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24966000000005

第5章 河边的呼唤(2)

可是自己呢?上学那几年,每每学校里有歌舞演出或诗歌朗诵什么的,她想得到一件稍稍光鲜点的衣服,都得对父亲苦苦哀求,有时还得动员老师去做工作,可十次准有九次要招父亲一顿臭骂的。

18岁那年,鹂歌考上了省师范学院。她拿着录取通知书找到了金桂枝的家。父亲正仰卧在一张凉躺椅上,他脂肪丰厚的肚皮上坐着他的宝贝儿子郑金贵。金桂枝一见她,就黑着个脸把儿子抱走了,仿佛鹂歌要加害弟弟一样。父亲接过那张决定女儿命运的纸片,狠狠地拔了一口烟,那烟头便在鹂歌的录取通知书上移过来移过去,最后停留在她的名字上。父亲说,师范?毕业了还不是吃粉笔粉的料?你妈的这么爱吃粉笔粉,现在就去当民办教师,何必浪费老子的钱!鹂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名字被烫出个焦黑的洞洞,那一刻她真恨不得把那个男人给杀了。

那个花生荚形状的洞洞至今还灼着她的心。当时鹂歌忍无可忍,她又哭又嚷,非要父亲供她上大学不可。父亲跳起来骂道:再闹我摘了你的脑袋!18岁的鹂歌非常瘦削,她身材细长皮肤白嫩颇像一根绿豆芽。18年的委屈和愤恨一齐涌上心头,她一猫腰,猛地把脑袋撞向父亲肚子:你摘你摘,你不摘你就是****养的!父亲没有摘下她的脑袋,却转身拿了根毛竹扁担,吼道,臭贱牝敢再到这里来撒泼,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她当然不是父亲的对手,挨了几扁担后,就落荒而逃了。一跛一瘸地回到了老屋,她把柜、橱、箱、笼里的破烂翻出来扔了一地,可值钱的东西都让那臭男人带走了。环视着空空的半边老屋,她突然想,把这老屋卖掉!她找邻居、找村干部,说明卖老屋上大学的无奈。大家都同情她,可是谁也不敢和她做这笔交易。人家说,你爸还好好的,你还有个弟弟,这房子你做不了主!

她沮丧,她绝望,那个暑假她大病了一场,水嫩的绿豆芽变成了干瘪的稻草筋。秋季开学了,在堂妹郑青禾的劝说下,她们一起走进了郑家湾小学,当了民办教师。

3年的光阴很快就过去了,青涩的郑鹂歌成熟了,她出落得亭亭玉立,面如桃花。尤其是她那长而优雅的脖子,到了哪里都给人鹤立鸡群的感觉。她努力工作,也走了关系,总算把“民办”两字去掉,成为国家正式教师。也就在这一年,爱管闲事的门老师给她当起了红娘,男方就是门老师娘家堂弟门劲松。当时的门劲松还是一个建筑工程队的小小施工员。

第一次见面就在门老师的寝室里。门劲松只看她一眼,就有了惊艳的感觉;可是鹂歌却对门施工员的倭瓜脸和冬瓜身材嗤之以鼻。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应该是高挑的,飘逸的,风度翩翩的,门劲松相去太远了,远得让她无法正眼瞧他。那天如果不是门老师拽着,她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过后她对门老师说,绝对不行,哪怕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会嫁给他!门老师说,过头话别说,任性只会断送你的前程,女人是可以靠婚姻改变命运的!门老师很自信地说,门宅坦是乐城的蔬菜基地,劲松的父亲又是这个富村的实权人物。鹂歌说,他就是县长的儿子、省长的儿子,我也不嫁!门老师看看婚事无望,重重地叹了口气。可门劲松这个浑身散发着灰泥味儿的小伙子却十分执著,他每天都开着一辆当时非常时髦的“大白鲨”来郑家湾小学,不管郑鹂歌怎么摔门怎么给他脸色看,他锲而不舍地一等就是小半夜。

若不是父亲又带了个陌生女人回家,若不是父女俩因此大干了一架,父亲也不会扬言说一把火把老屋和女儿一块儿烧掉。那一次郑鹂歌的胳膊被父亲打折了,疼得钻心。门劲松来了,他用大白鲨拉着她,一直拉到乐川县人民医院。

从那以后,小施工员的大白鲨就天天驮着胳膊裹着石膏的郑鹂歌,疯了似的向县城跑去。他们没有花前月下的浪漫,也没有电影院里的卿卿我我,鹂歌甚至不愿去对方家中小坐片刻。门劲松有他的去处,他总是带着她,穿梭在大片大片的烂尾楼群中——那一年,乐川县出现了太多这样的楼群。门劲松指着那些灰色的半成品建筑说:再卖不出,都得用炸药炸平了!

在一个还来不及命名的别墅区前,小施工员伸着短短的胳膊比划着:这小区东枕龙脉,南倚温江,西北是终年郁郁葱葱的元宝山,两条六七百米长的小径分别从元宝的两个翼窝下直通繁华街区,只要把小径稍稍拓宽,就可通汽车了;这里简直就是风水宝地、人间天堂哪。郑鹂歌说,那怎么没人要?门劲松说,不是这几年上得太快太多了嘛!郑鹂歌冷冷地说,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门劲松狡猾地笑笑说,你等着瞧吧。

没多久,门劲松的父亲出面为儿子集资。那老头当了半辈子的村官,为人也不错,因此很有点号召力。门劲松也通过朋友关系,从银行贷了款,父子俩用让人咋舌的低价把那个别墅区吃下。接着,门劲松听从了行家的指点,推倒了其中的几幢楼房,引进了许多名木大树,增添了公共设施。这个后来被命名为“天上人间”的小区一下子脱颖而出。也许是神助,这一头门劲松刚刚整改完工,那一头房地产行情又嗖嗖嗖地窜上来了,这一折腾,就让小施工员摇身一变成为房地产商。隔年年底,他体体面面地把郑鹂歌娶进了门。

手机的铃声打断了鹂歌的思路,这一回是异母弟弟郑金贵。金贵快30了,不学无术干什么失败什么,赌博、****都被派出所抓过好几回了,每每出了事,父亲就打电话来要她把弟弟保释出来,让她丢尽了脸面。

弟弟这一回可没进派出所,他说,姐,妈上次住院的医疗费供销社不给报销,爸让你给他们主任打声招呼。鹂歌正烦着呐,一听这“妈”,立即火冒三丈,她说,别跟我提“妈”!我妈坟头的荒草都没膝了,还报什么医疗费!再说,你妈又不是供销社职工,凭什么报销?金贵说,姐你吃了火药啦?爸说家属可以报一半。鹂歌说,报一半就报一半去,找我干什么?金贵变得嬉皮笑脸起来:谁让我姐能干呢!姐你是镇长,你的话一句抵一万句,抵一亿句!鹂歌说,镇长也不能以权谋私!金贵耍赖了,说,我们可连吃饭的钱都没了,一家人都到你府上蹭吃蹭喝去!鹂歌说,你妈那么多钱,都让你败光了?金贵还想说什么,鹂歌说,好了我正忙着,待我有空了再说吧。

每次接了弟弟的电话,她的心情都很复杂,弟弟的无耻让她恼怒,但同样的原因却让她兴奋。父亲不是疯了般要一个男孩吗?我让你要了一个活宝丢人现眼倾家荡产!

