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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九五二年下半年,我爸得到一个机会,作为调干生去北京学习。

几年前,作为战斗人员,他进入过这座城市,没费一枪一弹就成了胜利者。他有点遗憾,好像胜得不够体面。这回,在学业上,他希望自己体面获胜。拿到中国人民大学政治系的学生借书卡后,他别好校徽,挎只崭新的军用书包,一次就把三大本《资本论》背回了宿舍。图书馆规定,一次借书不得超过三本。一个多月后,计有九百多页的《资本论》第一卷,他才读到一百二十二页,书签夹在《2.流通手段》那个小标题下。对成为一个体面的学业上的胜利者的难度,他有了初步认识。他怀念不费一枪一弹就到手的胜利。他还回《资本论》二三卷,又借来两本小册子:收有保尔·拉法格和威廉·李卜克内西同类文章的《忆马克思恩格斯》,尼·奥斯特洛夫斯基的《演讲集》。图书馆还规定,每本书的借阅周期是四十五天。我爸这个二十七岁的陆军军官,有十年军龄八年党龄,个子高挑,文雅俊逸,仿佛天生是儒生学子,而非嗜血的军人行武。可就是一个这样的我爸,入学九十一天后,第二次办完《资本论》第一卷续借手续的下一天,却强奸了我妈。我妈当时是卫校学生,十八岁。

我爸我妈是十二月二十六号认识的,那天毛泽东虚岁六十。民间老话讲,大寿贺虚不贺实。六十花甲,是大寿亦是重寿。伟大领袖六十寿诞,万民欢呼,举国同庆。这样说取的是那意思。人们多半只在心里欢呼,私下同庆。领袖本人廉洁自律,无意用自己的生日惊扰天下。二十六号晚上,我爸所在班级邀来群护校女生,公开名义是开迎新年联欢会,本意是为领袖祝寿。据小道消息称,这天晚上,毛泽东有可能来校微服私访。我爸的调干生同学里有人通天。若恰好老人家走进校园,在一片书声中又听到歌声舞曲,定然会好奇地走来看看,那样,他便能发现,这个迎元旦联欢会原来是民间自发为他搞的祝寿会,他该有多高兴呀。这天晚上,我爸表演一节能剧片断,这是他在东北读伪满国高时日本教师教的,我妈则朗诵长诗《时间开始了》的片断,这首热情讴歌新政权领导者毛泽东的诗,曾给我妈带来过骄傲——哦,倒不是说她创作了它。《时间开始了》是文学名家胡风的作品,几年前我妈读到它后,曾给胡风写过长信,是封与这首诗一样,激情饱满语句浪漫的信。当时胡风可能情绪颇好,于百忙中,给十五岁的女学生做了回复。一周之内,我妈把那封回信读四十多遍。

据小道消息称,毛泽东若来学校,时间应在九点以后。

晚会七点开始。唱歌跳舞,朗诵讲演,花生糖块,热茶汽水,大学生和应邀前来的护校女生,很快熟成了一团,打成了一片。我爸我妈也成团成片了。最初,她教他说普通话:使用不是“死用”,胭脂不是“胭子”,柔软不是“油远”……其后,经由对一些东西方节日的讨论,受我妈给胡风写信启发,我爸建议,应该上书中央,建议以后每年把毛泽东的生日增设为中国的法定节日:感恩节。

时间一点点过去了,九点,九点半,十一点,十二点。每次有人表示晚会该结束了,都有人说,再等会吧,毛主席习惯夜里工作,也许工作之余,偶然起身抽支烟看眼表,就能想到他微服私访的计划,而他来得越晚,越容易注意到我们的祝寿晚会。直到十二点,毛泽东的诞辰之日已经过去,人们才意犹未尽地结束联欢。我爸我妈意犹未尽的程度最高。

所幸的是,他们有联名上书中央的约定。建议设立中国的感恩节,多有意义呀!此前我爸想法一出,我妈就要和大伙商量。我爸阻止我妈放弃知识产权。

“这份神圣的政治荣誉,只能属于你我。”我爸说“你我”时,盯得我妈满脸绯红。

“为什么?多点人集体上书,影响力大呀。”我妈避开了我爸眼睛,但她声音,却模仿着我爸低了下来。

“不用。你不懂。”我爸的声音转为严厉。然后再温柔。“如果只有咱俩署名,这事儿成了,毛主席至少周总理就能接见咱们;可人一多,那可能性就一点儿也没了。”

我妈再次满脸绯红,这回她敢直视我爸了。“毛主席,周总理……”我爸被我妈看得血流加快,尽管他知道,这时我妈眼里没他,只有毛泽东周恩来。

隔一天,二十八号上午,他们又见面了。这天是星期日。早上我爸吃过油条喝过豆浆,匆匆忙忙又刷遍牙,按地址,找到了东单北大街的明星胡同四十三号院。他身上的棉军装有点臃肿,手拎网袋里黑黢黢的冻秋梨个个精干。我妈家的全部成员,只有我妈我姥。我姥在北京火车站的站内商店当营业员,卖水果点心,大两班倒上班,这天不休息。

