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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管家六根从长廊迈过步子,在太阳光下默站了片刻,忽然就想起一个地儿。天,我咋把这么要紧的地儿给疏忽了!

三步两步,他就奔到了厨房。厨房门畅着,奶妈仁顺嫂正在揉面。在这院里,奶妈仁顺嫂只做三个人的饭,东家庄地,少东家命旺和灯芯。但整个厨房归她管。下河院的厨房共分三厨,一厨就是奶妈仁顺嫂现在揉面的这间,算是上厨房,专事东家一家人的饮食。二厨在边上,有这两个大,三个妇女轮换着做饭,主要管东家及长工们的吃食。还有间小伙房,一间半大,算是三厨,负责短工及下人们的伙食。下河院的长工不跟别处的长工,长工有身份,比管家和奶妈低,但比下人高,而且长工们不但每年拿固定的工钱,按月还有小钱,算是东家赏的,长工的家眷到了下河院,不但可以白吃白住一阵子,走时,还能得到东家的赏赐。短工则是按季节随时找来帮忙的,换得勤,工钱也就少,一般按天数论。下人则是外地逃荒或是落了难,寻上门找碗饭吃的,一开始只管吃管睡,不发工钱,熬过一阵子,若是让东家或管家看上了,自个又乐意长留下来,就有可能提到长工的行列里。

菜子沟下河院最多时用过三十二个长工,五十多号下人,是在老东家庄仁礼手上。五十多号下人一大半是凉州府逃难逃来的,那一年凉州府大旱,灾荒闹遍四野,真可谓饿孚遍地,白骨满野,大饥馑后,又是一场旷日持久的瘟疫,周遭几百里,怕是除了菜子沟,没一处不死人。这沟因此落下一个美名,人称塞天堂,大灾过后,得救者还自发背石背水,伐木取路,在南山修了一处庙,名天堂庙。庙里还专门供了庄氏祖宗的牌位,更有积德碑慈善碑仁义碑等立于寺庙显眼处。如今,那天堂庙的香火,一年比一年旺,每逢初一十五,沟里人不辞辛苦,非要成伙结队,虔诚地去庙里磕拜。当年逃难来的五十多号下人,如今全成了地地道道的沟里人,在沟里娶妻养子,安居下来。草绳家便是其一。

见管家进来,仁顺嫂忙直起腰问好,六根硬梗梗道,不必,你忙你的,我瞎转转。一厨的门上只有仁顺嫂有钥匙,平时院里人是不敢轻易进来的,管家六根也没随便进出的自由,毕竟,这是做饭食的地儿,加上东家庄地又是个饭食上极讲究的人,一厨便有了股神秘。管家六根大约心里还响着东家庄地刚刚说过的那句话,自以为这院他有了随便出入的权力,便放肆地在厨房里张望起来。奶妈仁顺嫂不满了,冲六根说,管家要是没事儿,还请出去,我这阵正给东家做饭哩。管家六根没理茬,照就探了脑袋,锅台上下狗一样搜寻。也许是天意,管家六根的鼻子很快闻到一股药味儿,隐隐约约像是从缸里飘出,缸是米缸,盖着木头盖子。不等奶妈仁顺嫂做何反应,管家六根猛就掀开了缸盖,这一掀不打紧,却把缸里藏着的秘密给掀到了眼里。

奶妈仁顺嫂唰地脸白。

缸……缸……管家你——奶妈仁顺嫂的声音已吓得变了味。

药罐子,你敢藏下药罐子!管家六根的声音近乎从嗓子里跳了出来,脸上,煞时成了另种颜色。有乐,有喜,有惊,有得意。

你……你……你放下!奶妈仁顺嫂横扑过来,一把抢过六根已拿到手里的药罐,脸色苍白道,厨房的东西,由不得你乱翻。

说,给谁熬药!六根此时早已没了怯意,正义得很,怒瞪住仁顺嫂,就等她说实话。仁顺嫂结巴着,半天吭吭哧哧,说不出一个字。

不说是不,好,我见东家去!

