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这么觉得吗?”父亲说。
我会这样说,是因为他觉得这不只是可惜而已。对我而言,这栋屋子代表的是我对于叔伯姑婶、褐色海藻、玻璃水母,和许多可有可无的打斗的记忆,在我的心里并不占有太重要的地位。当时,如果我稍微用点脑筋去思考,就会发现我的生命中有太多事件,就像前一个或前两个年头一样。我在每一年都有太多自己不了解的选择,我的脑袋也没有空间去容纳其他的事,总是疲于奔命,想要把每件事做好,却永远处于太迟的状况。在那时候,我最想做的就是到班夫约登去钓鲭鱼和鳕鱼,但整个夏天,我却冒着酷热为电话公司挖沟槽铺电缆,想要赚足钱,到英国去探望哥哥。后来,我只存够了旅费,却还不够支付住宿的费用,因为我打算至少停留四个礼拜。
“当然啦,不是吗?”我说。
“是啊。”他说。
我们的对话到此为止。前一天我才刚对他大呼小叫,说光凭他订阅挪威的《晚报》,就可以看出他属于最低层的劳工阶级。所以,父子间会没什么话好说,实在不让人惊讶。
我们拉上小屋的门,开车下山,朝贝艮斯坦桥的方向过去,一路上我没有回头,也许这是因为我在开车的关系。
但是父亲回头看了。
原来种在小屋和水面之间那片陡坡上的树木,大部分都已经不见了。树是最近才倒的,有些树干还留在原来倒下的位置。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木料的清香,站在这个地方,本来应该要透过树干之间的空隙才看得到光线和峡湾,而现在一览无遗的湾面竟然有种凄凉萧飒的感觉,而且魔力尽失。从前的小树林稳稳抓住一切,现在却连颗可以丢到水中的石头都没有了,如果脚步稍有不稳,恐怕就会直接落水。我走下小山丘,回到车边。
说来好笑,我开车出门买吃的东西,从奥斯陆东北边大约十公里的地方出发,结果在几个小时之后从城南回来,一路经过了霍凯托来到黎安附近的山丘,朝诺斯传前进,而这一带,则是奥斯陆东区和西区精华地段的交会之处。我虽然毫无计划,但看起来却像有极佳的路线规划,我转进了岔路,在独栋宅邸间行进,然后在黎安附近下了山丘,沿着另一条岔路走,停在学校偌大灰砖建筑的几百公尺之外。我瞥了腕表一眼。最后一堂课再过十分钟即将结束。我打开车窗,卷了一根烟,一边坐着抽烟一边等待。还好,我现在可以抽烟了,因为这地方不是站在路边呕吐的理想场所。
我打开车子的电源听收音机,抽烟的时候眼光没有离开学校,一直到抽得剩下一截烟屁股的时候,我才关掉电源。下课铃响了。铃声先在空中冻结了一秒钟,接着校门砰然打开,孩子一哄而出,冲进了运动场。学童在门口分成好几路,有些往上,有些朝下走,几个孩子光是站着聊天,另外少数几个学童则穿越马路朝我的车边走来。我一眼就看到她红色的帽子,同一时间,她的声音也从打开的车窗传进我的耳里。突然间,我勇气尽失,身子往座椅后缩,双眼紧盯着仪表板看。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可不可以到这里来。但是,来不及了。她看到我的车,伸手拉开乘客座的车门坐了进来,透过挡风玻璃往外看。她今年十二岁。
“嗨,爸。”她说。
“嗨。”我回答。我坐直身子,仍然直视前方。父女两个人都看着车窗外的学校。
“你好吗?”她说。
“还可以。”我说,“你呢?”
“不错,数学除外。”
“你妹妹呢,她适应得怎么样?”
“她觉得所有的事情都很无聊。”
“这不是新闻了。”
她笑了。“的确不是,”她说,“她虽然把‘无聊’两个字挂在嘴边,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这么想。”
“你可能说对了。”
她安静下来,转过头看着我,我可以感觉到她的目光,也可以听见她的微笑。
“你现在是打算绑架我,还是有别的想法?”
我凝视着她。她的嘴角没有笑意,我可能误会了。
“不是,嗯,我的计划不是这样的。”听我说话的口气,好像自己真有什么盘算,“可是,你想被绑架吗?”
“这主意不错,但是拜托,不要像电影演的那样,我想在五点之前到家,妈妈那时候会到家。而且,我有好多作业。”
“绑架一个小时,怎么样?”
