立鸡群。”我说:“那你有什么想法呢?”她说:“我的想法就是想今年能评上就好了。”我说:“那你评啊!”心想难道她想要我退出?那不可能吧?她说:“你知道啦,只有一个名额。”我说:“那你有什么想法呢?”她说:“我的想法你也知道啦。”难道她真的那么想?那不可能吧!我说:“我真的不知道。那不可能吧!”她说:“真的不知道?那不可能吧!”我还是有点疑惑,她真那么想,不可能吧!
汪燕燕绕着弯把意思表达了,真的就是那个意思。我说:“燕燕,我知道你不容易,可别人也不容易呢!男人还要点脸做人呢!”她说:“你吃亏就吃一年,明年是铁定的。我吃亏就吃一辈子了。我评了这个职称,以后就再不想了。你帮我一次,我一辈子都感谢你的,一辈子!”我真的非常愤怒,要别人帮忙,有这样要的吗?我说:“我不像你,有人帮的。”她马上说:“你是人呀!”我笑了说:“哦哦,我是人,我知道了,我是个人。”她也笑了说:“我的意思是,你是能帮我的那个人。”我说:“你要你导师去人事处多要一个名额就行了。”她说:“我也不想要童老板为难吧!这么多校领导,开饭都要开两桌,都去要一个名额,那就玩不下去了。”看来她还不是童校长铁定要罩着的人。她说个没完没了,有点纠缠的意味了。我干脆说:“别的忙我可以帮,这个忙我帮不了,我老婆会骂我呢!你要你老板帮得了。”就把电话断了。
我刚把手机放进口袋里,汪燕燕电话又来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她说:“致远吔,人家是个女生呢,你这个豪情万丈的男人,又这么仗义,有口皆碑,你就不能帮助一个女生一次吗?人家会铭记在心,感恩终生呢。”这声音嗲嗲的,不是她平时说话的风格。我说:“燕燕,我老婆也是个女生,我女儿也是个女生,我帮了你,我怎么帮她们呢?”她说:“致远吔,孔老夫子说,君子成人之美,你是君子,要成人之美呢。”我说:“找个别的事成行不行呢?我成了你,我老婆会骂我呢。”她说:“致远吔,你那么听你老婆的话吗?你就不会说自己没评上?”我已经极端愤怒,天下竟有人敢对别人提这样的要求!面对这么自我的人,我忽然有了勇气,根本不必跟她讲客气。我说:“这个不行,不行,不行。”就断了电话。再打过来,不接;发信,不回。我做好人可以,但是不能做傻瓜啊!
那几天汪燕燕不断给我打电话,发信息。出于礼貌,十次来电我接一次,十条信息我回一条。这样过了几天,突然就安静了。这安静让我很不适应,也很不踏实,就像身边的什么地方藏着一颗定时炸弹,时间的指针在悄悄地移动,不知道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就会突然起爆。这天下午我在学院门口碰见小蒋,他正从外面进来,说:“致远,下课了?”我说:“刚下课。”我觉得奇怪,他怎么会知道我今天下午有课?他说:“吃饭没有?去学生食堂吃个饭去!”
这个邀请有点意外,我感到他是特意在这里等我的,有话要说。难道又来一个要我退让的?我们往食堂走,他说:“你要小心汪燕燕,她在外面说你呢。”我说:“我这个人还有什么好给别人说的吗?再说也不值得让人说啊!”他说:“她说得很难听呢。”我说:“我这样的人还有人来咬?那她也要能找到下口的地方吧!”就把前几天发生的事告诉了他。
我们在球场边停下,看学生踢球。小蒋说:“一个人自恋吧,可以理解,可像她这样自恋那就不可理解了。”又说:“她说你搞的那些学术那叫什么学术?垃圾!是她说的。说你的学术相当于一个中等水平的本科生,是她说的。还说都是花钱买来的,是她说的。”我说:“我不花钱出版社会给我出书吗?她的博士论文不也出了书吗?没花钱?”小蒋说:“她真的没花几个钱,她那本书没有正式书号,套用了北岳文艺出版社的书号,自己印刷的,可能就印了几十本评职称用。你出书花了三四万吧,她应该就是三四千。”我吃一惊说:“还有这样的事?这样的人怎么还有勇气在外面咬我?”
我们去食堂,小蒋帮我刷卡打了饭菜。吃着饭小蒋说:“告诉你这些事,我也有点小自私在里面。我就希望致远你今年评上,我这号的,明年才有一点空间。明年几条几条硬指标下来了,硬碰硬,汪燕燕她碰得过谁?今年把你留下,她上去了,那我这号没什么出息的,明年还不能有想法。”他建议我给学校写封信,把汪燕燕的著作是非正式出版物的事情反映上去。我说:“那不好吧。”又说:“万一是正式出版的呢?”他说:“这个你不要担心,绝对可靠。”我说:“那她不恨我一辈子?”他说:“致远,好人不能这样做。你可以匿名写信,也可以用随便哪个老师的名字写,就用齐教授、陶教授的名字也可以吧!那可就是实名呢。让组织上去查,一查就漏底。要说恨,你不揭她,她就不恨你吗?除非你不参评。”
回到家我把事情跟赵平平说了。我以为她会生气,谁知她眯眼望着我“嘿嘿”地笑。我说:“碰上了这样的人,你还笑得出来。”她说:“我又没笑别人,我笑你。你是好人呢,就行行好吧!”又笑。我也笑了一下说:“你都这样说,那我就让她一年。”也笑。她把茶几一拍说:“放屁!”我说:“故意放个屁给你闻的,受不了吧。”她说:“臭,臭臭。”我说:“再说臭臭,我放个屁枪毙你。”她笑了,马上又沉下脸,说:“我这一两年给你煮甜酒煮牛奶煮汤圆煮豆浆就不说了,这算什么?什么也不算。可你不会又让安安失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