如果父亲不生这个弟弟,她就不会活得这么苦这么累,也不会委委屈屈地嫁给门劲松。新婚那夜,她刚好来了例假。客人散尽夫妻入了洞房。门劲松急吼吼地把她扔到了床上,乱啃乱摸着直奔主题,他等这个时刻等得太久了!鹂歌晃着脑袋躲他,她说,不行,今天不行。门劲松说,我们都拜过堂吃过喜酒了,你还有什么理由说不行?鹂歌说,我身上不干净,得等3天。门劲松哪里等得了?乘着酒兴,三拉四拽地就扯掉她的内衣。她反抗着,但亢奋的男人爆发力是无比巨大的。她喘着说,门劲松你这是强奸!门劲松说,我就强奸了,我早就想强奸了,强奸这么漂亮的女人,枪毙也值了!也许是筋疲力尽了,也许是心死了,最后她让门劲松得逞了。事后,崭新的床单遍地开花。恶心、疼痛和屈辱一齐袭上心头,让她羞愤欲死。而门劲松呢,不洗不潄甚至连裤衩都不穿就睡着了,他张着嘴,鼾声如雷,他那倭瓜脸比平时还难看一百倍……

她想到过离婚,可刚刚结婚就提离婚,她开不了这个口也丢不起这个人。再说离了婚,她又何去何从?别家的女儿都有娘家这个大后方,她却是过河的卒子无路可退。她把打落的门牙往肚里吞下,让婚姻苟延残喘。不过,她用冷漠去蔑视丈夫,她更会以各种理由拒绝做爱。被强暴只能是一次,后来门劲松遇到的却是鹂歌的剑拔弩张。看着他被欲望烧得要死要活,郑鹂歌就有一种解恨的快感。不过也有例外,那是第二天她要上示范课、要出席什么重要会议,而门劲松的折腾让她整夜无眠,为了换得宝贵的睡眠,她就迁就他一次。那种做爱就成了折磨,她苦着脸,皱着眉头,嚷嚷着疼疼,嘴里咝咝地抽着凉气。门劲松只得匆匆完事,然后愤愤地说,看你这鬼样子,我也没兴致了。

第二年冬天,女儿呱呱坠地,当医生把漂亮的女婴塞进她怀里时,鹂歌的心像乳房一样被温软的东西盈得满满的。女儿的小鼻子小脸,她百看不厌,女儿的一颦一笑甚至是吐奶的样子,在她眼里全成了艺术。她觉得“母亲”这个词儿真是太美妙了,她甚至为女儿而原谅她的父亲了。

可是月子还没有坐满呢,孩子的爷爷、奶奶、大姑婆、小姨奶组成一支庞大队伍,浩浩荡荡地开到了他们家。奶奶说,鹂歌啊,门家可是三代单传,隔年你再生个带把儿的吧。鹂歌说,再生一个可要被开除公职了。大姑婆小姨奶说,一个小学教师,什么公职不公职的,生儿子要紧。公公那时既是村支部书记,又是劲松房地产公司的总经理,说起话来牛气十足:你就待在家里吃香的喝辣的什么也别干了,再生半打八个的,我老头子替你养着!鹂歌心想,门家怎么全是些吃错药的东西!

两年后的暑假,她一不小心又怀孕了,妊娠反应和怀萌萌时截然相反。她想,这次也许是个男孩。想起母亲没有男孩遭的罪,想起门家的殷切期望,鹂歌想,要了他吧。再说走走关系,未必真的开除我公职。正在此时,却听说学校要培养一位副校长,而她是极有希望的。问题一下子就变得复杂起来了。她到底要这个男婴呢?还是要那个副校长?

手机又响了,是市委组织部的组织处长方丹。方丹曾是她青干班的同学,那时她们住同一寝室。学习结束后还一直保持联系,渐渐地两人好得掏心掏肺的。方丹在那一头笑得豪爽:鹂歌你在哪里腐败?鹂歌说,欣欣美容厅;我正想问你呢,怎么好久不来了?方丹说,我这就来,有要事要告诉你呢。

方丹那张美容年卡就是鹂歌给办的,可她也没白拿,方丹的哥哥是渔民,偶尔捕上条野生黄鱼,就给鹂歌送了来。她们都觉得这样处着挺好,谁也不欠谁。

雨说下就下了,且越下越大。郑青禾回到了祖宅,衣服都湿透了。

祖宅有百年历史了,因为维修得当,所以并不显破败。郑青禾的父母被哥哥接到外地去了,哥哥嫂子结婚15年不生不养,前年一生就生了对儿龙凤胎,这太稀罕太珍贵了,嫂子说非得爷爷奶奶亲自照看才放心。

丈夫安亦农在千里之外的西部山区支教。安亦农从教20余年,至今还没有一官半职。他想通过到艰苦地区支教,回来有个政策性的升迁。

5年前柳镇教办牵头建了个园丁家园,像郑青禾这样的双教师家庭只要花上六七万元就可以住进100米的新房。可是郑青禾放弃了。当时任文教副镇长的郑鹂歌生气地说,你怎么这样傻呀,这是待遇,给你们教师的待遇!是我是用了九牛二虎之力、跑断了脚筋才争取来的!鹂歌还说,这个小区的建成,还有你的一份功劳呢。郑青禾说,我有什么功劳?郑鹂歌说,你忘了那一次,我死活拖着你去唱卡拉OK吗?

青禾哪能忘记?那一晚,堂姐把电话打到她的办公室,说要找几个高素质的美女陪领导唱歌。青禾说,你饶了我吧,我到哪儿去找美女?鹂歌嚷嚷说,你自己算一个!青禾说,你瞎说什么呢,我不去!鹂歌说,你别作死,这是给你们弄经济房呢,你就是做点牺牲也应该!一旁的同事们一听到经济房,双眼都放光了,纷纷撺掇着她去。一会儿,郑鹂歌的小别克就到了窗外。众人推搡着青禾,把她塞进了车里。说起牺牲,她倒没牺牲什么,在幽暗的包房里,她目不斜视地正襟危坐着,唱《嘎达梅林》,唱《丹顶鹤的故事》,把悲壮、凄美的氛围营造得浓浓的,让人想放肆也放肆不了,倒是让她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一幕:灯火阑珊处,一位主管领导把手伸向堂姐的屁股!