强奸应该发生在下午,上午他们要给中央写信并反复修改。我爸懂得先公后私。

我爸后私前,从二十六号晚上到二十八号下午,这四十多个小时里,我妈肯定也喜欢我爸。但喜欢不意味着就能上床做爱。五十年后,新世纪了,让一个十八岁的姑娘与她喜欢的男人上床做爱,也不像有人渲染的那么便当。我妈还清楚,调干学习结束以后,我爸几乎没留京可能,他任职的炮兵部队,在沈阳东郊,快到抚顺了。她怎么能给一个在沈阳抚顺之间的乡下驻扎的军人当妻子呢?作为北京姑娘,作为一个长期与母亲相依为命的孝顺女儿懂事孩子,即使她决定嫁我爸了,也得三思五思十二思后,甚至结婚后,才肯把贞操奉献出去。我爸不许我妈思,只想自己私,他利用我妈对他的好感,以及女学生身体上的纤弱与性格上的懦弱,将精子射入了她的阴道。具体细节他俩绝少描述传播,但有三条证据能说明问题:一,我妈保存多年的、被我爸撕破了的薄市布齐头碎花裤衩和无袖白背心;二,留在我爸左手背上、一个我妈的指甲抠出来的、在我爸吃过几十年茄子后仍未复原的小小疤瘌;三,他们联合签名的已誊写完毕的给中央的建议信,不仅始终没寄出去,还一直与我妈的破裤衩烂背心收藏在一起。我爸是文职军人,也长于武力解决问题,且弹不虚发,一箭中靶。我妈怀孕了。

一九五三年九月三十日与十月一日相交的时辰,我妈生出了我哥刁北。

一九七三年一月的北京比往年冷,冰天雪地,呵气成雾。一天早上,五六点钟,有个晨练者路经一盏路灯,忽感眼前暗了一下,然后听到一声脆响,再然后,他脖梗子有些发凉。跑步已使他身体微热。他摘下手套,抹下脖子,一股钻心的疼痛蜇他一下,他忙止步。这时他已靠近下一盏路灯。他看到,他的手上渗出鲜血,再回身仰头,看前一盏路灯,他记得刚才它有亮光,可此时,只有根黑黢黢的柱子与他对视。他明白了,是路灯的灯泡被冻碎了,掉在脖子上的玻璃碴拉伤了他手。他不该用手去抹脖子,应当低头晃动脑袋,甩掉玻璃碴。他忿忿地骂句粗话,重新看手。可这一看,把他吓住了,眨眼的工夫,他手掌上那条长长的伤口已不再流血,一道红色的冰棱横亘在掌心。血小板的凝血速度没这么快。他对寒冷有了直观的认识。

这个倒霉的晨练者不是我哥刁北,同样因为寒冷,这个早上的我哥刁北是幸运的人。五六点钟的黑暗里,正是他钻进一辆加长解放车的驾驶楼的时候。十小时前,提前解除劳动教养的通知书送到他手上,他立刻给我姥写信报喜,他以为,还得耽搁几天才能回北京呢。由南汀劳教所去往南汀县城的公交车两天一班,由南汀县城去往唐山的公交车一天一班,得到了唐山,才回得了北京。我哥刁北幸运,那趟由唐山来教养所提货的大解放提前返唐,司机收了他两盒烟后,答应捎他。南汀劳教所为炼油厂加工石蜡,那是紧俏货。下午三点,在北京市内的公交车上,我哥刁北沉浸在激动和幸福中,直到身边那个脖子上手上都缠着绷带的晨练者开口说话,向同伴描述他多倒霉时,我哥刁北才像他一样,也对北京的寒冷有了直观认识。这时候,他发现,他身上的蓝棉猴比纸还薄,他这个人,已冻透腔了。

好在到家了。

直到走进明星胡同四十三号院,我哥刁北也没敢指望能直接回家。我姥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已经不倒班了,日日白班,下午三点多,她一定还圈在站台小卖店里守柜台呢。四十三号院住三家人,我哥刁北先往那两家的门上看,至少,这个时间,那两家的总共七个孩子里,应该有一两个在家“猫冬”。那两家的门上都挂着锁头。我哥刁北气得想哭。他没抱任何指望地把目光扫向自家门口,这完全是下意识行为。他惊讶地看到,他家那油漆剥落的门框门板上,两只牛舌头般的门鼻齐刷刷地伸出,那把黄得发黑的“成城”牌铜锁头,没挂在那里连接它们。我哥刁北又差点哭出来,这回是喜的。他想叫一声姥,可发不出声。他的嘴唇肿胀麻木,已不会开合,如同两条僵死的青蚕,无意义地横卧在他脸部的下方。他径直过去开门进屋。他的身体,作为一个凝结了的整体,不是自己走进屋的,而是被某种力量挪进屋的。