你站住!奶妈仁顺嫂见六根真拿了药罐往外走,突然就有了力量。

你一心想知道是不?那你听清了,这罐是我的,药也是熬给我喝的,中医李三慢给开的。至于谁准我喝的,为啥喝,我想你也不糊涂,有本事,这阵就跟我去,我倒要看看,东家他说话还算不算数!说完,腾地丢下手里的抹布,一把拉了管家六根,就要往上房去。

这下,轮到管家六根怯步了。他万万没料到,奶妈仁顺嫂会跟他来这一手,有些话一直放在暗处,兴许还由得你乱猜乱想,一旦豁出来摆到明处,你便没了思想的空间。这下河院的事,难就难在奶妈仁顺嫂身上,管家六根虽然疑神疑鬼,但真要拿某些事儿去跟东家面对面问个清白,量他也没这胆子!

况且奶妈仁顺嫂亮堂堂就把东家庄地摆了出来,这等胆略,他何时见过?

不敢了,怕了?我说六根,甭以为东家给个好脸,你就成爷了,远着哩!奶妈仁顺嫂趁六根发愣的空儿,一把夺过药罐,理也没理他,啪地就将它炖火上,打柜里取出一付草药,大大方方添了水,就要熬。

管家六根顿时成了泄气的皮球,软了,蔫了,恨恨一跺脚,走了。

妈妈仁顺嫂快快将药罐端下来,将水滗了,拿布把药渣包起来,重新塞进柜里。还不放心,怕药味儿飘出去,忙忙点了支松香,熏。

管家六根气急败坏地在院里转了几圈,还不死心,找到沟里中医李三慢的药铺里,如此这般问了一番,中医李三慢说,方子是他开的,药也是他抓的,仁顺嫂得的是女人家的病,怕一付两付的还好不了,得耐上心子吃段时间。一席话说得,管家六根想吐。

管家六根刚出了车门,仁顺嫂的脚步就到了西厢,今儿这事太玄,他咋就给闻到了呢?要说自个还反应得快,死头子话把他给逼住了,要不,不敢想。

奶妈仁顺嫂将厨房里发生过的事说给了少奶奶灯芯,说话的时候,她的声音还在发颤。少奶奶灯芯静静地听完,问,柜里的药是哪来的?

是我为防万一,找中医李三慢开的。

哦——灯芯感激地望一眼仁顺嫂,不过,心里却一点轻松不下。管家六根敢到厨房查看,就敢到西厢来,眼下是瞒了过去,往后呢?

少奶奶,他要真找东家问呢?奶妈仁顺嫂还是放不下心。

他敢!灯芯忽然就来了气。这气不只是冲管家六根,奶妈今天的话,无疑是把她跟公公的事儿端到了桌面上,尽管这事早就在她心里,可突然地端出来,她还是不舒服。

算了,你也甭张徨失措的,公公那儿我去说,只是这药,怕是在厨房熬不成了。

太阳明亮得很,沟里是掩不住的芳香。菜子一打碾,就该榨油了。按规矩,管家六根就该去油坊查看了。药罐子的事碰了一鼻子灰后,管家六根很是沮丧了一阵子,不过,心里还是一直疑惑着,不相信那药真就是奶妈仁顺嫂吃的。少东家命旺一天天见好,若不是后山老狐狸刘松柏使了手段,能有这奇效?这事儿先得放一放,不信找不到实据。近日他心里很是不宁,老觉有双眼在背后盯着。二拐子不声不响走了又回去,窑头杨二还没跟他回话,去了哪里他自己也号不准,可又不能硬问。二拐子不是别人,仗着有奶妈仁顺嫂,他的腰就比别人直。油坊这边怕更得早安顿,保不准灯芯哪天就给闯了去。

一想灯芯,管家六根心就沉了。

一沟两山的地是租给几百户沟里人种的,下河院只供种子和牲口,收种打碾全是佃户的事。租子按收成论,下河院的规矩是不能跌过五成,遇上天年也按四成收过,那不过是个别。好年份自然是按七成往上收的,至于哪块地哪户人到底按多少收,就由管家六根说了算,东家庄地是从不细问的。这就给六根给了很大的余地。菜子是一个菜子,年也是同样的年,各家的成数却不会一样,高几分低几分完全看管家六根的心情,况且地里究竟打了多少也只有六根知道,六根不说,东家庄地从哪里知晓。