她替鹂歌害臊,虽然堂姐悄悄地把那手推回去了,她还是替她害臊。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她坚决不要那房子。鹂歌说,你有病啊,这套房子你买下再卖掉,可以净赚30万呢!青禾说,我又不是房地产商!堂姐说,我知道你带两个孩子不容易,逗逗还老生病,你缺钱我给你凑。可青禾说,我住老屋挺好,我稀罕我们家的菜园子,我和孩子们春天种瓜秋季种菜,一年四季吃“无公害”;后院还可以养鸡,逗逗每天的鸡蛋就不要发愁了!鹂歌说,天底下没见过你这样死脑筋,孩子都跟着你受苦!

此刻,老宅的大门是虚掩着的,那条让青禾吃了大亏的大门闩斜在一边。雨淅淅沥沥地下,郑青禾三脚两步跳过了院子,吱呀一声推开了二门。灯亮着,逗逗躺在床上,两个眼睛睁得大大的。郑青禾一阵心疼,心想把孩子给吓着了。她拉了条毛巾一边擦着雨水一边说,逗逗,妈妈回来了。她一眼看见逗逗的左膝盖又青又肿,还渗出了血丝,心想肯定是追她时摔伤的。青禾心疼得不行,忙拿了红花油给她擦上。何久久说,我已经擦过一回了。

郑青禾挺感激这个江西女人。10年前青禾刚刚捡了逗逗那阵,遥遥才6岁,这么两个孩子,真让她和安亦农焦头烂额。亏得没几天,这个女人来到了郑家湾。何久久的丈夫在柳镇一建筑工地做工,她呆着没事就出来找点活干。郑青禾虽然急需帮手,可她那样的家庭哪里请得起保姆?何久久就说,我闲着也是闲着,你们随便给几块工资就行。就这样,她在青禾家一干就是5年。

何久久很勤快,手脚也干净,还挺爱帮助人。哪个老师家的孩子病了,老人摔了,她都要去帮一把。大家都喜欢她,叫她“公众保姆”。逗逗上学后,郑家湾小学就让她干了学校的炊事员。

郑青禾说,逗逗,该让何阿姨回去休息了。逗逗仍旧一动也不动地躺着,双眼直愣愣地瞪着天花板。郑青禾去扳逗逗的身体,逗逗干脆一转身,把脸朝向里壁去了。

何久久问,郑老师,他们找你,没事吧?郑青禾笑道,你看我有什么事?何久久说,没事就好。又问,吃了饭没有?郑青禾说,没顾上呢!何久久说,逗逗也没吃,我这就去煮两碗面条来。何久久说着,熟门熟路地下厨去了。

“逗逗,逗逗。”郑青禾歪在床上,轻轻地唤着。可是逗逗不答应,继续面壁。郑青禾伸手摸她的脸蛋,却摸了一手的泪水。青禾说,不哭了不哭了,妈不是好端端的吗?逗逗终于转过身来,啜泣着说:妈,他们为什么要抓你?郑青禾说,不是抓我,这怎么叫抓呢?是叫我去问话呢!逗逗满脸狐疑地说,问什么话,在河堤上不能问吗?在学校里不能问吗?为什么非得把你带走?

郑青禾回答不上来了。逗逗很敏感,青禾绝不能把今晚问话的内容说出来。于是就说,大人的事儿,小孩子家家的别管了。她拉了一下逗逗肉肉的耳垂,说,管多了,就成小老太婆了!

电话响了,是鹂歌。鹂歌说,青禾你等着,我这就到你这里来。

一会儿,鹂歌就到了,姐妹俩躲到外屋说话。

“今天是谁找的你?”鹂歌问,她的神情似乎有点紧张。

“消息真灵通!”青禾说,“我也不知道是谁找我,我又不认识他们。”

鹂歌说,“我问的是哪个部门找的你。”

“不知道,我没问。”

你这个人啊,缺心眼——你没看人家门上的牌子?

“我出来时看了,好像,好像是花木公司。”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鹂歌想了想,忽然把头一扬,“花木公司”?对,那楼顶上是有这么个广告牌。我知道了——他们问了些什么?

青禾轻手轻脚地走到卧室门旁,听听,逗逗已睡着了,发出轻轻的鼾声。她回到鹂歌身边,压低了声音说:“他们怀疑逗逗是我亲生的。”

“你怎么回答的?”

“实话实说呗!”

“该死的张显然!”鹂歌一拍桌子,“肯定是张显然捣的鬼,这次郑家湾小学的校长要换人,安亦农马上可以回来了,那就成了他的竞争对手,他就来这阴损的。”

青禾说,姐,安亦农当不当校长没关系,把人际关系弄得这么复杂,我怕。再说,也未必就是张显然使坏,他到郑家湾小学也七八年了,应该知道逗逗的身世。鹂歌说,这就是他的刁,他明知道真相也要来这么一下,让上头查来查去的,就把亦农的机会给查没了。安亦农可不像你,他是要进步的啊。

青禾说,他们还拿出一张10多年前的孕检证明,说是我怀孕3个月的。

“张显然的老婆就是乐川市医院妇产科的护士,肯定是夫妻俩串通好做的手脚!”青禾说:“我根本就没去过那医院,他们做什么手脚啊!”

郑青禾打量着堂姐,觉得她有点陌生了。就说,姐,我倒是记起10多年前,你请了两个月的病假,我去你家看你,保姆说你和劲松都到北京去了,后来你一直也没告诉我得了什么病,莫非……

“你胡说八道什么?”郑鹂歌双眉倒立,满脸通红,“我什么时候请过那么长的假了?你的脑子进水了吧?我实话告诉你吧,有人在借机搞我们姐妹俩呢,你倒自己先咬起来了,好了好了千万别到处胡说了!”