灶屋地上,直对着房门,有人从低处看我哥刁北。是个女人。不是我姥,她比我姥年轻多了。她头发下垂,衣袖高绾,坐在马扎上,怀里抱个大洗衣盆,从洗衣盆里支出来的搓衣板,死死抵在她胸腹上。她满眼恐怖,满脸慌张,冰雕一般纹丝不动,仿佛她和她屁股下的马扎身前的洗衣盆与搓衣板,也被寒冷凝成一体了。这不可能,室内比外边暖和多了。她身后是煤球炉子。我哥刁北的眼镜上布满霜雾,看不清面前冰雕的细部,只能看个大体轮廓,而她轮廓的重心,是她暗紫色紧身毛衣下突出的乳房。不久之后,我哥刁北将知道,她的乳房并不太大。可当时,搓衣板抵着她的肚子,她的头又用力上仰,加上毛衣紧小,她胸脯就异常高耸。那暗紫色毛衣是我姥的,我哥刁北认得。我姥瘦削,个也不高。也许与室内的温度有关,也许,更与刚出劳教所,许久没见过女人有关,已经被冻僵的我哥刁北,在骤然开始的缓解过程里,思维飘忽,逸出常轨产生了偏差。他忘记了应该关注的是我姥在哪,而面前的陌生女人又是哪位。他摘下眼镜,任凭幻觉牵着他游荡。幻觉把他拉回六年以前,拉回到六年前的明星电影院门口和倪可心家窗外。先是在明星电影院门口,一个以词牌子介绍刑罚方法的女红卫兵,挺着被武装带勒出来的硕大胸脯,说女地富反坏右们,奶子越大越反动;接下来,在倪可心家窗外,他听明白了倪家屋里除了倪可心妈妈,还有一个邻居男人,他赞美并且摸了她的乳房。后一件事强化了前一件事。有男人要摸倪可心妈妈乳房这件事,使他对女红卫兵胸前的乳房和嘴里叫骂出来的女地富反坏右们的乳房,产生的想象飞翔起来。那天晚上,他有了平生的首次手淫。此前他曾有过梦遗。这六年来,我哥刁北也见过其他大奶子女人,但唯有那个个子不高的女红卫兵和倪可心的妈妈,能唤起他手淫的欲望。此时,面对面前紫毛衣里的胸部,他不合时宜地,居然很想来一次手淫,尽管他知道,面前的女人既不是女红卫兵也不是倪可心的妈妈。我哥刁北又戴上眼镜,走出了谵妄。倪可心的妈妈就甭提了,她是上一辈人,即使拿年龄接近的女红卫兵与面前洗衣的女人比较,她们也没有相同的地方——除了都有饱满的、波浪一样微微颤抖的性感的胸脯:女红卫兵个子矮小,身体圆胖,赤红的脸上长个朝天鼻子;而面前的女人虽然坐着,却不难看出,她身材修长,五官秀丽,肌肤白皙——哦,她的肌肤,完全是苍白。

“刁北?”

“学青——姐……”

我哥刁北以“罪行轻微、不够刑事处分的反革命分子、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之身,被判劳教两年,十六个月后即获解脱,是因为立功。冬季的汀水水面没冻结实,从冰窟窿里,他救出了关光。

关光是关庆祝的儿子,关庆祝是劳教所政委,关光的元旦来劳教所过,是因为他妈和他爸离婚了,他代表姐姐,来陪伴和看望爸爸。

不为政治原因,不因出身相异或立场相左,那年头,人们一般不离婚。没人有勇气把生活原因当离婚理由。关庆祝的老婆是个特例,她敢以两地生活为由离婚——据说这是好听的说法,与领导谈话时,那女人难听的说法让领导脸红:性生活不和谐。关庆祝是模范管教干部,读过师范,会木工活,既能有效地避免斗殴逃跑等恶性事故在劳教所发生,又善于从劳教人员的表现中发现阶级斗争新动向,还主要不靠刑罚,而靠思想工作,把三百多劳教人员管得服服帖帖。他获得的荣誉称号里包括“爱所如家”。他家在唐山,晚上回不去很正常,可他星期日也不怎么回去,节假日也不怎么回去,他最大的乐趣是慈母般地帮劳教人员整理内务,或严父般地找劳教人员个别谈话——那谈话,包括了聊天审讯规劝批评等诸多内容。他老婆是牙科医生,每天在面对无数枚糟糕的牙齿之余,也需要关庆祝整理家中内务或与她谈话,当然还得干些别的。关庆祝做不到,即使干家务和谈话能做到,别的也做不到,他老婆就提出了离婚。领导跑去找那女人,说这样会影响关庆祝做好革命工作,还说要帮关庆祝调回唐山。那女人没理睬组织,她带着儿女离开了关庆祝,准确地说,是她和儿女把关庆祝扫地出门了。但她的儿女也是关庆祝的儿女,她不想丈夫却不能干涉儿女想父亲,元旦那几天,儿女都要来南汀看爸爸。姐姐是女孩,来劳教所这样的地方不方便,就由弟弟代表。弟弟关光十二岁。

