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往前走。天开始下雪,湿答答的雪花落在脖子上,我不知道这时是几点钟,而且好饿,说不定就快傍晚了,天色会很快地暗下来。我选定了远方的一棵树当做目标,到达之后,我再选下一棵树,然后告诉自己,过了那棵树,我就可以休息。但是我没有停下脚步,而是继续选下去,一直到我走不动,才坐在一株枝干已被截断的残根上。我身边一棵云杉的树枝被积雪压得往下沉,这地方成了我一人独享的庇荫。没有人看得见我,我的身边环绕着一片寂静。我的正前方有一片圆形的空地,上面同样覆盖着雪,我背靠着树枝抬头看,心想,说不定树梢上会有松鼠出没。我不晓得自己坐了多久才站起来往前看向空地,最初,我只看到一个黑影,接着我看出是一只庞大的麋鹿沿着空地对面的树林边缘走动。它步步谨慎,显然不喜欢地面的状况。这只麋鹿全身紧张地发抖,蹄子一踩进积雪中就迅速地抬起来,仿佛在跳舞。微风轻轻吹拂着我的脸,我知道自己处在下风的有利位置。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麋鹿,过去我只曾在米凯尔·冯乌斯[17]的书里面看过这种丑陋又美丽、庞大却轻盈的动物。这只麋鹿宛如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生灵,舞动地穿越空地,没多久,就消失在对面的树林当中。我冷静地抬起手上那把假想的枪,闭起一只眼睛,用另一眼瞄准,然后喊:“砰。”
麋鹿跳了起来,在同一个时间转了过来,巨大的身体往前冲,但是没能移动分毫,仿佛有个东西扯住了它,打横了侧倒在雪地上。我低头看自己的手。怎么一回事,这双手做了什么事,我没有恶意,不打算伤它。我急忙从藏身处跑向空地,嘴里一边高喊:“我没打算伤害你。”麋鹿腾空踢腿,蹄子上的泥浆四处喷溅,接着它用一种我一辈子不可能忘记的方式站了起来,就像是倒转一段跌倒的影片,在一波波往下落的雪水泥浆之间慢慢往上浮,颤抖地挣扎起身,随后小跑步穿过空地,在阴影之间消失了踪迹。
我往前跑,经过刚才麋鹿跌在雪地上压出来的大坑,觉得好反胃,但是我努力压下这种感觉,拚命往前跑,似乎奔跑是我在世上最想做的事。我穿过了空地,进到了树林,一直到斜坡边才停下脚步,接着我加速滑过边坡,穿着滑雪靴一路滑到底,当我站起身时,已经来到了主滑雪道上。这里的灯还没开,所以这时候应该还是白天。
可是人都上哪儿去了呢?我抬头看着最近的一个弯道。四周鸦雀无声,斜坡下方也没有动静,我只听到自己的喘气声,感觉到潮湿的空气,我实在不晓得雪道的两个方向可以通往什么地方。我紧闭着双眼,直挺挺地站着,想象我将自己举了起来,飘浮在这座森林的上方,利用这段时间回头看——或者不去看,而是忘记这一切。突然间,这片寂静消失了,我听到狗吠和人声,两队人马从上方的小丘沿着雪道往下接近,几个男人用一种奇怪的语言大呼小叫,狗儿以狂吠来回应。我站到滑雪道的中央,双手往两边大大张开。这群人急忙减速,几个男人又大声地叫喊,然后停了下来。我看着他们,他们也同样看着我,狗儿在旁边喘气。离我最近的男人有一双几乎黄色的眼睛,狗身上散发出一种与我的生活完全扯不上关系的味道,但是我很喜欢。
个子最高的男人绕过雪橇走过来,停在我面前说:“你站在这里是要等巴士吗?”他带着微笑,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的双臂依然高举。
“你的滑雪板呢?”他问道。
我指了指森林。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射中了一只麋鹿。”我说。男人放声大笑,接着他转头对同伴说:“你们听到了吗?他射中了一只麋鹿。不错嘛,好极了。”他再次看着我。
“我方便请问你用的是什么武器吗?”
我举起双手让他看,觉得脸孔开始发麻,接着是我的脖子,然后是手指。
“我不是要说这件事的,是我的父亲。”
“你射中你的父亲?”
我瞪着他看:“我不知道。”接着我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冲上我的脑门,让我头好痛。我面前的男人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条巧克力棒,撕开包装塞进我的嘴里,我一口咬了下去。奇怪得很,我不记得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一点也不记得。
有人拍打我车子的挡风玻璃。我摇下车窗,他一只手放在车顶上,头几乎伸进了车里。
“你不能把车停在这里,”他说,“你没看到告示牌吗?”
他穿着一件工装裤,靠在窗口的样子看来有些眼熟。这家伙一定是管理员。车库墙上有一张布告:“禁止停车,车辆停靠此地必将拖调,并由车主付费。”刚才我没有看到这张布告。
“应该是拖‘吊’。”我说。
“你说什么?”
