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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我爸死前,严重脱相,除了脸肿肚子大,其他地方皮包骨头,体重一百斤。他的身高一米七八。那些日子,他腹水的肚子鼓突出来,乌亮乌亮,像半只气球。有时他疼,会发出呻吟,类似枭鸣,我们就轻揉那半只气球,仿佛怕伤及里面的胎儿,这样他能好受一些。他好受时面部松弛。到后来,有时不疼他也呻吟,呢呢喃喃,如同他本人就是婴儿。都十天了,他下不了地,不和我们说话也不看我们,连眼皮都很少翻动。他的肝癌,是两个多月前查出来的,一查出来就是晚期,我们请教了几个专家,个个都是老刽子手,判他死刑眼都不眨,只是一个月到五个月的缓刑期长短不同。被判刑前,我爸挺健康,有点轻度的小脑萎缩,没什么症状。可随着医生帮他发掘出晚期肝癌,他倾诉的欲望突然强烈,絮絮叨叨,还疯疯癫癫,一个能把深沉玩得炉火纯青的中等级别的官场中人,竟一下变成了职业醉汉。他酒量不大,很少喝酒,一般喝了也不会多,偶尔多了也不耍酒疯。肝癌能激活人的语言中枢吗?没这说法。我们只知道,大量喝酒易导致肝癌,而小脑萎缩,倒擅长为语言设置障碍。我爸的状况,全拧巴着,让人怀疑他这两项毛病都系误诊。没误诊。经验总有不完备处。我爸是疯癫一个月后,忽然沉默的。他最初疯癫时,对那些前来探视的外人,我们这样解释:他糊涂了。一个人活到七十八岁,糊涂容易得到理解,即使伟人,七十八岁也该糊涂了。我用“疯癫”描述我爸,不是仅仅指他话多,而是说,他胡言乱语的内容,愈益离谱且愈益荒唐。他思维乱了。晚期肝癌查出来后,他的身体迅速衰竭。我们没告诉他得的啥病,这说明,不是过大的精神压力击垮他的。他已基本不认识人,很难一气说完一个长点的句子,但他宣泄的欲望无以阻遏,只要面前有人,他就拼命说,没人知道他是否清楚自己在说什么。说话时,他常张冠李戴,把希特勒说成克林顿,将巴以冲突和抗日战争混为一谈,见到我妈,他喊郭兰英或才旦卓玛,握着我手,他要么说政委来啦,要么叫老张或者小王——不知他指的是哪个政委与哪个老张或者小王。他话题博杂,涉猎广泛,从一只不时偷袭他的苍蝇,能说到中国该如何建立空中霸权,又能把悬在医院对面一座破败小楼上的横幅标语,与张铁生黄帅连在一起——那标语是:“认清形势,享受政策,抓住机遇,按期搬迁”;而张铁生黄帅,都是文化革命时的“反潮流英雄”,前者是靠交白卷上大学的还乡知青,后者是与老师唱对台戏的小学生。依惯例,他说得最多的,还是以前他感兴趣的那些东西,由党内历次路线斗争,引发出对未来的判断思考。按中央以前的说法,党内的重大路线斗争只有十次,后来连这十次也不提了,在十次之外,就更没有了;可我爸坚持认为,党内的路线斗争有十四次之多,在林彪之后又加了四次。他悄悄对他们单位的办公室主任说:斯诺先生,你是中共的老朋友了,我可以把我们党内这十四次路线斗争的内幕都告诉你,为你《西行漫记》的续篇提供素材……他对这十四拨人的名字如数家珍,对他们犯错误的顺序和所犯错误的内容也表述准确,如果你乍一听他娓娓道来,会以为他是个身经百战的党国元老,在谈笑他令“胡虏灰飞烟灭”的往昔壮举。只有多听一会,被他夸张的、扭曲的、神秘化的表情和用词牵拉着走下去,你才会发现,这原来是个停留在旧时代里不肯前行的谵妄者,躁狂人。但有趣的是,陈述旧事时,他又能熟练使用时尚新词:“华山论剑”、“孤独求败”、“联手”、“比拼”、“做秀”、“力挺”,这使他的连篇呓语别有妙处,在有些人听来,比如我儿子刁阿斗或我妹刁星的女儿李小璐,这十四次路线斗争中的二十来个头目,活脱脱是些江湖杀手武林刺客:陈独秀、瞿秋白、李立三、罗章隆、张国涛、王明、高岗饶漱石、彭德怀、刘少奇、林彪……提到他们,我爸总把声音放低,好像担心隔墙有耳。他胆小怕事的性格特点,在使命感和责任心的缝隙间忽隐忽现:堡垒容易从内部攻破;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过七八年再来一次……通过反复引用伟人语录,他把一层层保护釉彩涂抹到身上。直到十天以前,他去厕所,忽然感到路途迢迢,无力举步,主动向别人伸出了乞求之手,这才住嘴,戛然告别了他关注的任何事情。厕所就在病房里,距床只有五六步远。我爸是凌晨死的。有些人死前有回光返照,他就有。那天轮到我妹刁星的丈夫李宇在医院值班守他过夜。