劳教所里壁垒森严,没什么玩头,关庆祝也没闲心带儿子玩,他更感兴趣的是听那些满身故事的戴罪之人的细致供述。十二岁的关光没有故事,更不戴罪。好在浩荡的滦河赴渤海途中,要流经这里,而汀水这条滦河支流,恰好有六七十米的婀娜身段,毫无道理地拐了个弯,被甩出一截,那被甩出来的“U”形水域,就成了劳教所铁丝网里一幅活泼的景观。夏天玩水更有意思,在元旦的寒风中,关光只能玩冰。

一副冰滑子两根铁钎子,这是个前工程师教养员给关光做的。连续几天往来在汀水冰面上,关光的滑冰技术突飞猛进,能一气从“U”字的左边顶点滑到右边顶点。南汀气温没那么低,我哥刁北告诫关光,冰可能冻得不那么结实,别往远滑,就在“U”字的底边玩吧。我哥刁北这两天没进车间,裹着蓝棉猴,他无数遍地穿梭在教养院的广阔院子里,为几块板报更新内容,再往几面墙上写标语口号。

“你字写的真好,还能变这么多种体,比我老师写得还好。”在汀水冰面上玩一阵子,关光就来看我哥刁北写字。他在我哥刁北面前挺大方的,可跟别人,包括给他做冰滑子的前工程师,都没什么话说。

“哈,我这是瞎写,写得不好。字是门面,你也得好好练呀。”

“我是在练呀——嘿嘿,这几天在这,一笔没练。”

“是你妈要求你练的吧。”

“是,我爸不管我。我妈和老师都让我练欧阳询的字,我喜欢颜真卿。”

“我能理解。男孩子嘛,可能觉得颜真卿的字更厚实,更大方,就像这冰滑子在冰上跑那种感觉,有种润劲;欧阳询的字也美,可硬了点,瘦了点……不过呀,你现在小,还是应该听老师的。老师是行家吧?对你会有整体判断的。”

“你这么明白呀,真厉害,你老师也是书法家吗?”

关光给我哥刁北提各种问题,我哥刁北也愿意尽量通俗地为他作答。我哥刁北觉得关光一点不像关庆祝,他很想问关光喜欢爸爸还是妈妈。他没问。这样,就到了元旦那天下午四点。当时,我哥刁北完成了他的全部任务,打算回屋洗把脸参加晚上会餐,可他还没绕过身前的板报,就听到远处有人叫喊。先是一声隐约的“啊哟”,不清晰,应该是关光稚嫩的叫声;然后是高岗楼里值岗士兵的叫声:“关光?关光呢?”虽然距离也远,但很清晰。我哥刁北看向冰面,恍惚觉得,“U”字的左顶点处有些异常,可怎么异常又说不好。他拔腿往冰面上跑,边跑边甩掉身上的棉猴,太兜风了;上冰后,他又甩掉大头鞋,笨拙的大头鞋踩在冰上滑,踩在雪上又往下陷,影响速度。关光的确掉进了“U”字左顶点的冰窟窿里,我哥刁北在第一时间把他推上冰面。可我哥刁北要自己爬出冰面,就没可能了,冰窟窿的边沿一点点塌陷,而冰下的汀水,居然流速很急,让他根本站立不稳,连积蓄力量的余地都没有。他在冰窟窿里泡八分钟,后赶来的关庆祝等人救起了他。

“你没想过被打死吗?未经批准进入汀水,值班战士可以开枪。”

“对不起政委,当时我忘了,我光想着救关光了。我请求处罚。”

“如果我处罚你,你心里会不会骂我恩将仇报?”

“不会政委,我违犯纪律挨处罚理所应当。伟大领袖毛主席说过:‘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

我哥刁北退烧以后,与关庆祝有过这样的对话,在这样的对话之后,他就接到了立功表扬书和提前解除劳动教养通知书。与此同时,那个给关光做冰滑子的前工程师,接到的是延长一个季度劳教期的处罚书,要不然,过完元旦,他的劳教期也该到了。他是山海关人,按时结束劳教的话,也不可能与我哥刁北结伴回家。

与潘秋菊结伴去黑龙江的念头,是我哥刁北即兴的主意。

“要是——我跟你搭伴一块去黑龙江呢,你肯不肯走。”

“真的!”潘秋菊先惊喜一下,然后摇头。“你骗我。”

“当然真的,我不骗你。”