青禾有点怏怏的。鹂歌在撒谎,鹂歌一着急就要撒谎。小时候有一次她俩一起做作业,鹂歌馋了,就爬到菜柜上偷肉饼吃,她的手一滑,把那个祖传的青花瓷碗给打碎了。伯父闻声提了根扁担过来:“败家精你作死啊!打死你再生个带把的!”鹂歌一闪身,躲过了父亲扁担,她哭着指着堂妹说,不是我,是青禾打碎的!青禾看着那条扁担,吓得气都不敢喘,更别说分辩了。伯父尽管凶,也不好打侄女的,只凶凶地拉了她,告到了青禾父亲面前。父亲正低头搓绳,他头都没抬就说,别吓着孩子,把我家的那口碗赔你好了。伯父就跑进她家厨房,把那口碗给拿走了。

直到青禾和鹂歌都长大成人,一天,一位港商来到郑家湾,他收的就是这种青花瓷器,而且价位很高。鹂歌恨恨地对青禾说,可惜了你家那口碗,被那个恶棍拿到金寡妇家去了。

此刻,鹂歌坚定地说,明天,他们可能会带你们采血样做DNA,你出去躲一躲吧。青禾说,我躲什么躲,我坦坦荡荡的,让他们检查好了,再说我还能不上课啊。鹂歌说,那么就让逗逗躲躲。青禾说,逗逗也不躲。本来没有事,这一躲反倒躲出鬼来了。鹂歌说,你怎么这样不开窍?这么查来查去,我们大人有足够的心理素质是不怕的,可逗逗呢?这对逗逗意味着什么?她才12岁了,你就不怕伤害她?

青禾说,可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啊。

“你够自私啊!”郑鹂歌说,“你只要自己清白,就不管女儿死活,逗逗如果得知自己不是你亲生,癫痫病又要发作了。”郑青禾觉得堂姐这话有理,逗逗还小,此事还真的不能让她知道。可是明天该怎么应付呢?

郑鹂歌递过几张报纸,青禾翻翻,都是关于癫痫病治疗的。鹂歌指着其中的一条,“高频电脑根治手术治疗癫痫”几个字非常醒目,地点在西安。还有详细的治疗方法和治愈的例子。“根治”两字被画了个大红圈圈。郑青禾说,真能根治?郑鹂歌说,你不试怎么知道?你明天就带逗逗到西安去。郑青禾说,要那么急?等暑假吧。郑鹂歌说,等什么等?只要手术成功,以后她什么刺激也不怕了——你怕学校不准假?我这就给你校长打电话。郑青禾说,不用不用,我怕人家说我仗势欺人。郑鹂歌说,你还仗势欺人?你不被人家欺负就谢天谢地了。说着就掏出一张存折,说,不要怕花钱,这个折子你先拿着,密码是你的生日。郑青禾想,癫痫是顽固的慢性病,并不需只争朝夕。就是校长同意,她自己身后一大摊事,哪能说走就走呢。

鹂歌临走时嘱咐说,明天你一定得带她走。郑青禾送堂姐出来的时候,外面大雨滂沱,雨点打在鹂歌的轿车上,夸张得像没有章法的合奏。

鹂歌回到家里已经很晚了,包嫂还坐着打盹。这是个懂规矩的仆人,女主人没回家,她就一直等着。

包嫂端上碗冰糖燕窝。鹂歌摆了摆手,说不想吃。她推开卧室的门,门劲松正躺在床上看录像,荧屏上一个光身男子正摩挲着一个女人的乳房,嘴里发出猪拱食般的哼哼着。鹂歌骂了声“下流”就扭过头去。门劲松没听见,还兴致勃勃地说,鹂歌快过来一块儿看!鹂歌说,你看点别的什么不好?太没品位了!门劲松说,又不是和别人,夫妻之间看看有什么关系?

鹂歌知道他在挑逗她。门劲松要她的时候,就会来这一手。其实门劲松身边美女如云,主动贴上来的也不少,可他好像不好这一口,或许他好这一口也不放弃妻子。美女们但凡有一点点风吹草动,门劲松就当作新闻一样向老婆汇报,比如哪一位售楼小姐向他飞媚眼啦,哪位陪酒小姐老往他身上蹭啦。有一次临睡前,门劲松贴着她的耳朵说,喜乐乐饭店的老板娘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他点着自己的左颊说,这儿,就亲在这儿。鹂歌想,别人的老公这些事瞒都来不及,只有她的门董事长却当作什么似的回家夸口。完了门劲松问,你一点都不吃醋?鹂歌说,我吃哪门子醋啊?你爱跟谁好就跟谁好去,只是别把性病带回家。门劲松涎着脸,伸手就去抱妻子,鹂歌一闪身就躲开了。那天门劲松多喝了点酒,他老鹰捉小鸡般的捉了鹂歌几回,都没成功。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捶着自己的脑袋哭道,我失败啊!太失败了!鹂歌以为他生意上出了什么问题,可门劲松擤着鼻涕说,我连自己的老婆都睡不成,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看着黄碟,模样儿丑不堪言。鹂歌怕他还要骚扰,就进了卫生间,把门给插死了。她站到了莲蓬头下,慢慢地搓着身体,搓得非常仔细。后背有一个部位是够不着的,她拿着毛巾拉了又拉,可怎么也没有手搓得劲。有一次门劲松很殷勤地来帮她,可是搓着搓着,他就把手就伸到她的胸口去了。她恶心极了,一把推开了他,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给过他第二次搓背的机会。

水哗哗地淌着,淌得她的心乱糟糟的。逗逗当然不是青禾生的,所以堂妹傻乎乎的什么也不怕。现在逗逗成了一块危石,摆在她前进的仕途上。是的,逗逗是她的女儿,大女儿萌萌五岁那年的暑天,她一不小心就坐了二胎,同时降临到她身上的,是柳镇实验小学副校长的职务。当时她要去做人工流产,可门劲松很决然,他说,这是个儿子,不许你打掉。鹂歌说,男女都一样,我们有萌萌了!门劲松说,我家可是三代单传,你想绝我的后啊?鹂歌说,萌萌不是后?门劲松说,就不是!要不,我到外边找个二奶生儿子去!鹂歌说,你敢!劲松说,有什么不敢的!你爸就是榜样。鹂歌说,你真这样,我们这婚是离定了。门劲松说,我知道你要当副校长了,一位女陈世美将要诞生了,不过,我不会让你安生的。鹂歌有点心虚了,马上要升迁了,后院起火是非常忌讳的。正不知如何回敬丈夫,门劲松先软了下来。说到底,他是十分迷恋妻子的,鹂歌从脸蛋到胴体、还有那个脑袋都是超一流的,他有这样的老婆觉得很体面,他绝对不想离婚。于是说,我已经找了乐川医院的B超医生,明天你去做一下,是女的我们就不要了。鹂歌警惕地扬起双眉,你跟医生说我名字了?劲松说,我哪能这么傻啊,我只说我妹妹怀孕了,想看看是男的还是女的。

第二天,鹂歌拒绝和门劲松同行,一个人去找那位医生。这当然是因为那个冬瓜身材倭瓜脸带不出去,更因为两人同行目标太大。在医院填写病历时,她灵机一动,写下了“郑青禾”3个字。

B超结果是个男孩,这让她为难了。一回到家,门劲松就从她的表情就猜出了结果。他说,可不许胡思乱想了。当副校长的事,我会替你想法的。鹂歌忽然哭了,她嚷嚷说:我的事不要你插手!