子时左右,李宇坐在硬板凳上,双臂和头搭着床沿,打起了瞌睡。忽然,他听到我爸大声说话,他被惊醒了,他又看到,我爸挺着乌亮的肚子,不知什么时候坐了起来,那双嵌在胖肿大脸上的小眼睛,精光四射地扫视左右。这是夏季里一个无风无雨的闷热夜晚,令人窒息,在一片昏黑的特护病房里,我爸缄口数日后忽然出声,还艰难地挺着肚子坐了起来,并眼放精光,这把李宇吓了一跳。他本能地想退后几步。他没退。“老刁家人呢?”他听清了我爸在说什么。“老刁家人,都往前坐……”我爸的声音威风凛凛,有些喑哑,但很清晰,语调不躁狂,用词不谵妄,好像出自被小脑萎缩和晚期肝癌击中之前的我爸之口。李宇木呆呆地有点发懵,既对我爸的清醒感到惊讶,更为不知在我爸看来他算不算老刁家人感到困惑。他不姓刁,姓李。他伸手摸索我爸肚子,说爸,爸,我是李宇,你疼吗?喝水不?饿不?有尿没……我爸不看他,把他手从自己肚子上使劲推开,说老严呀,咱们居然跨进这二十一世纪了,不易呀……又说你们俩都挺有出息的,在新世纪里……显然,我爸的“老刁家人”里没包括李宇,他的话,是说给“老严”和“你们俩”的。“老刁家人”肯定包括我和我妹刁星这个“你们俩”,这没说的,“老严”虽然和李宇一样,不姓刁,但她是我妈,是我爸的妻子,是创造“你们俩”这“老刁家人”的另一半功臣,也可以归属在“老刁家人”里。李宇脑子稍一转弯,就把这关系理顺溜了,他立刻给我妹刁星打电话,我妹刁星又与我电话核计,我们一致认为,我爸这是回光返照。我们把电话打给我妈,接上她,去医院。这时的我爸,不显糊涂,见了我们三个“老刁家人”,有种孩子似的亲近与兴奋,他呼呼哧哧地给“老严”和“你们俩”做报告,“新世纪”是报告主题:“这样的观点嘛,我同意,新世纪就是……中国的世纪……”我低声对我妈和我妹刁星说,看样他不行了,叫我哥吧。我妹刁星也说,叫大哥吧。我妈最后说,叫刁北吧。我就出屋到走廊上,给我哥刁北打电话。这时是凌晨,东边天际正微微泛青。我哥刁北往医院赶时,我妈和我妹刁星一边一个地抱我爸拍我爸哄我爸,揉抚他肚子,不论我爸说什么,只要插得上话,她俩就一替一句当然也是轻描淡写地往我哥刁北身上扯:老刁你别光“你们俩”“你们俩”的,他们是三个,还有刁北嘛,应该“你们仨”才对——哦,也不对,还得包括晚晴和李宇呀,还有阿斗和小璐……爸呀,你看你精神头多足,这说明你身体好了,叫大哥来吧,大哥一来,“老刁家人”就齐了,等天亮了,咱一块回家……她们说话时,大家都紧张,包括站在门口的我,也包括站在床脚,毫无意义地摆弄我爸被子的李宇和我妻子晚晴。我们都担心我爸发火。多少年了,我爸不能听人提我哥刁北,别人提他他就发火,他常说,老刁家人里没这个畜生。但那时他更受理性主宰,发火的方式主要是不屑,只偶尔开骂。后来小脑萎缩和晚期肝癌击中了他,我们说什么,他都一阵明白一阵糊涂,唯有涉及我哥刁北,他光明白不糊涂,开骂已经不知道节制。有一天,我哥刁北过来看他,他非说我哥刁北是赫鲁晓夫派来的苏修特务,是使用了易容术的克格勃,害完斯大林又害毛主席来了,他要把我哥刁北驱逐出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中国领土……可这回,我妈和我妹刁星的火力侦察,没遇到还击,在“刁北”和“大哥”这两个词反复灌入他耳朵时,他的演说渐渐停止了,好像在听两个女人的劝说,又好像在想什么心事。与此同时,他的眼睛越睁越大,但很空洞,似乎黑眼仁一下涨满了眼眶。“来,刁北,离我近点,”忽然,我爸把头向我转来,是向门口转来,冲着我——冲着门口伸出了双手,“我看不清你……”我急忙上前,把我爸的双手握在手里:“爸——”“新世纪了,你也该,振作了……”我爸的精神头似乎又一下没了,说出的话有气无力。我连连点头,声声答应,替我哥刁北点头答应。“我知道,你说过,人和屁,一个样……哈,爸这辈子,就是个,是个屁。可你不是,你天赋好,又赶上,新世纪了,你不是屁,不是……”话没说完,我爸就死了,死去的瞬间,他盯住我,挺羞怯地笑了一下。他这是向我哥刁北发出的笑。敌对多年的一对父子,终于握手言和了,这让他这个好面子的父亲有点不好意思。这时候,我哥刁北正走下出租车,正冲进医院大门,正跑步上楼,正融入“老刁家人”都在的特护病房。他把我爸抱进怀里。我爸已经不是活人,但肌肤柔软,余温尚在,虽然眼睛闭上了,可活着时发出的羞怯的笑,还留在他胖肿的脸上。我哥刁北哭了。没有声息,珠玉成串。他泪水落在我爸的笑上。