“你想把我糊弄上火车,开到沈阳,你一下车,扔下我一人孤苦伶仃。”

“你心眼怎么多成这样呀。咱找个不走沈阳的车坐行不,看有没。”

这时是下午,在《经济月报》编辑部那幢四合院门外,在阳光下,在一株茂盛海棠的树荫里。我哥刁北利用公用电话让潘秋菊出来,潘秋菊说你进来吧,办公室没人,都去天安门了,老总编都没在。我哥刁北固执地说,那也不,你出来。上午他们分手时,约好了下午潘秋菊得守在电话边上,家里的电话边上或编辑部的电话边上。上午我哥刁北一回到他前几天落脚的关光家,关光就说我妹刁星找他,让他回个电话。我哥刁北当即回了。电话中,我妹刁星告诉他,派出所警察来家里找他,要求他去派出所“报到”。

“我们都说不知道你去哪了。我看你就别回来了,万一他们抓你呢。不过在北京,你也千万别往天安门跑。”

“别那么神经过敏。”想了一下,我哥刁北用不以为然的腔调回应我妹刁星。“他们抓我干吗,我啥事儿没有。我今晚就回去,明早到家。”

“别,你还是慎重些。这样好不好,你离开北京,但也别回沈阳,随便去哪躲躲。钱够不?不够先跟关光或我嫂子家人借点,我这边立刻给他们汇去。”

“他们难为你们了吗?”

“没有,一点没有,他们挺客气。可是,哥,你懂历史,历史的经验是凡事朝令夕改,一阵风。你不回来,就万事皆无,可你回来,他们见到你,出什么事儿就说不好了,没准会逮你。过了这阵风你再回来吧,好汉不吃眼前亏。”

“你这么看?”

“哥,是我爸,这么说……”

“他又小题大做……”

我哥刁北背上自己的旅行包,与关光告别来找潘秋菊,然后两人达成协议,分头行动:我哥刁北去车站退掉回沈阳的票,再重买两张去哈尔滨的,而潘秋菊,要赶紧把单位归她干的事处理完毕,回家收拾东西,再与我哥刁北会合,结伴上车离开北京。

这一路上,太平无事,潘秋菊带上的结婚证书,颇能乱真,照片上潘秋菊的丈夫与我哥刁北都戴眼镜,都挺清秀,倒真有几分相像之处。所有小旅馆都允许他们住在一起。如果不去黑河,也许这仅仅是一次浪漫之旅,不幸的是,在哈尔滨,有热心的采访对象帮他们开了去黑河的通行证,他们的浪漫之旅变成了乐极生悲之旅。在北安去往黑河的长途车上,过个边防检查站时,火眼金睛的边检战士打量过一车三十几人后,独独搜查了他们行李。没有凶器,没有黄色录像带,没有反动传单,但有电话本。是潘秋菊的通讯录。那上边,记录着近百人名和他们的电话,及其他们的通讯地址,其中包括严家其的苏晓康的。他们是她作者,在《经济月报》上发过文章。

“你不认识他们?唬傻子呀!”

“通过信和电话,没见过面,要算认识也只能是认识一半。”

他们被扣在边检站里,经过与北京老总编联系,排除了两人偷越国境的嫌疑,也证明了他们并非反革命暴乱分子严家其苏晓康的同伙。但边检战士认为,现在是非常时期,他们去黑河,光有哈尔滨方面开的边防证不行,应该也有他们所在地北京边防局开的通行证。下次再来吧。边防战士客气地说。好的好的。他们慌乱地答。可由黑河开往北安的长途客车启动以后,他们几乎瘫倒在对方怀里。不敢有下次了!这对假夫妻,眼神惊恐地做出交流。在边检站接受审查的十三个小时里,他们没受委屈,通过象棋,和对几个军事史上经典战例的讲解分析,我哥刁北赢得了边检战士的好感和敬重。这为潘秋菊赢来了几小时的睡眠时间,还让她安安静静地写了篇采访文章。

这不算乐极生悲,悲剧上演在北京,在几天以后。他们无论如何想象不到,几天以后,在五大连池,他们探头探脑地打量脚下黑糊糊的火山口时,北京那边,在下班路上,潘秋菊的老总编与潘秋菊的丈夫狭路相逢了。

“哈,回来了哈,秋菊怎么没上班来,你们受惊了吧。”

刚从新疆采访回来的新闻电影制片厂的摄影师是个精干小伙,他感觉到老总编话里有话,就只含糊一下。

“回来了回来了。秋菊说她过几天回来。”

“你俩没一块回来呀?那些边检的,揍你们没?”

