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拥有宗教感的人才能真正地学会祈祷。祈祷对于他与其说是一种仪式，莫如说是一种本能。他被冥冥之中的神秘力量震慑了，下意识地表现出降服的状态：以双掌合十的手势、低眉顺眼的表情或匍匐在地的身姿，向自己臆想的世界致敬。祈祷者是谦卑的，但他的内心很骄傲：在这一瞬间，他跟独立于人类之外的一个意志达成了交流，并据此体会到永恒的滋味。世界是有其精神内核的。地球仿佛也因为虔诚的祈祷停止运转——时间不再是生命的法官，万物都会保持原样。祈祷者站立在哪里，哪里就是世界的中心。只要坚持这姿势与信念，他就长生不老。祈祷的过程，简直就是证明的过程——证实内心的真理，证实神的存在与自己的存在。对于圣徒，每一次祈祷都能带来全新的发现以及莫大的安慰；而对于凡人，则只是一种重复的劳役而已。区别在于：祈祷者的胸膛是殿堂还是仓库，是否供奉着一尊小小的神像？神原来住在人类的身体里。神并不习惯四处流浪。祈祷，就是使它显形的方式。
米勒有一幅叫做《晚钟》的油画，描绘了麦田上的祈祷者。晚钟声在远处的村镇响起，宣布着人类和神约会的时辰，田野上的农夫赶紧放下手中的工具（镰刀之类的），在原地肃立，面朝同一个方向，念念有词，并且用手指在胸前划着十字。他们是在露天迎接着神的光临，可他们的表情跟在教堂里同样的虔敬。一记晚钟声就足以打动他或她。对于失散在空地上的人们，天空本身就是至高无上的教堂，就是神的家室。建筑的形式及牢固程度并不重要，关键在于要有颗脆弱的心。一颗脆弱的心要比一颗冷酷的心更容易体验到感动，同样，它也会显得更有力量——越温柔越有力量。最温柔的心能够给神提供最强硬的保护，所以神更信任人类的心灵本身，而不是人类为它建造的大大小小的教堂。露天的祈祷者，孤独的祈祷者，羞怯的祈祷者——神更容易从喧嚣中听见他的声音，不借助任何外部形式的祈祷才是最真诚的。它不是为了影响别人，也不曾接受别人的影响，甚至也不像是宗教的仪式（宗教是社会性的），而纯粹是个人化的行为，但它是不会为神所忽略的。神最关注的是那些角落里的声音、黑暗中的呼唤。米勒的这幅油画（更像是一阕神曲），唤醒了我的听觉而不是视觉，我在近乎失明的状态中，倾听着钟声的悠扬，倾听着人类的疑问和神的回答。而画面中的那些祈祷者呢，却被启蒙的晚钟磨炼出特殊的视力，他们从晚风般的钟声中，看见了神的身影、神的表情，看见了时常折磨着他们的想像的天堂的布景——神在音乐中向祈祷者显形了，以表达对他们的安慰与提示……
没有什么能比这种嗫嚅的祈祷更嘹亮的了。没有什么能比人与神的约会更重要的了。也没有什么，能比这种幻觉更真实的了。如果你把所有的真理都当做幻觉，你将是一个没有信仰的人。而如果你把幻觉当做真理，你就获得了自己精神上的主宰，你就能够左右自己的行动。祈祷帮助你深入那幻觉中的世界。它既像一种申请、一种商量，又像是一种祝福——对世界的祝福以及对自己的祝福。祈祷者也许是需要援助的人——期待着神的援助。你却通过祈祷援助了自己。对神真诚的人才能善待自己以及别人。远道而来的晚钟声，震耳欲聋，它并没有打碎一个世界，相反，使它更牢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