二〇〇一年元旦过后,五号早上,我哥刁北回到沈阳。他坐的是北京始发的五十三次直达特快。这是一种新型客车,车厢整洁,卧铺舒服,很适宜睡眠。可我哥刁北睡得不好,整整一夜怪梦连连。他梦到个女孩,在空中飘飞,不断膨胀像欲爆的气球。她想落地,却越飞越远,就又哭又喊,求他救她。我哥刁北救不了她,只能醒来。下了火车,走出站台,我哥刁北愣了一下,他发现,站前广场鬼影幢幢,满目都是骷髅与干尸,要么青面獠牙,要么骨架嶙峋。他怀疑他还在梦里。他摘下眼镜,揉揉眼睛。站前广场宽阔杂乱,乍望过去还对不准焦距,但移动其间的是些什么,不揉眼睛也看得清楚,看不清楚也猜得出来:没有鬼影,都是人影。只不过,欲雪的早晨浊气笼罩,乍亮的天光阴晦幽暗,人在咫尺,看上去也五官模糊,也衣饰朦胧。有时候,某人与某人凑得很近,已分得清彼此眼睛的大小与鼻梁的高低,也辨得出对方羽绒服的颜色与皮大衣的长短;但寒冷的早上,人们出现在站前广场,不是无事可干来闲逛的,不是来欣赏别人或被人欣赏的。某人与某人,即便恰好撞到一起,也都情急切切,脚步匆匆,会迅即分开各奔东西,道句对不起或骂声眼瞎啦的时间都没有。他们视网膜上,假设曾留下过别人清晰的五官与确切的衣饰,也很快会再度模糊,重新朦胧,使每个人在每个人眼里,都如同鬼影。