门劲松有钱,他总喜欢拿钱铺路。可鹂歌不想花这个钱,一是花了钱就等于承认自己水平不够,二是花了门劲松的钱就得跟他上床。虽然是夫妻,但是这样跟他上床,鹂歌觉得也是卖肉。另外,门劲松的钱未必很干净,她要做得清清白白泾渭分明,万一门劲松将来出了事,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离婚走人,不需要分担任何责任!

那一晚,门劲松指着她的鼻子说,“你若把我们的儿子弄掉,我爸他们会杀了你!”这可不是吓唬她,鹂歌想。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门家那些莫名其妙的亲属,真的有可能什么都干得出来。

怀孕的日子,郑鹂歌饮食无心夜不能寐,肉都掉了好几斤。眼见她日益憔悴,同事就说,郑老师你病了?请假休息去吧。这句话提醒了她,何不装病来着?她的“带病坚持工作”给领导和同事很好的印象。至于怀孕的肚子,开始几个月是看不出的,秋冬衣服渐多,她尽量拣宽大的穿,好把身体盖住。一放寒假,她就到外地“看病去了”。他们到了北京,先租了套房子住下,又到保姆市场挑了个叫池采菱的女人。池采菱当时还不到30岁,两个孩子却都上小学了。她长了个鸭蛋脸,杏儿眼,一笑,左嘴角露出颗小虎牙。一切准备就绪,郑鹂歌才去那个由门劲松搞定的妇幼医院,在填写入院表格时,她想这一回可不能害青禾了,就诌了个“郑丽妹”的名字。

看来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可是事与愿违,那呱呱坠地的又是一个女婴!这简直是给他们当头一棒,门劲松跳着脚,把乐川医院那个B超医生骂个狗血喷头,说当时自己还塞了个沉甸甸的红包呢!

那个月子,鹂歌又气又恼。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自己这一着输了,输给命了。她不明白,青禾哪一点比她强,偏偏上天就赐给她一个儿子;自己花了这么大的劲儿,却落得这个下场。她看着这漂亮的小女儿,心情十分复杂。满月后,鹂歌把女儿托给池采菱,自己就走马上任柳镇实验小学的副校长了。临走前,她给女儿取个小名叫逗逗,一是女婴的长相的确逗人,二是一种无奈,只能让她逗留在北京了。

也许是工作繁忙,也许是从心底里不欢迎这个女儿的到来,两年来,她除了按时寄出抚养费,却一直没去看望逗逗。他们出的钱差不多高出别人一倍,汇款用的名字也是郑丽妹。满以为池采菱会高高兴兴地把孩子带大,可两年后,池采菱说自己找了份好工作,执意要把孩子还给她。鹂歌无奈,和门劲松商量再三,最后让门劲松的妹妹去北京。估摸小姑已见到孩子了,鹂歌就打电话问“孩子像谁?”小姑说,这孩子俊是挺俊的,可不像你也不像哥。郑鹂歌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她吩咐小姑抱了那孩子回来,扔到郑家湾小学的门口。当时她想,有人抱养最好,养在郑家湾,她三天两头可以去看看;没人抱养的话,只说是外地人扔的孩子,让门劲松的妹妹“捡”回去。她没有想到青禾会收养这个弃婴,这让她大喜过望。青禾脾性软糯,女儿在她家不会吃亏,而鹂歌则可以名正言顺地来看孩子,也可以堂而皇之地把她们母女接到自己家里来玩!

如今,逗逗成了烫手的山芋,不,简直成了定时炸弹!

终于洗完了澡,鹂歌用浴巾裹着身子,在那张宽大的席梦思上躺了下去。门劲松一把就把她抱得紧紧的。这一次鹂歌没有抗拒,她忧心忡忡地说,都是你当初惹的祸。现在有人怀疑逗逗是我们亲生女儿,这事一旦查实,我就要被三开了。门劲松欲火中烧,他急急地扯着她的浴巾,说,什么三开不三开的,干脆什么也不干了,回家当专职太太。他骁勇地骑到妻子身上,说,我们可着劲儿地生,我就不信生不出个儿子来!鹂歌说,你疯了,我是你门家的母猪?门劲松说,这么一份产业,将来连个继承人都没有你甘心吗?鹂歌说,怎么叫没个继承人?萌萌不是人吗?逗逗不是人吗?亏你还是个知名企业家,就这就么个光辉形象?鹂歌愤怒地一拱身子,把丈夫给掀了下来。门劲松泄气了,他恨恨地说,我怎么光辉也不如你个镇长形象光辉。反正你能,你自己想法去!

骤雨初歇,太阳斜进郑青禾老师的窗口,她一个激灵就醒了。赶忙起身忙去做早饭。她还是保持着老习惯,一把米,一把番薯丝,熬成黏黏的粥,她和逗逗都爱吃;小菜呢,一碟自腌的咸菜,一碟咸鱼干,只给逗逗加一个煮鸡蛋。丈夫和遥遥在家时也这样,全家人都明白,逗逗要加强营养。逗逗身体素质提高了,发病率就少了。米刚下锅时,青禾就喊,逗逗,昨晚的作业落下了,赶快起来补上。逗逗揉着眼睛乖乖地起来,搬了桌椅,到外头的廊檐下写去。老屋有老屋的好处,廊檐下空气好,还省电。等到饭菜齐了,郑青禾叫逗逗吃饭,却见书包和作业本都撒在桌上,逗逗不见了。

郑青禾屋前屋后的找了个遍,没有。她又跑到奠耳河边,也没有。她急了,边找边喊:逗逗——逗逗——

何久久闻声也赶来了,她的着急不亚于郑青禾。她们俩在蚕豆田地,一垅垅一畦畦地寻找,一遍遍地呼唤。两人的衣服都被露水打得湿漉漉的,可连逗逗的影子也没见着。

郑青禾和何久久都傻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直喘粗气。长到那么大,逗逗像个香囊,不是挂在妈妈的腰上,就是吊在何阿姨的臂弯里,从来不曾离开过她们的视线。今天她到底去哪里了呢?

也许是到同学家去玩了吧?何久久说。但立即被郑老师否定掉了,因为作业没完成,逗逗是不会去同学家的;而且,也没有大清早连饭都没吃就跑出去玩的道理。

第一节课铃响了,郑青禾跑到二楼的六年级教室里看看,也没有。在楼道上她遇见了数学老师张显然,郑青禾问,张老师你见了我们逗逗吗?张显然嬉皮笑脸地说,女儿翅膀硬了,和谁比翼双飞了?你可得赶快筹备做外婆呵!张老师总是怪腔怪调的,青禾不和他计较。她跑到操场上,可操场上空荡荡的,本来参加体育活动的孩子们也都到教室里去了。

郑青禾慌了,把昨晚至今早的事情细细地过了一遍。她的心咯噔了一下:昨夜她和鹂歌说话时,逗逗可能在装睡,那么,她完全有可能偷听到什么了,这个敏感的孩子,会不会想不开呢?