“呀呀,对对……”

潘秋菊到家时,丈夫正对着电视里批判《河殇》的节目喝啤酒呢,面前茶几上摆盆水煮花生。在哈尔滨上车前,潘秋菊往家打过长途,说了哪车哪铺,几点到站。丈夫没接站,在家又没把饭做好。她压压火气,没把心里的不高兴表现出来。要不给你妈挂个电话,去她那吃?他们给我根兴安岭人参,正好带去给你爸泡酒。丈夫没反对,扔下喝了半瓶的啤酒,起身穿衣服。两人出门,打车去大栅栏。潘秋菊的公公婆婆在大栅栏住。在出租车上,潘秋菊为缓和气氛,讲黑龙江之行,可讲几句就没话了。她没提边检站历险的事。下车走在大栅栏的人流里,两人被挤得无法并行。这挺好,不用找话说了。可是,一直不怎么开口的丈夫却开口了。本来走在前边的他,忽然停下,回身,斜着眼睛问潘秋菊:冒充我和你一块在边检站找揍的家伙,丫谁呀?

在大栅栏扬威胡同的人流里,纪学青与女老外一搭话,忽拉一下,原本不肯与女老外开口的围观者都围了过来:“他们哪国的?”“拍电影呀?”“她说什么?”见纪学青不做义务翻译,又有人不高兴了:“假洋鬼子!”“有啥牛逼的!”“蒙市呢吧?”待纪学青挤出人堆逆流而去时,居然也成了有些人的尾随对象。她很难堪。她加快脚步逃跑一样。安东尼奥尼一行更惹人好奇,她很快把尾随者给甩掉了——哦,没完全甩掉,走出好远了,还有两个尾随者步步逼近。开始纪学青没留意他们,她以为她甩开了所有的人。她放松下来,想着阿尔巴尼亚,嘴里就哼起一首与阿尔巴尼亚有关的流行歌曲:“北京地拉那中国阿尔巴尼亚,英雄的城市英雄的国家,中阿人民并肩战斗,团结在马列主义旗帜下……”结果,哼到“万岁毛泽东万岁恩维尔·霍查”时,她意识到了身后的人。她不满地停下来。不光停了歌,也停了脚步,她想对那两个牛皮糖一样的男人呵斥两句。没等她开口,那两块牛皮糖先出声了,他们的话,低沉冰冷,有威慑力:

“别声张,我们警察。跟我们过来,问你几句话。”

纪学青差点没吓趴下,连带着哭腔的“我怎么了”都说不出来,更不敢要求人家出示证件。她乖乖夹在两个男人中间,随两个男人拐向耀武胡同,往耀武胡同的派出所走。她成他们的牛皮糖了。

和外国人说话是事实,这否认不了。纪学青也没想否认。口供很快录完了,纪学青身上还有工作证和介绍信,从中看不出半点问题。他们示意纪学青可以走了。可纪学青还没走出屋子,警察之一又叫住了她,提醒道,刚才路上她哼的歌,以后别哼了。

“这,为什么?”

“恩维尔·霍查是希特勒的间谍,阿尔巴尼亚是修正主义国家。”

“阿尔巴尼亚也修了?”

“阿尔巴尼亚也修了。”

纪学青与外国人说话的问题被重新提起,是安东尼奥尼他们离开中国大半年后。纪录片《中国》在海外公映,中国政府看了,认为它反华,丑化侮辱了社会主义中国与中国人民。国家带头,人民响应,一时之间,中国大地上掀起批判纪录片《中国》批判安东尼奥尼的热潮。在德耳布尔前旗,批判的热潮格外汹涌,这与这里以前搞别的运动时不那么活跃形成了反差。后来我哥刁北帮纪学青分析,这主要有三个原因,其中又包括两个次因一个主因。次因之一是,安东尼奥尼这名字,与蒙古族的名字有相似之处,当地人读起来比较上口;次因之二是,这里人对叛国投敌之类的问题比较敏感,前几年斗乌兰夫抓“内人党”,附近一个旗的人口远没有德耳布尔多,却一夜之间枪毙“内人党”近四十人,德耳布尔才毙十六个,这显得他们觉悟太低,战斗力太弱,他们渴望找机会赶上;那个主因,则是当地人已经都知道了,在他们身边,就有里通外国的活靶子,就有安东尼奥尼在中国的代理人,就有国际反华组织的女间谍纪学青。纪学青始终没搞清楚,旗革命委员会和旗公安机关,是怎么了解到她在大栅栏的那段奇遇的。

纪学青被关进牛棚。是货真价实的牛棚,她周围有几十头牛。她吃的东西比牛饲料强,睡的条件没有牛好。牛睡觉时没有干扰,灯泡不晃它们;她睡觉时,前后距她一米远处,各有一只一百瓦的灯泡彻夜不熄,如同为她驱寒的暖气。她真没挨冻。她和牛一样的地方是,都间或挨打。她很羡慕牛比她膘厚。她暂时先接受群众批判,去旗内各单位反复回答如下问题:她是不是意大利间谍?她与《中国》摄制组是什么关系?安东尼奥尼来中国拍《中国》是不是她找来的?《中国》中那些揭露中国阴暗面的东西是不是她出卖给外国人的?她和安东尼奥尼握手时是不是交换过纸条?安东尼奥尼他们离开中国后她的新联系人是谁?帝修反最近还将有怎样的反华动向……纪学青的“安东尼奥尼间谍案”遂成铁案。开始时,她还希望配合组织查明真相,还自己清白。但最后时刻,在她即将被移交公安机关,被判处二十年有期徒刑,被关进有高墙电网的正规监狱时,她明白了,她认罪是死路一条,不认罪也将走上死路。

