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到铃声立刻醒了过来。响的是公寓的门铃。我躺在沙发上望向挂在墙上的钟。现在是十一点。我睡了六个多小时,而且还梦到了他。我知道自己记得梦境的内容,这个梦清清楚楚地保存在我的脑海当中,而且我可以像播放录影带一样地观赏,但是,门铃又响了。
外面和屋里都有光线,那副三十克朗的眼镜好端端地架在我的鼻梁上,《阶级斗士》则躺到了地板上。我坐直身子,用力揉眼睛。好痛,我忘了眼圈还是浮肿的。该死!我出声咒骂,捡起地板上的书本放到咖啡桌上,然后才穿过走廊去开门。来的是三楼的库德族人。他带着微笑站在门口。
“嗨。”他的挪威话说得很好,尽管说这个字很简短,和“谢谢”几乎一样短。如果有人事先教过我,我也可以用库德族语或是不管他说的什么语言来表达。我突然有些羞赧,因为我还没完全清醒,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说:“嗨。”他的胳膊下夹着一个像是小包裹的东西。他把东西递给我,我明白他的意思。“这是要给我的吗?”他点点头。
“谢谢。”他这么说。但如果包裹是要送给我的,那么该道谢的人是我,于是我也说:“谢谢。”他的微笑越来越热情,我们就这么站在门口——他的脸上还有伤口,我也还有一个黑眼圈——彼此交换了两句简短的话。我突然不再觉得害羞,于是放声大笑,他也跟着笑了起来。我拉开门,伸出右手略一欠身,用通行无阻的身体语言邀他入内。但他又笑了,伸出手,掌心向外,然后摇了摇头。他指着楼梯,家人在等他。说实在话,我也不在意他的拒绝,因为我不太确定家里是否够整洁。他抬手道别,说:“嗨。”我有样学样,也跟着抬起手,点着头说:“嗨。”我知道了,他送我小礼物是为了昨晚的事,因为我起床为站在冷风当中、脸颊淌血,而且离库德斯坦山区极为遥远的一家人开门。而在他们的家乡,月亮似乎近在眼前,深谷里有蜿蜒的窄路,漆白的房舍里住着善良的邻居,没有人会锁门。
他回头走上楼梯。我听着这个往上爬的脚步声。
“谢谢。”我说,一边挥了挥手上的小包裹。他转头露出微笑,说:“嗨。”
我们实在没有办法进一步沟通,没什么别的话好说了。我关上门,穿过走廊回到客厅。我坐在沙发上打开包裹,把东西放在咖啡桌上。那是一件闪闪发光的黄铜小圆盘,上面的图案应该是阿拉伯传统图纹,要不然,至少也应该是传统的东方图纹,我对装饰艺术实在没什么研究,说不定,这个设计来自加拿大的原住民因纽特人,他们一样有出色的黄铜工艺品。
我到厨房去翻找橱柜,找到一个塑胶袋,里面装着两只苹果,果皮虽然已经发皱,但是还有些色泽,我把苹果放进圆盘里,然后把《阶级斗士》放在一旁。白色的桌子上摆着来自远方的圆盘,里面装了两只挪威苹果,一旁还搁了本厚厚的瑞典书。这幕静物,仿佛出自某个富裕而且阅历丰富的知识分子家中。我坐着凝视。那两只苹果看起来不太圆润,于是我拿开了一只,但看来仍然有些奇怪。我把苹果全拿开,卷了一支烟点燃,抽了几口,把烟灰弹进圆盘里。烟抽了一半之后,我把烟头放到东方图案的正中间捻熄。这实在不对。别人送我一件礼物,而我竟然拿它来捻熄香烟。我拿起小圆盘走进厨房,用水冲烟屁股,确定香烟完全熄灭之后才扔进垃圾桶里,接着我动手洗圆盘,再拿布擦拭。这不是烟灰缸。我把圆盘放在餐桌的正中央,天花板上的灯光可以照亮这只盘子。
我走进浴室里,脱掉衣服和绷带,好整以暇地冲澡。接着,我关掉水龙头,慢慢擦干身体,然后用毛巾的边角抹干镜子上的水蒸汽,开始研究起自己的脸孔。还不错。药柜里有一条粉底霜,我早已忘了物品主人的长相,她不会再需要化妆,因为她的脸孔已经消失,就像岁月在我看到那张脸的一瞬间消失一样。我拿起粉底霜在眼睛下的淤血处轻轻抹了两下,然后用指尖揉匀。看起来相当自然。也许我只是没睡好,像所有的作家一样,总是睁着一只眼睛看时间。
