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家门赵平平在看电视,我把那几张钞票捏在手里举起,旗帜似的挥舞说:“看,这是什么?省下来的,给你!”递到她的眼前。她看也不看一眼,盯着电视说:“给我?这个家是我一个人的吗?”
我说:“拿出来那么不高兴,放进去我以为你会高兴呢。四百,放回去了啊。明天我陪你去买空调吧。”
她还是不理我。我说:“又怎么了?”
她说:“没什么。今天看见韩佳了。”韩佳就是蒙天舒的夫人。
我说:“是不是她穿了一件漂亮衣服?那你也买一件。”
她说:“人家身上的衣服都是上千的,我买一件?她是谁我是谁?”
我不高兴了说:“你干脆说她老公是谁你老公是谁。”
她说:“这是你说的,我没说啊。我不敢说别人怎么怎么好,实事求是那也不行。”
我心里被扎了一下似的,口里说:“我有那么脆弱吗?那还有人当国家主席呢,亿万富翁呢,我电视里天天看见,天天被扎得疼呀?”
她说:“那些人隔得远呢,真在你身边你就没有这么潇洒了。韩佳她今天开了一辆车呢,二十多万的凯美瑞。女式的轿车,红色,可见人家在家庭中的地位。”
我说:“我看见了,蒙天舒他今天开去西湖宾馆了。”
又说:“你在我们家更有地位,你说买什么空调,那就买什么空调,我绝对服从。”
她说:“空调就不要说了吧,那跟车那是一回事吗?我到底比别人差了哪点?这个问题我不愿想,又不得不想。”
赵平平的话说得伤人了,这越过了我的承受底线。如果我把内心的压抑和愤怒表达出来,那免不了一场大吵。她是女人,她怀孕了,她的确也受了很多委屈。这让我只能压抑自己。我把嘴巴闭得紧紧的,像关住了百万雄兵。憋在里面的话如果冲出来,那就是浩浩荡荡,有很强的杀伤力。我听见自己的牙齿上下磨得“吱吱”地响,然后咬得铁紧。她说:“你怎么不说话呢?”
我不做声。她说:“你说一句话啊,你想骂人也骂一句啊,你!”
我说:“叫我说什么?难道叫我说,聂致远是多么无能?我没有这样想过。”
她说:“我现在的想法就是快一点活完这一辈子算了。”
我说:“一个想快点活完一辈子的人,还天天往脸上抹这个霜那个霜?”
她说:“我是女人,女人目光就只有几寸远,就看这几寸远的事实。”
我说:“你说的事实那也是事实,人家的老婆是有编制的,是开了小车的,那是人家会来事。我不会来事,做不出啊,那有什么办法呢?”
她说:“会不会来事那是天生的吗?开个会人家就去当志愿者,那你也去当啊,当个志愿者是那么可耻的事情吗?那是奉献社会!”
我说:“那你还不如抽我的脚筋。”
她说:“所以说看不到希望。一个家就这么两个人,不从你身上看到希望,难道还从我身上看到?一个人总要给自己打开一扇希望之窗,一个家也要为自己打开一扇希望之窗。没有人愿意过没有希望的生活,更不用说一个女人。她希望能看到希望,这一点小小的希望你都不愿理解吗?”
她说的有希望的生活,就是那种精彩的生活。我想反驳她,为什么就不能做一个平凡的女人,过平凡的生活呢?我没有问她,问了也没有用。一个人要对自己诚实,精彩的生活我也想拥有,我只是不愿为了这种拥有扭曲自己罢了。赵平平望着我,不做声,似乎等着我给她一个承诺。但是这个承诺我不能给她,不要说我做不到,做得到我也不会给她,我不会向这种压力屈服,那太委屈自己了。她最后把眼睑垂了下去,轻轻叹息一声,微微摇了摇头。
那两天家里的气氛令人压抑,两人都不说话,好像谁先说话就是认错似的。我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做点什么。赵平平她是一个女人,她钱瘾重,她想过精彩的生活,她希望能看到希望,这不算什么特别大的缺点。我不可能改变她的想法,这让我看到了自己婚姻的一个根本性的缺陷,那就是在过怎样的生活上没有起码的共识。现在说这些都已经晚了。
想来想去,我还是要想办法赚点钱。这天我在路边看到阳光学校招聘中学补习教师的广告,有历史老师的需求,待遇从优。这些广告我从来就视而不见,从没想过自己会跟补习学校有什么关系,那是中学老师做的事,我是博士,是大学老师。我在那张广告前站了一会,掏出手机打了电话,问清了地址,就过去了。去了才知道阳光学校是全市最大的培训机构,在周末和假期开班,现在的招聘是为寒假开班储备老师。听说我是大学老师,又是博士,前台的女孩有点意外地望了我一眼,进去跟经理汇报了,经理笑眯眯地出来,把我迎进了他的办公室。
经理给我让座,倒茶,说:“聂老师您是博士?”