她选择了逃跑。从牛棚跑比从监狱跑容易多了。

距德耳布尔前旗最近的城市是包头,如果纪学青花一夜时间走到包头,不论在火车站还是汽车站,她面对的都将是失败,是那些审查她的人、看押她的人、收捕她的人为她编织的罗网。她看过的惊险小说和惊险电影起了作用。出人意料地,花三天时间,她去了银川。没人能猜到她会去银川,人们认准了她会回青岛,银川与青岛南辕北辙。她成功了,到达银川等于摆脱了追捕。她顺利踏上前往北京的火车。北京可能也不安全,但那里是她生活过五年的地方,那里地盘大人口多,或许有她的安身之所,还或许,那里允许她喊冤叫屈——这是支撑她冒险出逃的最大动力。她没怎么犹豫,舍弃辽阔的西部,一路向东奔北京而去。她没钱,没食物,连足够的衣服都没有;只是凭借前几年大串联时积累的经验,终于跨过漫漫旅程,踏上了北京土地。

其实,在北京车站,她都走下车厢往站外走了,还不知道应该去哪,是一个将两只烂苹果施舍给她的车站售货员的出现,让她灵光一闪,想到了我姥。她蹒跚着走到我姥面前时,硬撑着挤出一个笑脸,还问刁北好吗。我姥如实答道,刁北被抓了,在唐山那边的南汀劳教所呢。可我姥的回答,纪学青已经听不清了,因为她一下瘫倒在我姥脚下。或者,正因为她听清了我姥的回答,才瘫倒的。

我姥借辆送货板车,把她带回家里,一勺勺喂她半碗加糖的白粥。她好几天没正经吃东西了。她仍喊饿。我姥不再给她吃的,怕伤她肠胃。我姥把炉筒子都烧红了,帮她换衣服擦身子。纪学青衣服上,布满虱子虮子,那些繁殖速度惊人的小生命,密密麻麻,黑白相间,或蠢蠢爬行,或纹丝不动,看去让人一阵阵发麻。精神头有所恢复的纪学青没再提起我哥刁北,望着眼前这些与她朝夕相伴的吸血鬼,她吓坏了。她赤裸着身子,躲开她衣服,蹲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号啕大哭。这样数量庞大的虱子虮子,让我姥也震惊恐怖,可她舍不得把纪学青的衣服烧掉。它们破旧,但烫烫洗洗熨熨缝缝,还穿得出去;否则,一下给纪学青添置全套衣服,得不少钱。我姥知道纪学青身无分文,而又需要钱,她能想到的,是把钱花在关键的地方。我姥把纪学青哄到床上,将那些衣服拎起来抖动,并用笤帚,由上往下,左次三番地一遍遍刷。黑色的虱子纷纷落下,像一场小小的陨石雨落在室内,我姥把它们扫进个鞋盒子里。虱子一离开温热的人体,就僵硬了,不再乱爬,也不单单静止不动,而是就近就便地纠结成一团,像被子里的纪学青,把自己蜷缩成胎儿模样。虱子团足有核桃大小,面对它,我姥不知该怎么办。傍晚,睡了一觉又吃过一顿饭的纪学青精神许多,想趁邮局下班前去发几封电报,我姥陪她去了。她们把那只虱子核桃带出了家门。在明星胡同西口的垃圾箱前,纪学青阻止我姥将它扔掉了事,她拿过它,放地上,仔细端详后踩了一脚。纪学青的那一脚虚弱无力,但捻出的一片鲜红炫人眼目,那片鲜红里,又有星星点点的黑色杂质分布其间,那是磨磨叽叽疙疙瘩瘩的虱身的残骸。纪学青打了个大大的激凌。她跑开几步,蹲在地上,把刚吃下去的东西都吐了出来。

“太恶心了姥姥!我要死了姥姥!”