今年是六根当管家以来最好的年份,按说下河院的菜子收得该放不下,管家六根却不这么认为。凭甚么要收给他?我的泥巴院又不是没地方放。管家六根坚信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他是个聪明人,聪明得让东家庄地抓不住把柄。管家六根本想今年好好掠一把,谁知少奶奶灯芯跳出来搅他的好事。少奶奶灯芯显然对他已有所察觉,管家六根不得不有所收敛。目前为止他还不明白这是东家庄地的主意还是女人自作主张,但下河院明显对他有了防范。少奶奶灯芯算盘珠珠左拨拉右拨拉,六根的菜子就廖廖无几了。

恶毒的女人!六根觉得必须想一个办法,干净地除掉她。

站在堆满菜籽的场上,管家六根眼里燃起挡不住的欲望,金黄的油菜籽,喷着扑鼻香味的油菜籽,鼓荡着他充满野心的胸怀。六根再一次想起奶妈仁顺嫂。这个女人尽管很是可恶,但在下河院,要想成就一番大事,没有她的帮忙显然是不行的。

这就是管家六根的矛盾处。他恨这个女人,眼下又不得不依靠这个女人。

管家六根决计先抛开对这个女人的恨,我得想办法笼络她,得让她听我的!这么想着,他的脚步有力地越过辗场,往下河院去。不大工夫,一匹青骡子驮着志高气昂的管家六根,朝沙河上游的油坊去。

祖宗留下的下河院正院,不论白日还是夜晚,都是寂静的,远不如后院和草园子那么热闹喧嚣。这怕是跟它的八根黑柱有关,当年修南北二院时,有工匠提出,重新用红漆或别的漆把黑柱涮一下,老东家庄仁礼竟然破口大骂,将那个原本好意的工匠给撵了出去。此后,黑色便成了正院的主色调。跟八根黑柱的色调对衬的,便是东家庄地的心境,还有少东家命旺的身子。当然,这只是下人们一起偷偷说的怪话,要是给东家庄地听见,嘴里的舌头怕是保不住。

正院呈长条状,这跟整个下河院四四方方的形象又有所差别。东家庄地的上房在正院中央,坐北向南的这面,阳气足,睡房紧挨着上房,也是两间。奶妈仁顺嫂的耳房在南,耳房跟东家睡房之间,有条几丈长的窄廊,那是边廊,管家六根平日是不走的,他从中间宽宽畅畅的正廊走进去。

这天夜黑,管家六根先是跟屠夫们开了阵晕玩笑,又到后院各处看了看,估摸时辰差不多了,猫腰贴着廊沿溜过去,将身子藏在东家庄地睡房的边窗上。白日里他已乘人不备,放了把梯子,还在边窗上取了个小洞。

管家六根的心有点紧,这一刻在他心里盘旋了很久,可一直下不定决心。这是要冒很大风险的,要是事儿败露,他五年的管家就白做了,不只是白做,他很可能还会被撵出沟,或被乱棍打死。在下河院,偷听窗根或偷窥东家都是视做大忌的。当年老东家庄仁礼手上,就有这样的事发生过,二管家为了撵走大管家,夜黑里人睡定像猴子一样盘伏在树上,偷窥了老东家炕上的事儿。没想,还没打树上跳下来,大管家带着人便等在了树下。老东家炕上的事儿再离谱,二管家也没得机会说了,大管家一声喝,十几根长矛便齐齐里冲树上刺上去,刺得二管家跳都跳不下来。一身鲜血掉下树后,老东家庄仁礼穿戴整齐地等在树下,二管家还想求个活,没想老东家庄仁礼鼻孔里哼了一声,手一摆,吐出两个字,抬走。二管家就被抬到了后院。到了后院,死活就由了大管家,两只眼被挖了,舌头上穿了刺,两只脚被挑断了筋,这还不算,他被连夜弄到了南山上,吊树上,活活让老鸦一口一口叼了。

老东家庄仁礼在沟里,可是拿仁礼二字出了名的呀。

管家六根的腿有点抖,梯子发出细微的颤动。

要不,算了?管家六根犯起了嘀咕。这事可非同小可,要是真让东家给察觉……管家六根哆嗦了一会,心忽然就坚定了,舍不得娃娃套不住狼,没这个毒脏腑,就吃不了铁五谷!他决计豁出去。