她急忙给堂姐挂电话。她只有鹂歌的手机号,她拨了这个号码,却听到一声“对不起,你呼叫的用户联系不上。”郑青禾想,莫名其妙。郑鹂歌总是一副日理万机的模样,她居然“联系不上”,她怎么可以“联系不上”?青禾想,逗逗有可能跑到郑鹂歌家里,打听自己的身世去了。于是请了假,骑上自行车奔堂姐家去了。

雨后的天空格外明净,太阳也红得异常,她心急火燎地骑得飞快,一会儿就弄了一头汗水。

鹂歌住在柳镇的千禧名苑。千禧名苑是全市最豪华的别墅区,小区的地皮本是个原始生态公园,古木葳蕤,荷池荡漾。北面是终年葱绿的翠屏山,清澈见底的碧螺溪蜿蜒着绕小区而过。为了这块地皮,弄得民怨沸腾,百姓们谁也不想把这么个好去处变成少数富豪的乐园。可告状归告状,千禧别墅还是拔地而起了。别的小区都是在建好的楼群中间栽树,这个小区却是砍掉些树木,在林子中间“栽”房。郑鹂歌住进了最漂亮的别墅,青禾曾和她开玩笑说,你太腐败了,受贿几何?鹂歌说,我用得着受贿吗?我们不向别人行贿就是最大的******了。那时门劲松已是劲松房地产公司的董事长,千禧名苑就是他的作品。

千禧名苑的大门口,两位英俊保安站得笔直,庄严得像军区大门的岗哨。进出这个小区的都是名牌轿车,郑青禾和她的自行车被拦住了。训练有素的门卫问,请问您找谁?郑青禾说,找郑鹂歌。一听到直呼镇长大名,门卫的口气顿时恭敬了许多:请问你是她的什么人?郑青禾说,妹妹。保安看了看她的模样,觉得这个妹妹不像冒牌,就说,请进吧。郑青禾就骑着自行车,从那些古木名卉中转进去了。

青禾找到了掩映在绿阴中的那幢欧式别墅,按响了门铃。包嫂开门出来。青禾说,包嫂,我们逗逗有没有来过?包嫂说,这大清早的,又不是双休日,她怎么会来?再说没有镇长带着,她也进不来啊。青禾问,你家镇长呢?包嫂说,她一早就出门去了。郑青禾颓然坐在那一尘不染的台阶上,眼泪下来了,她说,逗逗不见了!

包嫂就打郑鹂歌办公室的电话,没人接听,又打郑鹂歌的手机,还是“联系不上”。郑青禾心里乱极了,心想,昨晚堂姐要她带逗逗去西安,看她不配合,莫非就把逗逗藏起来了?可是她们是怎么接上头的?早晨并没见什么小车来过郑家湾啊。如果真是鹂歌把逗逗给藏了,那逗逗的来历就非常可疑了。包嫂说,郑老师你别急,我打镇长司机问问。于是就拨了司机号码,结果也是联系不上。

青禾从千禧花园出来,失魂落魄地在街上转悠。柳镇是越来越繁华了,街上的人摩肩接踵,她揿着铃铛,在嘈杂的人群中挤过来挤过去。自行车的车把和轮胎不断地擦着些人,有人报以白眼,有人干脆就骂起来了。她顾不得这些,一发现和逗逗差不多大小的女孩,她的眼睛就发绿,就立马冲过去。不知是天气热得反常,还是自己心里急的,她的衣服都湿透了。忽然,一个相识的人力车夫进入她的视线,那是她一学生的家长。逗逗发病时,郑青禾常坐他的三轮车去医院。也算是病急乱投医,郑青禾力排人群去追那辆三轮车,终于靠近了,她喊道,邬师傅,你见着我们家逗逗没有?老邬扭过头,也扯着嗓子喊,你们家逗逗不见了?

老邬说,我拉你去车站找找。老邬说得有理,孩子出走,必先去车站。逗逗攒着压岁钱呢,不怕买不了车票。她对老邬挥挥手说,我骑我的自行车,你蹬你的三轮车,我们去车站。

柳镇地处交通要枢,人流量很大。车站里熙熙攘攘的,他们见人就比划着问:见没见一位大眼睛、圆脸蛋、扎两根小辫、这么高的女孩?也不知是环境太乱,还是的确没见着,旅客们不是漠然不闻,就是摇晃着脑袋说不知道。外面那个候车室找遍了,并不见逗逗踪迹。正在此时,听见里面候车室一阵骚动,有人喊,昏倒了昏倒了!郑青禾的脑袋嗡了一声,心想是逗逗的癫痫病又发作了!她冲进里面那个候车室,只见旅客们里三层外三层的,围得水泄不通。她疯了似的往人群里挤去,可是势单力薄,效果甚微,反倒被别人的胳膊肘伤了乳房,疼得气都喘不过来。这时候车站的保安赶了过来,嚷嚷说挤什么挤什么!一边用电警棍开路。看客们才次第散开,车站的医生也赶过来了。郑青禾看见地上那人面如死灰,知觉全无,却是个中年男人。女医生在那个男人身旁蹲下,翻翻眼皮,试试呼吸,说中暑了,谁来帮帮忙,抬他到通风的地方去啊!

他们从车站退了出来。老邬说,个体中巴车不进车站,只在马路边兜客。他们在马路上转了好几个来回,还钻进那些边开边招呼乘客的中巴去,就是不见逗逗。快近正午了,太阳越来越猛,郑青禾唇焦口燥,双腿哆嗦。老邬说,也许孩子已回家了?青禾想想也对,就骑着车往郑家湾赶去。

何久久正在校门口焦急地等着她。两人一对视,都知道逗逗没找着。何久久红着眼圈,给青禾端来留着的中饭。青禾一点胃口都没有,只是流泪,何久久也陪着流泪。那个下午,郑青禾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孤立无援,她想,这逗逗毫无征兆地来到她家,10年后又毫无征兆地消失,是老天爷跟她开了个玩笑,还是她们的母女情缘已到尽头?她想打电话给丈夫,可安亦农远在千里之外,他知道了也是鞭长莫及,只会干着急。她想着去报案,但万一逗逗还躲在什么地方,警察们大张旗鼓地一搜寻,逗逗以后是否还要面对更大的压力?