“是拖‘吊’,不是拖‘调’,写法不同。他们拖车的时候我可以坐在车里吗?”我问道。看他没回答我的问题,于是我又问:“那么,我会被拖到哪里?”
“尤勒瓦,而且会花你一大笔钱。迷路很划不来的。”
“我知道,”我说,“而且我听过那个地方。谢谢你的提议,但是那刚好不顺路。”我发动引擎,说:“还有,谢谢你陪我聊天,我现在精神好多了。”
我摇上窗户,他把搭在车顶上的手拿开,我倒车,转弯,穿过停车场开回马路上,驶向六号公路的交流道。他穿着工装裤,歪着头双手叉腰的身影一直留在我的后视镜里,待我回过头时,只看到四周都是住宅建筑。浓雾已经散开了,是富茹塞特,我到了富茹塞特。于是我沿着旧斯创街,穿过罗连斯寇,朝家的方向前进。
我在斯创街上开着车,右手边是一道石墙,高速公路在我的左下方,“出版人中心”的仓库在桥的另一边,我可以确定仓库里连一本我的书都没剩,所有滞销的书籍都已经裁成碎片送到了卡立霍艮去。二十年前,有个女人在卡立霍艮遭人谋杀,尸体被带到尼特达,埋在雪堆下,那个女人叫做贝蕊特,她在日报的编辑部工作的丈夫过于思念妻子,决定协助日报每日报导调查进度,当然,他成功地办到了。“我叫贝蕊特,我离开了。”诗人杨·艾瑞克·佛德当年录下了这句话,为他伴奏的是萨克斯风手杨·葛巴瑞克,作家达格·索斯达也在几年之后写了一本小说。我还记得她在报纸上的照片。那是挪威第一起骇人听闻的谋杀案,每次开车经过,我都会想起这件事。
我在罗连斯寇的眼镜店停下了车,我记得我打过电话为自己订了一副新眼镜。我想不妨一试,于是挂上无辜的笑脸,想要询问是否可以取件——这是说,假如我真的打过电话——假装自己是个健忘又恍惚的教授,每个人都知道教授就是这副德行。柜台小姐笑了出来,放任我继续演出,她拉出抽屉,一个个咖啡色袋子里装的全是客户的订制眼镜,她找了一下,抽出我的眼镜。我敞开双臂跟着大笑——当然,刚刚我只是随口说笑,我当然记得这回事。但是,掉了东西就是得花钱消灾,而且数目可能比我的存款金额来得高。我咽下口水,拿出信用卡,希望一切顺利。我需要这副眼镜。我想要工作。没有眼镜我就无法工作。
刷卡机顿了一下之后,荧幕上才出现“授权成功”几个字。我收下抵税用的收据,把装着新眼镜的盒子塞进了口袋深处。我离开眼镜店,开着车穿过史卡尔区开上了甘勒街,穿过宽阔的郊外,往上经过教堂和山上的学校和农地,朝山脊前进,然后转个弯到医院。直升机张着昆虫翅膀般的螺旋桨停在停机坪上,从我上次来医院到现在仿佛隔了好长的一段时间,但其实还不到二十四小时。
现在是白天,我觉得这应该比昨晚来得容易一点。随后我便想到了昨晚、神秘难解的好滋味热可可,以及六年前的那段旅程:我和哥哥开着借来且满载的小货车,当时应该还算春天,而且是有史以来最长的春天。接下来他继续过自己的生活,我过我自己的日子,此后只剩下一片沉默。我不知道当时发生了或没有发生哪些事,因为我们都有任务在身。我们只是清理干净两兄弟度过童年的公寓,然后把房子以最快的速度卖给出价最高的人,而这件事也在我们无所察觉之下,花了一年的时间。那一年,哥哥通常会在一大早打电话给我,告诉我他已经离开了他位于菲兹恩的家,要绕过来接我(因为我当时没有车)。二十分钟之后,他便会出现在我住家前方,载我经过奥斯陆到威特维郊区,在老家逗留一两个小时收拾东西。我们拿了些东西,也放好一些物品,又到地下室去把工具拿出来,放进一两个纸箱里。我和他也常常坐在沙发上翻看旧资料,以及邦恩峡湾那栋小屋的一些老照片:在照片中的年代,父亲几乎靠一己之力盖起了那栋屋子,他像极了强尼·韦斯慕勒[18],也像古希腊的神像,特别是那个掷铁饼的家伙。最后我们总是放下工作,站在屋子露台前面的篱笆旁边和一名想打探我们心境的老邻居聊天。我们实在不知道自己当时的心境如何,我们不再飞,不再漂,而是直落到底,只是当年自己不明白。然后我们会回家,出了奥斯陆之后先在杰尔勒小丘的莫腾旅店稍做停留,在那里用餐,但往往闪避彼此的视线,看着窗外,小心地不吐出任何敏感的字眼。这种感觉,就像徒步穿过一池糖浆。而在用完餐走回车子的那段路上,哥哥经常是走在我前方,庞大的身躯看似筋疲力尽,他盯着地上看的样子,仿佛心中每缕思绪都带给他折磨,这让我心烦到几乎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