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将车子开上岸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天气清爽,和煦的海风轻拂着码头。我们摇下车窗驶过港区,经过了新近落成的火车站,货车车厢前后相连地停放在铁轨上,车厢间的红色接头处已经开始生锈,车厢外侧漆着绿色的嘉士伯字样。重建的海事商校外面有一片草坪,上面停着一具白色的货柜吊车,看起来像极了科幻片的道具。我们顺着沿海公路往北开,柏油路边长着滨草,大海在我们的东边,从前,我们曾经在道路下方的沙滩上发现过死海豹。再远一点的小岛上有座灯塔,这时候指引方向的灯塔已经亮了。我们继续前进,车子转弯时轮胎碾过了碎石,蔷薇花丛刮着车身上的烤漆。这天傍晚的天色没有继续黯淡下去,放眼望去,还看得到若隐若现的光线斜斜照过来,浅滩上栖着一排排白得发亮的海鸥。我们转进了一条两旁种着柳树的大马路,来到了路底,把车子停靠在墙边,熄了火,不发一语地坐在车子里。房子才刚漆成黄色,西方照过来的光线落在屋子的后方,对比之下,窗户比四周的一切都要黑。有只野雉踱过草坪,消失在后面的荒地里。哥哥咬着嘴唇看野雉走开,我说:“刚刚在船上时,我们忘了买酒。”
“该死,”哥哥说:“没错,我们从来没忘记过。我真想来点喝的。下了港口后,我满脑子里想的都是酒。”
“我也是。说不定他留下了一点酒。他一向都会买,喝得倒是不多。我是说,生前喝得不多。”
我们走出厢型车外,没有用力甩上门,而是轻轻推上,因为周遭寂静无声。一如往常,大海依然在树林后方的岸边叹息,我发现听到了这个声音,便不再去想沉寂这回事。哥哥拿着钥匙走在前头,绕到小屋的门口。他比我高不止十公分,体格也壮多了,不管风怎么吹都可以挡下来。我比他瘦许多,走在他身后,如果有必要可以随时拔腿就跑。
屋子里面比外面冷得多,流理台上有两个咖啡杯,桌上放着填了大半的字谜游戏。门楣上方,时间在古船钟上停顿了下来,哥哥走进屋里,逐一检视每个房间,含糊地念着:“他究竟把酒藏到哪里去了?”
我走到外面的车边,拉开屋子的后门。里面有炉子、洗衣机、几条呢编的毯子、几排长长的置物架,还有一幅巨大的画像,画中的男人抽着雪茄,身旁的房子应该是在挪威峡湾的深处。如果我对尺寸的判断正确,这个男人不可能塞进只有他双膝两倍大的房子里。就我有记忆以来,这幅画一直挂在沙发的上方,我们一致认为这张画很丑。但这是真迹,而且父亲坚持将它挂在这个位置。这是真迹,我们小时候他老是爱这样说。对于这点,我们实在没办法争辩。我们不认识其他人家中墙上挂有画作的真迹,唯一的例外是住在对面的班迪尼,但那是他自己画的,所以不算。我站着环顾四周。屋子里已经有一个炉子了,没地方放洗衣机,再说,也没有排水的管线。这我们都知道。我关上后门,走回屋里。哥哥站在厕所里说:“我找不到酒,找不到******任何酒。”
“卧室找过了吗?”
“有。两个橱柜都找了,什么都没找到。”
我走进卧室。卧室里有两张分别靠着两面墙的单人床,床中间有狭窄的走道相隔,这让我想起一个约莫三十年前在童军团里听来的笑话。童军团长说:我老婆想要两张单人床,因为有时候她会需要腾点空间塞东西,但是我想要双人床,因为我有时候得把东西塞进空间里。我听了脸色潮红,仿佛听得懂似的。但是我那时候才十岁大,而且刚上过四年的主日学校,和修女一样纯洁。我跪下来把脸贴着地板,看着父亲的床底。
“下面好挤。”
“塞的都是酒瓶吗?”