“没事儿孩子,”我姥抚着纪学青肩头,轻拍她后背,“你们年轻人就是没受过苦,没遭罪的经验,有了那经验,就没什么坎儿过不去了。老天爷憋不死瞎家雀,这世上,不管多大的难,都一挺就挺过去了……”

十九岁的遇毓,生活刚开始,在很多方面都经验不足。但有种经验,她不缺乏,那就是放屁。每个人都有放屁的经验。以前放屁,除了睡梦中,百分之九十九都有预感,肚子里,肠胃中,总会以某种方式,做个或明显或含糊的提示:来屁了。一旦来屁了,可视当时的具体情况,或一放为快,或将其憋住。不光遇毓,许多人在许多时候,都是如此,宁可憋出一个令人噤鼻的臭屁,也不愿喷出一个惹人侧目的响屁。可打从那天看电影起,遇毓对自己的屁就失去了控制,再放屁,也就与此前放屁和其他人放屁都不同了。每有屁来,身体的所有部分都毫无预兆不说,由于她知道,没预兆那屁也会出来,她就有意识憋它,只要挺得住就收紧肛门。可屁很固执,不服约束,不论遇毓怎么使劲吸气收肛,照样能冲出一条血路,乒乒乓乓,扑匍普瀑,好像她肛门里藏着个杀红了眼睛的狙击射手。

遇毓的屁,连绵不绝,持续不断,多时每分钟嘣三五个,少时三五分钟也能挤出一个,如果莫名其妙地超过十分钟没有屁来,那千万别得意,因为下一个十分钟,红眼睛狙击射手就要打连发了。遇毓放的都是响屁,其中有一半带有臭味。老话说臭屁不响响屁不臭,看来不准。唯一让人宽慰的是,据爸妈说,她睡觉时,基本无屁,这使她肛门能得到休息。她相信爸妈说的是真话,因为对医生他们也这么说的——他们不可能欺骗医生。她就设法增加睡眠,不惜借助安眠药片。另外,她大便正常。还另外,她消化系统没有问题,腹腔内所有脏器也无毛病,身体健康得一如高考结束那天以前。

响屁不断,间有臭味,实在太让人难为情了。最初几天,遇毓注意饮食,甚至禁食,希望这股屁旋风能赶紧刮完。可它在她身上扎下根了,日日狂刮,就是不完,好像她肛门是永恒的风口。她穿多条紧体内裤阻隔屁息,往肛门里塞脱脂棉团封锁屁道,但这些方法,治标不治本。他们一家人对沈阳的医院没了信心,一整个夏天,他们又去了北京和上海的七家医院。那时候也有互联网了,但不普及,他们没想过在互联网上发帖咨询,如果发了,回帖里也许有灵丹妙药。后来,我哥刁北这么想过。后来,他还想,不妨冒充一下此病患者,发个帖子,试验一番。他没那么干。他知道,这世界上的热心肠已经不多,他不应该戏弄他们。

在互联网之前,热心肠的热处于隐匿状态,很难转换成光亮照耀别人。遇毓的爸妈只能想当然地猜测谁心肠热。他们误把医院当成了热心肠的聚集地。可两年中,他们发给全国各大医院的求救信达百封之多,得到的回复不足十封,其中三分之二还是例行通报:对此病我院无能为力。这两年里,遇毓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也读了几天。对她的情况,学校和同学都很克制,不歧视她不笑话她,至少表面上能做到这些。她自己做不到,做不到不歧视自己不笑话自己。自卑改变了她的容貌,她已不再妩媚俏丽。她没法在人前生活,逐渐地,连爸妈和医生她都回避。我们是爸妈呀!我们是医生呀!爸妈和医生劝她求她开导她。她也知道,他们是真的不歧视她不笑话她,但她就是不想见他们。她对自己实施软禁。只要爸妈在家,她就不出自己的小屋,而家门,她更是坚决不迈出一步。

在被“屁超多症”折磨近两年后,在放出三十几万枚响屁后,在对这个人类世界的医疗技术水平失去信心后,在还差半个月就过二十一岁生日的一个明媚白天,爸妈上班后,遇毓把四十七片利眠宁吞下了肚子。在她只有半页纸的遗书中,出现十二个“屁”字,在遗书结尾她写道:“……上帝呀,满足我一个小小的要求好吗,让我的死像睡眠一样平静安稳,不再有屁相伴。”

上帝仁慈,满足了她的小小要求。爸妈晚上下班回家,发现死去的女儿果然和睡着了一样,没放屁。

遇毓的爸妈在棋盘山南麓天堂墓园为女儿买了墓地,立碑时,如同大部分墓园公司的客户一样,请我哥刁北代拟临终遗言。按规矩,收到一百元订金的一周之内,根据遇毓爸妈的倾向性要求,我哥刁北为遇毓写出两条临终遗言,供他们选择:

嘘——睡眠真好,它让我安静!

如果生活必须像来无影去无踪的气体那样流失消散,那就让我的青春和美丽定格在此时吧。

遇毓爸妈选中了前者。我哥刁北分析,他们的理由之一是那条字少,便宜——当时代写临终遗言的价格是:(不含标点符号)五字以内三十元,六字至十字五十元,十一字至二十字九十元,二十一字以上一百五十元;每次提供两条,由死者家属任选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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