正在一筹莫展的之际,小灵通突然响了起来。是门劲松。这个姐夫平日里对她和逗逗并不热乎,好像娘俩要蹭他什么便宜似的。郑青禾觉得有钱男人都那样,也就和他冷冷的。这一回,她没了平日的矜持,劈头就问:是你们把逗逗给藏起来了吧?你们想急死我啊?堂姐夫说,你有病啊?我是听包嫂说逗逗丢了才问你来着!郑青禾说,鹂歌的手机怎么联系不上?门劲松说,我怎么知道,人家大镇长做什么还要向我请假不成?……青禾脑子里乱哄哄的,门劲松下面的话就没听进去。

整个下午,郑青禾和何久久分头寻找,把逗逗可能藏匿的地方都找遍了,就是不见逗逗的影子。青禾心里直发毛。天近傍晚了,平时这个时候,应该是她带着逗逗在河堤上散步了。一个念头跳了出来,吓了郑青禾一跳:逗逗会不会掉进奠耳河里去了?逗逗受刺激了心里难受,就一个人跑到河堤上,有可能是一脚踩空掉到河里去了,也有可能是癫痫发作摔到河里去了。郑家湾孩子都是游泳天才,可逗逗受母亲影响,对游泳并不怎么热衷,虽然也学过几次,但只能算勉强及格。她若真掉在水里,扑腾几分钟没问题,若是在河埠边,她或许能沿着石级上来,若在土岸边,连个抓手的物件都没有,那就相当危险了。

青禾觉得被抽了筋似的,浑身无力,上天赐给她一个女儿,难道又要收回去?逗逗啊!逗逗——郑青禾边哭边喊,她的声音跨越了奠耳河,撞击着对面的赤峰山,满山满谷都是逗逗啊!逗逗——的回音。

沿着水流方向,她一直寻找了10多里,特别是几个河湾,她都绕进去仔细察看。青禾自记事以来,郑家湾淹死过两个外地嫁进来的媳妇,一个是洗衣时踩着青苔滑进河心去了,一个是跟丈夫吵架跳河自杀的,当时河边又正好没人。她们的尸体都是十几个小时后浮起来的,静静地停在河湾里。青禾觉得自己的心都空了。她捡了根竹竿,拨开河湾里厚厚的芦苇和浮萍,细细地察看,可什么都没有。天渐渐黑了,河面出奇的安静,连鹅们都回家休息去了。

她站在那些陌生的河湾边,觉得自己要崩溃了。

下午六时,乐川市实验中学初三(3)班的女生门萌萌睃了眼食堂的菜肴,说:“垃圾”!门萌萌经常说食堂的饭菜是“垃圾”,听到的同学并不反感,因为只要她说“垃圾”,她们就可以跟着她去蹭好吃好喝的了。

嘻嘻哈哈地刚出校门,就听得有人喊“姐”!门萌萌知道自己是独生女儿,这天底下没人可以成为她弟弟或妹妹,所以她高昂着孔雀般的脑袋,眼角都不扫一下。这时候又传来一声“姐”,并伴随着细碎的脚步声。她的同学扯了她一下,说,好像是喊你呢。门萌萌一回首,看见了逗逗。

逗逗的样子非常狼狈。她头发蓬乱,神态疲惫,脸上一道道的,不知是汗迹还是泪痕,让门萌萌觉得丢人。门萌萌的妈待见这个姨妈捡来的囡儿,门萌萌却大不以为然,她觉得她妈是变态,是作秀,放着自家个白雪公主爱理不理,却喜欢一个野孩子。但此刻逗逗喊她了,她不能装不认识。于是就问:你来干嘛?逗逗委屈地说,我来找我哥的,我在校门口等了一天了。

门萌萌向她的同学解释说,我道哪里冒出个穷亲戚,她是安遥的妹妹!于是扔下了同学,返身直奔食堂。一会儿就把安遥给揪出来了。安遥见了妹妹,大吃一惊,忙问怎么跑到这里来?逗逗全不顾校门口的人流,一把抱住哥哥就哭,一边哽咽着问:哥,你告诉我,我是不是妈生的?我是不是捡来的?

昨天夜里,她断断续续地听到妈和姨妈的对话,她希望自己是听错了。此刻,哥哥成了救星,她巴不得哥哥说,你就是我的亲妹妹!安遥可从来没经过这么个场面,他被逗逗抱着,推开她不是,抱着她也不是,只是僵僵地立着,一任逗逗的眼泪鼻涕涂满他的校服。

逗逗到他们家时,安遥才五六岁,印象早就模糊了。只是在随后长大的过程中,常听人说起这个妹妹是捡来的。他也回家问过妈妈,妈掩了他的口,说,她就是你的妹妹!逗逗身体不好,你这样说她会伤心的!久而久之,安遥明白了一切,也习惯怎样呵护这个患癫痫病的妹妹。现在妹妹提这个问题,不会撒谎的他一时不知怎样回答,想了想,说,这事得问大人呀。逗逗越发哭得号淘,说,大人都骗我,都骗我,我不相信她们!安遥手足无措,只掏出一包餐巾纸,塞进妹妹手里。同学们又是嘘又是笑的,把他个小脸涨得通红。安遥忽然想起了要紧的事,就问,你跑出来妈不知道吧?她一定急疯了!我送你回家!逗逗只是哭,扭着身子表示抗议。一直在旁看热闹的门萌萌掏出她精致的手机找母亲,可母亲的电话是“联系不上”。萌萌就把电话打给父亲。门劲松说,好,你们拉住她,千万不能让她再乱跑了,我这就来接她回家。

一个小时后,门董事长的宝马车把逗逗送回了郑家湾。郑青禾抱着失而复得的女儿,竟然哭不出声音来了。

整整一天,郑鹂歌镇长都在黄桷岙小学的废墟上踯躅着。

同类推荐
  • 王小猛求房记

    王小猛求房记

    一次节目外拍现场,CCTV某栏目实习记者王小猛亲眼目睹了自己恋爱六年的女友林苒苒与别人开房。在完全意外的失态中,王小猛不小心制造了女朋友给他戴绿帽子的全国现场直播……因为没有房子,女人离他而去;因为播出事故,王小猛在“撬走老婆的人”的指示下被电视台成功炒了鱿鱼并试图赶出京城。走投无路的王小猛在经历了一帮子死党兄弟的精神“陶冶”后,依然选择留在了北京。他忍辱负屈,泣血含泪再次寄居在曾经一度自己不甘为居的二月河出租屋内从事“图书编辑”工作,试图谋求自己的立足之地。然而,一场不明的陷害致使他不得不离开北京。
  • 探秘项羽留下的宝藏:国脉动荡