“不是,是鞋子。”
“拿出来,动作快。”哥哥说。他打开窗户,拿起第一双鞋扔向外面的草坪。我听到了鞋子落地的声音,脊背跟着发冷。我往深处爬,趴在床下一双接着一双掏出鞋子,当中有些是旧鞋,有些是全新的,从来没穿过。床垫下面有一股浓烈的皮革味,我从小就认得这个味道。小时候,我经常在昏暗的灯光下走下楼到地窖里,他站在工作台前面,用粗糙的大手拿着粗糙的皮革,嘴里叼着闪闪发亮的钉子,黄色的灯光在室内投下了诡异的阴影。我不知道我们——哥哥和我——要做些什么,但是我停不下来。我的心跳加速,而且想要引吭高歌。我侧趴在地上,尽可能地将鞋子扔到地板上,哥哥则是捞起鞋子扔向窗外。至少,床下现在已经空无一物。我数过,我们总共找出二十五双鞋,而且每一双都有皮革缝线。他不穿没缝线的鞋子,而且讨厌廉价鞋。我离开床脚,起身去看窗外。堆在草地上的鞋子看起来有点像来自奥斯维辛集中营的景象。
“你有没有找到?”哥哥问。我绝望地眨了眨眼,盯着他看,接着才想到他指的是酒。我根本忘了这回事。我又趴下去找,终于在床脚边找到一整瓶苏格兰威雀威士忌。我一把抓住酒瓶,然后往后退了出来,骄傲地举起瓶子。
“好唉,我就知道。”他说。
但是,当然了,早就知道的人是我。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自己丧失了所有的希望,完全不了解我们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来到卧室里,而且,我不该喝酒,这个时机不对,然而我却急着想来一杯。我们回到客厅里,我把酒瓶放在桌上。流理台上面有个吊柜,他从里面拿出两个玻璃杯,把剩下的矿泉水——我们在瑞典边境史文桑买的——也拿了过来。冰箱仍然照常运作,冷冻库里有冰块,最下层还有孤零零的一条瑞士三角牌巧克力。他倒出两份酒,放了冰块,然后加了些矿泉水。
“干杯。”哥哥举杯说。我握住自己的杯子喝下一大口威士忌,瞪着防水塑胶布看。当时我心想:这件事得要有个了结,因为我再也受不了。我再不愿意想起这件事。
但是,眼前我正在想这件事。我端着咖啡,起身走到窗边,凝望漆黑的窗外。我远远离开过这个世界,不知去了哪里,但是我现在回来了,却无法停止思考。我们两兄弟坐在那栋位于丹麦北边的小屋里对饮,我的三十四岁生日就是在同一个地方度过的。那是在事情发生的四年前,天色比平常的七月底来得阴暗,家里的桌上放了好几瓶酒,灯光投射在窗台上。尽管我们打开了前门和几扇窗户,天气仍然很暖和。我穿着T恤坐在摇椅上,背对着厨房的流理台。我的父母在几个星期之前就已经过来这里,两个弟弟也带着妻子孩子一起来,自己准备了睡袋和气垫床。重点不在于我的生日,而是当时正逢夏季,那时候,大家都已经知道我有志成为作家。我的初作刊登在一份没人听说过的杂志上,但是他们都读过,他们有些困扰,也有些不自在,因为故事的主角是我的父亲。当年,家里还没有人离婚,也没有人过世。我们和以往一样驾着船出海,一同在熟悉的夜晚入睡。峡湾里,灯塔的光线为我们照亮了宽阔的大海,柔和地洒落在史凯恩外侧的海面。我们的船身后面拖着一道宛如救生索般的白色浪花,长长的尾端消逝在黑暗当中。稍晚,父亲坐在家中角落小酌。我从来没看过他像这样子喝酒。我们很久没见面,他的个子看起来比从前小,但仍然强健,而且我这辈子一直觉得就算他把一只手绑在背后,也照样能轻松将我撂倒。他从来没有打过我,连个巴掌都没挥过,唯一的例外是在他教我拳击的时候。当年我百般抗拒,不愿意对他挥拳,因此他才会在恼怒之下,举拳挥向我的前胸,结果我倒地滚到了沙发下。
他瞪着手上的玻璃杯看,接着摇摇晃晃地举杯说:“好,好唉,海宁威啊,你现在是作家了。”他没看着我,而是看穿了我,凝视着后方的墙壁,说不定他也看穿了墙,然而他的笑容只挂在嘴角。我不喜欢这种笑容。我知道他想要我和他一起到屋外,但是我并不想。我在屋里高兴得很,所以他自己走了出去。他忘了自己搬了新家,屋内就有厕所,所以才会和从前一样走出屋外,穿过草坪想去用屋外厕所,后来他绕过转角,朝墙壁和草地篱笆之间的缺口走过去。我凝望他在暮色中的背影。也许,他已经不再和从前一样强壮了。他重重地靠在墙边,然后想挺直身子,接着又摇晃了两下,大概还想再靠回去,但是他的身体却朝着相反的方向摆动,于是他伸出双手抓住篱笆想稳住身子但没抓紧,滑了一下,就这样他靠在篱笆上,找回平衡。随后,他慢慢地站直身子,放开篱笆。一直到他走进屋里之后,我才想到篱笆上装了刺网铁丝。他的双臂下垂,手掌上都是血。屋里只有我看见,其他的人都在庆祝我的生日,一边聊天谈笑。但是,在他和我之间有一道沉默的鸿沟。他没理会自己的双手,自顾自地看着我身后的墙壁,带着相同的笑容说:“好唉,海宁威,你现在是作家了,真有你的。”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啊。”我说,但是这实在言不及义,而且声音微弱到没人听得见。他走到刚才的角落,拿起杯子喝掉剩下的酒。当他放下杯子的时候,我看到玻璃杯上有一圈红色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