“好极了,老爸。”
我有两个月没看到她们两姊妹了,之前的两年,我们也只是偶尔见面。我发动引擎,在校门口转个弯,然后往刚刚过来的路上开了一段距离,来到杰尔湖畔的旧莫斯街上一间叫做桑维艮小筑的咖啡馆,从这个地方可以看见湖景。这也就是说,我绕了一大圈路,是因为“斯瓦兹寇格,三公里”就在不远的前方。我把车子停在咖啡馆门口对面的路边,女儿把背包留在车里下车绕过来,我用食指抵住她的脖子,竖起拇指假装是手枪的击锤,然后说:“好了,手举起来。”
穿越马路的时候,我的指头还抵着她的脖子,而她高举双手,脸色严肃,走到咖啡馆的阶梯时,还大声说:“拜托你,我只是个小女孩,我想回家。”
“哦,是吗?”我用同样响亮的音量回答,一边随手推开门,然后用眼角余光瞥到在距离我们最近的一个窗边,有张脸孔藏在窗帘之间往外看。
“双手举高,到里面去。”我说。
我们差一点被门槛绊倒,两人一路笑个不停走进咖啡馆里,挑了张可以眺望湖景的桌子坐下。我们是咖啡馆里唯一的客人。好不容易有个男人来到桌边,我注意到他的动作僵硬,态度十分谨慎。我为我们点了松饼和可可。
“你觉得他会不会报警?”女儿趁他还没从厨房走出来的时候低声问我。
“希望不会。”我答道。
没多久,男人用大托盘装着我们的东西走回来,他将托盘高举过头,好像想避开餐厅里拥挤的客人,但这里仍然只有我们父女二人。他先在空中画了个弧度才放下托盘,将画有植物图案的白色杯子、两盘松饼和一小碗果酱放在桌上,在果酱碗里摆了只银汤匙。他将装在白壶里的可可倒出来,两个杯子都注满之后,才把大壶放在白色的桌布上,一丁点可可都没滴出来。我们静静地坐着看。这些东西既白净又奢华,其实,一半的程度就已经足够。松饼事先烘烤处理过了,光线透过窗口照射在果酱上,看起来光泽艳丽。男人优雅地一鞠躬,说:“请慢慢享用。”接着转身再次离开,这会儿,他的动作已经不再僵硬了。他不可能报警的。
“如果有松饼吃,被绑架也不坏。”女儿说,这地方的服务让她印象深刻。我也一样,但是我觉得有点厌烦,这样的服务方式太过刻意,像是在我面前演出的一场化装舞会。此外,我满肚子都是黑面包。于是我选择了可可,喝下一大口,眼睛望向湖面。
“所以说,你以为我打算绑走你。”我说。
“离婚的爸爸不都是这么做的吗?”她说。这话听起来像是一篇充满信任的宣言,但是我承担不起。我从来没动过这种念头。我突然觉得坐立难安,呼吸困难,而且双腿开始刺痛,于是我站起来,说:“我去洗手间,你先吃松饼。”接着我穿过空桌之间的走道,来到另一个摆着空桌椅的小厅,再走进尽头的盥洗室。我在洗手台前站了一下,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接着才打开冷水的水龙头,几次掬水泼洗脸孔和脖子,一直到头发、鼻子和耳朵开始滴水才停下来。我转头想找毛巾但是没看到,只好走进厕所的隔间里扯下十公尺左右的卫生纸,想把自己擦干,但是这个效果不好。我走了回去。
“你去洗澡吗,”女儿问,“穿着衣服洗?”
“里面没有淋浴间,”我说,“但是水龙头的水流够强,所以我只要倒立就可以冲澡。穿着外套洗澡的确有点难,但是我还是办到了。重点是,要能够在狭小的空间里稳稳倒立。”她笑了,完全不相信我的话。
“祖父知道怎么倒立。”她说。
她从来没有亲眼看过,但是我告诉过两个女儿我的父亲有哪些本领,以及他如何锻炼身体,来达成据我们所知还无人能及的挑战。
“我这份松饼给你吃,我不饿。”
“这样我会吃不下晚饭。”
“就说你肚子痛好了,这招很管用。”
她拿走我盘子里的松饼,没涂果酱就开始吃,一边静静地掉着眼泪。这时候我看着窗外,喝完杯子里的可可。这杯可可凉了,滋味没有医院里那杯香醇。湖的对岸有个男人走到冰上,想试试冰层的支撑度。他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往后退。这个人影小得像根针。我转头看着女儿。
“嘿!”我说了,她继续咀嚼,低头看着桌子继续哭,然后像小孩子一样,用两个手背抹了抹脸,说:“为什么我们不常看到你?”
我一直在等待这个问题,近乎期待,但是听了之后还是感觉到心头一震。
“这很难解释。”我说。我听出这句话的软弱无力,因为在这个时候,我突然觉得不可能去解释。“可是情况马上会改变了。”我说,我本来就打算这么讲,我是真的这么想,真的。她没有回答,只是点点头,继续咀嚼松饼。我看着手表说:“你最好把可可喝完,今天的绑架差不多该结束了。”她急忙站起来,差点撞翻椅子。她紧张地看着自己的手表,一边走向出口。我跟了上去,刚才的服务生站在走廊上,态度又僵硬起来,他难以察觉地点个头,而且没说“欢迎再次光临”。过马路的时候,我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背上。我的车孤零零地停在停车场里,我说不上原因,但是车子看起来好脆弱,这让我有点气恼。我强迫自己停下脚步,先检视车子一番,才打开门锁。我尽力用最坚定的眼神回头看咖啡馆,接着再看向杰尔湖。这天实在称得上精彩,先是下雪、下雨,接着又出了太阳,而现在,犹如奶白色汤汁的浓雾也悄悄地掩上了结冰的湖面,爬到岸边,窜过马路,遮住了指向斯瓦兹寇格的路标。我们还没上车坐定,大雾便追了上来,钻进车窗里包围住我们。关好车门,我发动引擎,小心翼翼地沿着湖畔开车,再次回到峡湾,然后往上开,穿过赫伦葛街一带的房子,再经过学校。我把车子停在她住处前一个路口的溜冰场边,闪闪发亮的冰面后有片斜坡,上方是一片住宅区,灰白色的雾气把房子连成了一串。这些房子有些是古老的豪宅,有些是丑陋的暴发户建筑。我们坐在车里,看着眼前的世界逐渐模糊。
“你还需要开灯睡觉吗?”我问。
“不必了,我长大了。”
“很好。”我说。但我心里不这么想,听起来可能好笑,但我不希望自己没办法看着她长大,我想要她等着我。可是我没办法告诉她。
她静静地推开车门,拿起背包,一手放在门边站了一会儿,才说:“我得把刚刚的事告诉妈妈吗?”
“我不太确定,可能不要讲比较好。”
“好,”她说,“再见。”看她说话的样子,好像想朝我靠过来,但是她改变了心意。她关上门,背着背包走向高耸的黄色瑞士农舍风建筑。她们住在二楼。也许有个男人同住,我不晓得。我没有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