也许别人不这么认为,是我哥刁北心思诡异。

我哥刁北汇入翩翩鬼影,踌躇片刻,走向广场西南角的公共汽车始发站,登上由站前广场开往天堂墓园的九路汽车。他没什么行李。他由沈阳去北京或由北京回沈阳,就像由东单去西单或由省图书馆回北陵小区一样,轻装简从。

破旧的公交车走走停停,蜗足龟爪。我哥刁北不以为忤,缩在车厢后边的硬塑椅上,比其他乘客显得安详,或者叫麻木。他腿上架着牛仔包,手上托本不厚的书。他上车早,有条件选择靠前的座位。他去了后边。在后边读书不惹人注意。书是屏障,我哥刁北一读上书,车内的人,车外的景,就全被他隔离开了,留在隔离带里侧的,只有他和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维特根斯坦是瑞士人,哲学家,成年后,物质生活一直简朴,甚至寒酸;但他并非天生的穷人,没优裕生活可过。他爸是欧洲工业巨头,死后留有大笔遗产。可维特根斯坦像处理几双多余的袜子那样,把巨额遗产送了别人。这不足怪,富人向外撒金散银,是历朝历代都有的善举。维特根斯坦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他的钱没送给穷人,没送给社会慈善组织,没送给某一研究机构或某一研究项目;除了个别穷朋友,比如诗人里尔克,他的钱,都给了比他更富有的哥哥姐姐。读到这里,我哥刁北沉思起来,眼睛里边没有了文字,但阅读的姿势一如此前。紧接着,在心里,他偷偷笑了,是会心之笑。他是穷人,却会心于一个富人。他读的书,是《维特根斯坦传》。他双脚冻成了两块冰坨。

维特根斯坦一生低调,六十二岁时死于癌症,死前曾受多种疾病纠缠折磨,特别是间歇性的精神危机,经常让他感到绝望。他留给这个世界的临终遗言,费人猜想,因为那更像罗素或萨特那种哲学家发的感慨:“告诉他们,我度过了精彩的一生!”

车厢内的跺脚声杂沓零乱,伴随着它们,我哥刁北度过了五十分钟的精彩阅读:九路终点到了。我哥刁北下车,快速步行五分钟后,钻进设在天堂墓园门口的保安室。保安之一认识我哥刁北,招呼我哥刁北取暖喝水时特别热情,但却腼腆。他总为称呼我哥刁北大哥还是叔叔感到为难。这个唇上尚未长出绒毛的孩子,考上过大学,因家里太穷没去报到。他和我哥刁北讨论过三本不同人写的《苏东坡传》。我哥刁北没落座的意思,捧着热乎乎的纸杯说明了来意。小保安松弛下来,在墓园示意图上略一搜索,麻利地指出我哥刁北要去的位置。“喏,这呢,遇毓的墓。”我哥刁北也看到了,示意图上,一个红数码边上标俩黑字:遇毓。我哥刁北颇感意外。他没想到,两个叠音字的前一个居然是“遇”。几年前,这名字在他耳边最初出现时,他脑子里没有“遇”的概念,他还以为,那“YuYu”爸妈和墓园有关人员所称呼的,是死者乳名:“玉玉”或“郁郁”或“昱昱”或“豫豫”。她居然姓遇。这个姓,比刁还少见。我哥刁北应了一句:“唔,是遇毓。”

天堂墓园在棋盘山南麓,地势甚高,这时已先于市内飘起雪花。零星细雪中,胳膊粗的松树和青灰色的石碑横平竖直,规规矩矩,像识趣的死者家属列队等候领导接见。那些墓碑上,按统一格式,正面镶有死者照片并镌着死者的名字及生卒日期,背面则刻有字数不等的临终遗言。正面的东西货真价实,没人在亲人墓碑上为别人广告;但背面文字,就多有折扣了,它们很少是死者真正的遗言,大部分创意,属于我哥刁北。比如,一个打架被人捅死的小痞子,临终遗言是“给我报仇!”但按死者家属意思,我哥刁北得把小痞子的境界拔高一截,让原本站在市内柏油路面上横行霸道的他,一跃成为矗立于郊外棋盘山顶的宽厚圣人:“原谅一切!”那小痞子,挨着遇毓。我哥刁北大步越过一盔盔墓穴,没东瞧西瞅。对他的杰作或不杰之作,他都没兴趣把玩。他径直来到遇毓碑前,止步细看:“嘘——睡眠真好,它让我安静!”我哥刁北端详着它,无法安静。他呼呼直喘。山上风大,他想闭严嘴巴少吃点风,却做不到。他看她照片。就像头一次知道她姓遇一样,他也头一次见到她长啥样。她是一块美人坯子。他半蹲下身子,以便看得更清楚些。可往下一蹲,肚子一受挤压,一路上吸进肠胃里的空气活跃起来:噗!一个响屁溜出他肛门。

“遇毓,我能帮你写条更精彩的临终遗言,”他贴近遇毓,一脸神秘,仿佛和她说悄悄话,“‘告诉他们,人是大自然放出的屁!’”