我站在门外关上家门,这是这个礼拜以来我首度这么做。在经过楼梯间的信箱往外走时,我又听到了电话铃响。是我家里的电话。我转过身子,又等了一会儿,才再次回头拉开大门,往外面的大白天走出去。电话铃声依然在响,但我在家里待了这么长的一段时间,如果真有人想找我,再怎么说,都可以在之前打过来。我现在就是想出门。
时值三月,冷冽的阳光照在屋顶上,风从山头呼啸而过,一排排的建筑物之间还积着雪,通往超级市场的步道两侧各有一排硬如骨头的凝雪。其他的地方仍然是光秃秃的一片,空气干燥得不得了,像是沛绿雅矿泉水里的气泡,让我的喉咙又刺又痒。我咳了一下,吞下空气,看到家庭主妇带着身穿防寒衣的孩子出门,我接着又咳了一下。他们瞪着我看。我慢慢吸气,尽可能地憋气,强压下咳嗽的欲望,然后才慢慢地吐气。我可以感觉到他们盯着我的后背看,风也一样,对准我的背后吹。我拉高衣领遮住脖子,走在建筑物之间,经过了超级市场和巴士站,沿着陡坡斜斜的人行道走,蓝色的巴士通常会在这个路段将排挡打入低速挡。山脊上,灰色的云朵疾疾掠过,将太阳遮住了好一会儿,然后继续前进,投落的影子划过树林的边缘,穿过荒地,朝山谷里的中央医院大楼奔驰而去,颜色跟着由灰转黄。我停下脚步,站定身子,闭起了眼睛。
风势很大,我独自站在山坡上。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这和我的期待不同,但是我没办法继续往上走,于是只好下山到大马路旁的购物中心去,在绿灯亮起之前直盯着前方看,然后穿过停车场里并排停靠的车辆,走进大玻璃门里。
这天是星期三,而且现在才一点钟,但是这时卖场一楼的店面和二楼的长廊里都已经有人潮,高高的天花板下方有好几支贯穿商场、漆成蓝色的横梁,梁上还挂着轨道,当年这地方还是炼钢厂的时候,大型吊车便是沿着轨道前后移动。这听起来似乎是古早的事,但其实离现在不过才十五年。我认识好些曾经在这地方工作的人。瑞达就是其中之一,但是他已经不在人世了。他同样也想要写作,而且终于达成心愿,但随后便过世了。当年我们无所不在,想要让世界换个面貌。我们到过工厂、建筑工地、印刷厂,还登上电车驾驶员的座位,我们想要效法列宁攻入冬宫,亲眼看着自己的肌肉在熔铁的光芒下律动,亲耳听到电锯在红色的森林里呼啸作响、缆绳抖动出窝瓦河上行船人精力充沛的歌声:嗒、嗒、嗒嗒、嗒,哈!嗒、嗒、嗒嗒、嗒,哈!我们想要让光亮照耀在陆地上,如果当年这个世界和我们的说法相同,我们的做法却几乎全盘错误,因为在黑夜里,每户人家的客厅都点了灯,电视的光影也闪烁不停,世界的脚步越来越快,完全超乎我们的想象。如今炼钢厂成了购物中心,父亲最后工作的鞋厂离这里也不过几步之遥:当年,只要老板一个口令,他便会回以一个动作,如此一直到工厂终于被意大利廉价鞋打垮、到最后什么也不剩为止。但是我当时眼里没有他,也不想看到他。我看的是成千上万人挺身对抗希特勒,是彼得格勒和马雅可夫斯基绘制的革命海报。我看到了阿尔巴尼亚的群山布满枪枝和红色的布条,和这一切相较,他几乎成了一个看不见的人。
我经过大厅里的店面,来到另一端的面包店,排队等着买咖啡和拿破仑千层派。父亲常说,你永远说不出自己为什么喜欢拿破仑,但他就是懂得做糕点。他的幽默最多也只能到这个境界。他真的很喜欢这种千层派,我也一样。我拿着放了咖啡和千层派的拖盘走到吸烟区的桌边,打算要坐下的时候,突然想起当楼上库德族人按门铃时我正在做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