    探秘项羽留下的宝藏:国脉动荡

    年楚汉相争,亚父范增为西楚霸王项羽埋下巨额宝藏,以防日后楚国兵败,可图东山再起……时光悠悠,千年已过,项羽的宝藏已成流传千载的大秘密。考古学家朱恒淮与大明星范雪雪,意外卷入了关于宝藏的争端中。几经波折,朱恒淮、范雪雪与国际文物大盗胡建军组成探险队,深入雁荡山,寻找项羽的宝藏。经过过一番惊心动魄的冒险后,项羽的宝藏终于重见天日。可惜,经过千年时光的流逝,西楚霸王的宝藏早已变成一堆毫无用处的废铜!然而,事有转机,幕后黑手王小姐突然出现在藏宝库中,并言明项羽的宝藏并非主要目标,真正的惊天之秘,却是秦始皇遗留下来的“十二金人”……
  • 留欧女生谈情:留学不留爱

    留欧女生谈情:留学不留爱

    高考失败,玛丽只好听从家里的安排,去荷兰留学。吴慰比玛丽早去一年,反反复复,当他终于赢得玛的爱情时,玛丽刚失去父亲。留学生活三言两语说不清,偶尔放假回国,他们却无法向国内的人诉说经历的一节。
  • 三国3

    三国3

    本书为“日本金庸”吉川英治最耀眼的巅峰杰作《三国》第三部,主要描写汉献帝时期军阀混战、群雄逐鹿的局面,重点着墨于关羽过五关斩六将、刘备三顾茅庐、诸葛亮舌战群儒、草船借箭等故事。作者用颇具个性的现代手法对中国古典名著《三国演义》进行了全新演绎,简化了战争场面,巧妙地加入原著中所没有的精彩对白,着墨重点在刘、关、张、曹操等经典人物的颠覆重塑和故事情节的丰富变幻,在忠于原著的基础上极大成功地脱胎换骨,将乱世群雄以天地为舞台而上演的一出逐鹿天下的人间大戏气势磅礴地书写出来。
  • 平安扣

    平安扣

    本书以经历大地震重创的城市为背景,讲述了两个家庭、三代人悲欢离合的故事,全景展现了普通百姓的生存情状,写出各色人物30多年间发生的变化。娓娓叙述中,勾勒出一幅具有浓郁地方特色的城市长卷。作者恪守现实主义创作方法,作品格调积极向上,具有很强的感染力和可读性。
热门推荐
  • 家有娇妻:神秘老公别乱来

    家有娇妻:神秘老公别乱来

    “求求你,要了我好吗?”厕所里,她偶遇他,卑微下贱。可是一转身,她竟然不认识他了。这个小女人,撩完了就想跑?没那么容易。结婚了?抢过来。不管上天入地,她这辈子只能属于他。“你你你,别过来。”她紧张到结巴。“不过来,怎么帮一诺生小包子?”他邪肆一笑,将某人打包扛上了床。
  • 灵撼九幽

    灵撼九幽

    晨九是佣人的孩子,灵境测试被认定是废人,伤心欲绝却意外唤醒五行戒指里的女神,废柴竟是五行大圆满的灵根,从此在女神的帮助下进行苦修,并逐渐崭露头角,最终震撼了整个大陆。
  • 特工宠妻

    特工宠妻

    他和她的相遇如此虐,她却渐渐爱上他,夜夜不休。可谁知这一切都是阴谋与背叛,他宛若暗夜撒旦,她是MI集团特工精心设计的情网,身体却背叛了她。她面临友情与爱情的抉择……当她知道自认为的家,不过是仇人蒙蔽她的表象,而她再次亲手错杀他的那刻,骤然崩溃……
  • Twenty Years After

    Twenty Years After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
  • 美女什么样

    美女什么样

    一个真正的美女,无论走到哪,都会美化身边的事物,也会由于她的存在而让枯燥的变得趣味无穷。
  • 邪王戏神女:误惹天才王妃

    邪王戏神女:误惹天才王妃

    她,前一世为世界巅峰强者,可惨遭爱的人背叛,她前一世爱的人亲手将匕首插入她心脏,世界巅峰的她就这样坠落了,这一世穿为羽沫大陆紫竹国安家唯一的大小姐身上,尽显逆天程度,在紫竹国大放光彩。他,紫竹国邪王殿下,冷酷邪魅强势霸道,武道天赋更是无与伦比,讨厌所有人,人人唯恐避之不及,唯独他强势霸道死命纠缠她,誓死不放手。且看他们如何强者与强者碰撞,上演一出追逐与被追逐的好戏....可是在无意间发现,他和她竟然都不是这个国家的人,他们俩的身份究竟是什么?他们母亲,父亲,究竟是何方神圣。为什么16年前会被送来紫竹国?他们俩的相遇究竟是偶遇,还是上天的安排?敬请期待《邪王戏神女:误惹天才王妃》。
  • 神的恩赐:浴火重生

    神的恩赐:浴火重生

    (我笔名叫尊神,但搜得搜HYTQ)不说话也会被带走,悲催呀!地方居然是训练的地方,狗血呀!但好在桃花运比较旺,可为神马这些人头发颜色不一样,黑色少有,并且还有长得差不多的,可不是双胞胎。最牛的是,自己什么时候染上病毒的,还有非人的能力。(第一部不怎么好看,但不看第一部第二部看不懂。)加QQ群438056964。支持尊神,支持神户。(??.??)
  • 千金房东

    千金房东

    一段寻梦之旅,一段心酸历程,租房引发的种种情愿,一个千金房东,一个落魄房客,究竟何去何从!
  • 一诺千玺

    一诺千玺

    她如愿以偿的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进他所在的大学,本只是喜欢犯二的一个丫头,却因为爱他变得不爱说话。情窍初开,使她再也回不去原本的纯真。随着她的出现,他内心最柔弱的地方,也有了归宿。原本尽然有序的生活,随着她的小习惯,变得毫无规律。“一诺,不要走!”“放开我。”“不要这样,我错了。”“啪…”随着一个巴掌声回荡在耳边,她毫不留情的转身离去,泛白的唇微动,“千玺,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瞒……”时间仿佛静止了,看着女孩慢慢倒下,他不禁眉头一皱,推开挡在面前的路人,奔了过去。。。
  • 倾城煞妃:冥王独宠

    倾城煞妃:冥王独宠

    前一世,她是叱咤风云的”杀手界女王。却因小人的诡计让她与她出生入死的弟兄落入奸人之手,最后自爆而死带走了一切。却不想老天开了个玩笑,让她重生在将军府的废材嫡小姐身上。“废材?那我便要让你们看看到底何为废材何为天才!”他,是世人所惧怕的冥王,他冰冷无情,却对她处处放纵!“宠她,爱她,就是我的一切!为她,我宁愿颠覆这个世界,也不伤她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