管家六根要看的,正是东家庄地炕上的事儿,这事儿要说也不是新鲜事,这院里,怕是谁都心知肚明,就连沟里,也隐隐绰绰的在嘀咕。可嘀咕归嘀咕,毕竟是没影儿的事,谁敢拿面子上讲?管家六根就是想让它跳到明处,跳到他手心里,那样,往后,这整个院子,怕是他想咋个捏就能咋个捏。这么一想,管家六根越发坚定了。

夜好黑,黑得人透不过气,黑得人真想拿个啥把它一下捅开。管家六根在梯子上像狗一样蹲了将近一个时辰,院里还是没有响动,除了沙沙的风声,还有风卷枯叶的细碎的响,再没第二种声音。莫非,老家伙察觉到了,不让来了?再莫非,老卖腿的真是染了啥疾,身子不允许?所有的想法都让他排除后,他决计孤注一掷,等下去,往死里等。

一只鹰突然从沙河那边盘旋过来,穿透暗黑,像个阴魂似地飞旋在下河院上空,嘴里,发出阴森森的叫。管家六根抬头望了一眼,望不清楚,但他听出是只猫头鹰。

丧门星,叫啥叫哩!管家六根差点就给骂出声。夜黑里撞见猫头鹰是很不吉利的,要是它拉一泡屎给你,你这命就完了,保不准哪天就让车给撞死,让马蹄子给踢死。管家六根觉得今儿个这日子有问题,左挑右挑咋挑了这么个日子?

丧门星还在叫,发出的声音越发惊悚。管家六根恨不得猛一下跳上去,撕烂他的嘴。正在他犹豫着要不要离开梯子时,院里突然响过一阵脚步。

正是从窄廊里发出的。

管家六根的心狂跳起来,再也顾不了猫头鹰,神情专注得就跟红了眼的赌徒,眼珠子都要憋出来了。

出踏,出踏,那步儿碎碎的,细细的,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出是脚步,倒像是猫,是鼠,是风在吹着树叶走。响几声,没了,刚悬起心,又有了,出踏,出踏,哧——出踏,出踏,哧——

管家六根屏住气,死死地按住心,不让它跳,不让它叫,生怕一跳一叫就把脚步给吓回去。漫长的一阵出踏后,脚步终于响到了他脚底下,顿住了,下面的黑影儿好像抬起了头,寻着天空望,隐隐绰绰的,管家六根看见了那脸,白,嫩,带点葱的颜色,不像是一个老女人的脸,倒像是沟里十六七女人才有的那种。管家六根恨了恨,为这脸,他没少生过恨,她比自个老婆柳条儿大好多岁,可柳条儿跟她一比,简直比她妈还老相,还死相。这脸像是豆腐,一辈子都保着一个鲜。这沟里,没几个女人能比过她,就连新娶进门的灯芯,怕也不是对手。管家六根乱想时,那脸又抬了起来,这次抬得长一些,高一些,她望见了那只鹰,那鹰冲她扑腾了几下翅,她像是也犯了疑,想回去,就在掉转身的空儿,狗日的猫头鹰扑闪了两下,一声没叫给走了。

管家六根打死也想不到,猫头鹰没去别处,它飞了几下,很是熟练地一头扎进他家的泥巴院子。他的四女子招弟忽然就说了声梦呓,很快,发起了高烧。

这边,脚下的黑影儿还是没抬开步子,像是被甚么定住了,一双黑乎乎的眼儿,四下望,眼看就要绕过廊沿,往藏梯子的西墙这边巴望了,管家六根气紧得要死掉,紧得双脚都立不住了,若不是提前腰上系了根绳子,把自个绑牢在梯子上,他就要掉下来。