我说:“今天没带文凭。”
他说:“是麓城师大讲师?副教授?”
我笑笑说:“工作证也忘记带了。”
他说:“不是那个意思。我们学校硕士研究生很多,博士真的还没有过,很需要您这样的人才加盟,给我们撑撑门面。”
这让我觉得自己很有价值,像有一块糖在心间融了似的。我说:“我有时闲着没事也不好,也有点无聊,到你们这里来找个心里踏实。”
他说:“我们订个长期合同好不好?我跟我们校长申请一下,别的老师上一节课六十块,你八十。如果是一对一的辅导,别的老师五十,你七十。如果可以您就填一张表。”
我填完表,他说:“下次可不可以把标准像的底片带一张来,我们给放大了挂出去。宣传很重要啊!你看走廊上挂的都是我们骨干教师的照片。”我说:“能不能我的就不挂出来了?被同事知道了不好。”
他说:“为国家培养人才,有什么不好?光荣!”
我说:“一个大学老师到这里来上课,有那么光荣吗?”
他说:“光荣!”送我出门时又说:“下次是不是把博士文凭带来让我们复印一下,备个案?要报市教育局搞资格审查的。”
回到家我把这件事告诉了赵平平。她应了一声,没说话。
我说:“怎么不笑呢,一节课八十,一次就是一百六,一星期三次就是四百八,一个月……是多少?”我没说出那个数字,侧了头望着她,等她算,算出来让她兴奋一下。她叹息了一声,我说:“怎么不笑呢,一个月差不多就是两千块钱呢。”又凑在她身边悄声说:“比我现在的工资少不了多少,等于收入翻番了。”她又叹息一声。
我说:“你真的不高兴啊?”她说:“这是让人高兴的事吗?别人几十万几十万地赚,你几十块几十块地赚,这能翻身呀?你还看不起人家,人家早就翻身了。”
她在暗示着蒙天舒,这让我心情一下子就落下来,跌到漆黑的深井中。我说:“我凭自己劳动赚钱,脚踏实地,堂堂正正,用不着厚了脸皮往别人那里凑。”她“哎哟”一声,说:“这个世界你怎么还没看清楚,谁凭自己诚实的劳动发家致富了?诚实的劳动有你说的那么光荣吗?你一点时间都这样贱卖掉了,我看你评职称啊、搞课题啊都轮不上了,一辈子就走上劳动致富的路了,那个富你致得到吗?混一口饭当然还是混得到的。你不搞这个事我还觉得你胸有大志,总有一天会与人家平起平坐,你这样一搞我真的就不敢抱任何希望了。你这样辛苦十年能买辆凯美瑞,这凯美瑞我忍心开吗?”
进门时还觉得有一线阳光照在心上,虽然只有一线,那也是阳光,也有温暖。这一下整个天都灰暗了。赵平平说得有道理,很有道理,我得承认,是我在情急之中看不清大局。我说:“那我就打个电话把这份工作辞了,专心来搞学问。我就不相信老子搞不出来。”她说:“路漫漫其修远兮,雄关漫道真如铁。你那边搞出来,我这边就老了。可是这个家实在也是没有第二扇窗户了。”我沮丧地摇摇头,做学问什么时候就这样变成了赤裸裸的谋生呢?我不想接受这个结论,可又不得不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