终于,黑影儿望够了,望足了,她吸了口气,抬开步子,往前走。

月牙儿这时探了头,一层淡淡的晕光从天空遥远处洒下来,下河院泛起了白生生的夜光。

脚步儿穿过窄廊,往东一拐,就到了东家庄地睡房的窗棂下。

东家庄地早早躺在炕上,等这一刻来临。这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东家庄地的生命里,这样的时刻才能让他热血滚滚,才能让他忘乎所以。尤其是三房松枝蹬腿走后,他的厌倦的生命,仿佛就为这一刻活着,也仿佛三房松枝的走,就为了给他和她腾出更多的地儿和空闲,来享受这原本不属于他们的销魂。是的,销魂,东家庄地到现在还顽固地认为,要说销魂,怕是这辈子,没人跟得上将要推门进来的这个女人,包括他的三房女人,都不是对手,尽管她们一个比一个强,一个比一个想表现得有味道,可真到了炕上,到了被窝里,到了身子底下,她们的差就露了出来。没法比,真是没法比。东家庄地也是搞不明白,要说论身段,论脸盘,他的三房女人没一个输给她,咋就偏偏一到了身下,就输得一塌糊涂呢?有次他在沟里转,看到日竿子,也就是柳条儿的叔伯公公,忽然就明白了。原来,这一切,这所有的谜,都是为了一个字,一个说不出口的字。

偷。

偷这个字,是很不为人耻的,也是庄氏祖宗最恨最切齿的。偏偏,它又像阴魂缭绕,永远地盘伏在这院中,任凭庄家哪一代东家,都驱它不走,灭它不尽。这院里,便永世地有了股气息,偷的气息,也有了股快乐,偷的快乐。更有了一种不耻,偷的不耻。只是这不耻,永远地藏在暗中,藏在庄家一代代男人的心灵旮旯里,见不得光,也不需要见光。只需用更好更多的方式,将它藏在一层层的暗黑里。裹紧,裹牢,裹成一个千古解不开的暗谜。

明白这点后,东家庄地便再也不纳闷了,再也不细想了,其实,人就是这么一种动物,属于偷的动物。细品一下,甭说炕上,甭说被窝里,天底下的事,有哪件不是这样?垂手可得的,光明磊落的,天经地义的,谁个珍惜过,谁个当宝贝过?谁个不把偷来的抢来的,看得比命还重?

偷来的才香,偷来的才味足,偷来的才是你最最想要的。

东家庄地转了一下身,近来,他偷得越来越少,越来越怕了。

怕?少他能想得通,老了,偷不动了,再说偷了一辈子,偷到这份上,足了,再也不那么馋,不那么贪了。怕,咋个理解?

可就是怕。

真怕。

越老越怕。

东家庄地这么想时,脑子里闪出两个影来,一个,是管家六根,一个,是他怎么也不情愿想到的媳妇儿灯芯。

他深重地叹了口气,叹得有点凄,有点凉,有点悲壮。

门吱呀一声,开了。

这个夜晚最终以管家六根的一场惊险告终。

管家六根真是想不到,自个竟是这般的没用。本来一切都还顺当,好戏都已开场,就等他在寒风中耐着性子欣赏下去。管家六根其实也是很想看这样一场戏的,他冒如此大的危险,有一半缘由,还是想满足一下他那见不得人的欲望。

管家六根是个让人说不出口的男人。

他的乐趣不在偷着干,在偷着看。

隔着窗棂儿,或躲在墙旮旯里,偷偷把目光探过去,屏住气儿,稳住心,管家六根的快乐就来了。在沟里,这样的事儿不只发生在炕上,沙河旁,杨树林,茂密的菜子地,高高的菜子垛下,只要有阴处,只要能背过人,随时,随地,那景儿就有可能出现,不,比之炕上,比之被窝里,人们似乎更喜欢野外,更喜欢在不该发生的地儿发生,更喜欢在意想不到的时间里忽拉扒下裤子,然后……

管家六根看得极过瘾,极投入,也极满足。有甚么比看这样一场戏更能吊起人的胃口呢?况且戏的主儿不断变换着,忽儿是麻三,忽儿是杨四,他们身子下的女人,也在不时地变换着脸,今儿个是二狗子他妈,明儿个是五槐家的,后儿个,说不定还能挨上跑堂家十五的老二。这是多精彩多壮观的一场戏呀,管家六根看了七年,愣是没看够,愣是还想看。看它到死!

这事要说也不是个啥稀奇,在沟里,除了下河院,外人是不拿这事当个事的,至少,要比下河院看得开,看得贱。你想想,沟里住的都是些逃难逃来的,要么自个老家闹土匪,男人让枪打了,长茅挑了,活不下去,连逃带奔地来到沟里,这命本就是抢回来的,是老天爷不小心意外多给的,那就不能让它白白流走。还有,既或老家啥事也没有过,既或一生下来就是沟里人,那又咋?该偷还偷,该扒还扒,人活个啥,挣哩苦哩摸哩爬哩,起五更睡半夜,没明没黑,没饥没饱,你说活个啥,难道仅仅为张嘴?说穿了,还不图个没白活!啥叫个没白活,谁个有谁个的想,谁个有谁个的主意,但在一点上,大家是一致的,惊人的一致。

这就是得给自己点快乐!

那么,放眼望一望这深不见底的沟,望一望南北两座黑压压的山,望一望沟中间头顶里二尺宽的个天,你还能有啥快乐,你还想有啥快乐?

毕竟,沟里就一个下河院,就一个东家庄地,不是谁都能苦一辈子挣下座金山银山的,不是谁都能三房四房娶的,那么,你还抱个啥指望,能抱个啥指望?

那就把快乐放简单点,放直接点,放到能得到的份上。

男人女人,说穿了,最直接的快乐就是这档子事,脱了裤子扒了衣,不快乐都不行!

沟里人一快乐,管家六根的快乐便来了,来得猛,来得烈,来得想躲也躲不过。

管家六根快要乐死了。

要说,管家六根起初也不是这样的,管家六根染上这毛病,全是因了柳条儿。

柳条儿打十五上进了门,没出三年,腾腾掉下两个带叉的,起初管家六根还乐,还笑,认为自个有本事,本事大得狠,不是说算命先生说过他要断后么,不是说他六根家注定要人断路稀么?咋不到三年掉下两个!牛日的,满嘴里尽滚蛋蛋哩。慢慢,管家六根就乐不起来了,笑不出来了,为啥,两个虽是两个,可,可都是带叉的呀!

在沟里,你就是学母猪一样一肚子下下十几个,扒开腿一看,只要是个叉,还是闲的,你还是个断后鬼!

管家六根心慌了,慌来慌去,就把问题归到了自个不会弄上。沟里人见了面,插科打浑的,最爱把问题归到不会弄上。瞅瞅你个狼日,定是弄错地儿了。或者,淫邪地笑一下,会不会弄啊,不会今黑里让给我,一弄一个准。

六根的叔老子日竿子有次喝了猫尿,没大没小的也就把这话丢到了他面前。六根当时想,不会弄我还不会看?对,我倒要看看,这些有娃子的人家到底咋弄的。

这一看,就把六根带到了歪处,带到了另条路上。

六根有了瘾,再也改不掉。

六根自此踏上了一条不为人知的路,野路,鬼路,黑处的路。六根不爱偷着干,就爱偷着看。

看里他获得兴奋,获得满足,获得别人无从知晓无从体验的极其隐秘的快乐。

这晚六根本来是看到了,看得还极过瘾,没想到,真是没想到,老成一把骨头的庄地,竟然,竟然……

那只猫头鹰在极关键处忽地飞了来,它可能是在六根家泥巴院里呆烦了,呆闷了,不想呆了,也跑来看热闹。这个丧门星,你说它害人不害人,它飞来,先是在六根头顶上不声不响旋了两圈,接着,它一个猛扑,捉小鸡似的直直冲六根扑下来。

扑下来。

六根一声喊,连人带梯子,腾一声,摔到了地上。

屋内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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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个再婚家庭中两兄弟的故事夏青纠紧着眉头可怜巴巴抬眼“哥,你真不想让我跟你一块儿住啊?”南宫一边收拾着被夏青弄乱的茶几桌面,眼皮也不抬一下的说“我哪有那嫌功夫去伺候你”“我哪有要你伺候?”夏青不服气的微股腮帮南宫懒懒抬眼“你会洗衣服吗?”“不是有洗衣机吗?”夏青甩手往浴室一指“那问题是你会用洗衣机洗衣服吗?”夏青眨巴眨巴眼“你会做饭吗?”夏青再次眨巴眼“你会收拾房间吗?”眨巴眨巴眼“老师让我们不要乱仍垃圾,不然我早把你丢了”南宫说完臭屁的迈着步子去了厨房,只留下原地眨眼的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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