“人是大自然放出的屁”,我哥刁北在生命后期,常把这话挂在嘴边。

这不难理解。好多年里,我哥刁北为死神服务,有充裕的时间琢磨生死。触景难免生情,有感自然要发,用句自以为精当的妙语表情达意,也不算拿起鸡毛就当令箭。不能说我哥刁北是肤浅之人,但他的爱好,的确稍微小儿科些。他这一生,始终喜欢格言警句,多半还都歧义丛生——前期的偏于花哨,后来的趋于质朴。至于这句话,“告诉他们,人是大自然放出的屁”,如同他掌握的其他格言警句一样,属于他的发明原创呢,还是引自别人的奥论玄学,我不得而知。它的前半截“告诉他们”,显然来之于维特根斯坦,但这半句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作为“人是大自然放出的屁”的引导句,包括作为“我度过了精彩的一生”的引导句,“告诉他们”可有可无,没特殊意义,完全可以忽略不计。而且,我哥刁北也知道,“告诉他们”这种语气,源头也不是维特根斯坦,它来自《圣经》,来自上帝。

与多数人一样,我哥刁北经常放屁。他喜欢吃炒黄豆、红烧肉、大蒜、萝卜蘸酱。但对屁,像对人体固有的其他生理现象一样,诸如咳嗽、打嗝、打哈欠、阴茎勃起、月经来潮、笑时眯眼睛哭时淌眼泪,等等,他都既不欣赏也不歧视。这表明,他的“人是大自然放出的屁”是中性判断,并无贬义。至于有人认为他的譬喻不雅不敬,不恭不恕,那是“有人”自己的毛病:瞧不起屁。

同样,我哥刁北也很清楚,任何譬喻都是蹩脚的。

有一天,面对我和我妹刁星,我哥刁北突然推翻前言,郑重宣布,他要否定“人是大自然放出的屁”这一说法。那天是在他家,他羞答答地过五十岁生日。

“为什么呀?”我和我妹刁星齐齐发问。这两年多里,“人是大自然放出的屁”这一论断,已成为我俩在生活中应对某些问题的坚固盾牌。我们喜欢它的讥诮与洒脱。我哥刁北的思想、观点、说法,绝大部分,肯定超过五分之四,我和我妹刁星都奉为圭臬,全盘吸收并广为传播。

“这句话,不太对,不太好,我收回,我再不会这么说了。它吧——倒也不光是矫情蹩脚,似是而非,怎么说呢?它,太草率了,太轻浮了。爱默生说,人是丧失地位的神;叔本华说,人是地球上的魔鬼;尼采说,人是动物与超人之间一条绷紧的绳子;帕斯卡尔说,人是会思想的苇草。这些,都很经典,可我觉得,好像也都失之草率轻浮。人嘛,就是人,人太变化多端五花八门了,不可形容,没法譬喻,拿什么打比方都是盲人摸象……”

我哥刁北打着手势,想尽量把他关于人的结论说清楚些,说准确些。我和我妹刁星听得云里雾里,觉得他的解释言不及义。我们没再往下追问。我们怎能追问我哥刁北呢?追问就是怀疑,就是不信任。至少表面上,我们习惯于对他迷信。

在我眼里,尤其我几岁十几岁二十几岁甚至三十岁时,我是孩子或年轻人,我哥刁北则始终是大人,是与众不同的大人,和爸妈那种大人判若云泥。他的一切言行,都强烈地吸引着我。早年的他,曾两度被政府视为敌人,劳教一次坐监一次,却不是因为杀人放火强抢强奸,而因为政治。在中国,政治向来神乎其神,高不可攀,它的蛊惑性大于一切,大于恐龙再生和外星人造访,在我几岁十几岁二十几岁甚至三十岁的意识里,政治与信仰、理想、叛逆、斗争、良知、公正、道义、革命、解放、大同……这样一些庄严的字眼息息相通;认识到它只是利益的奴婢,是后来的事。在我往昔的想象之中,我哥刁北是失败的英雄,舞动着一柄以卵击石的反抗的长茅,豪气凛然,义无反顾,将一股异端的力量传递给我。异端的力量强大诡谲,是我思想的养分精神的支柱。那些年,我哥刁北是我心中的圣人,我对他充满崇拜景仰。我估计,我妹刁星也是如此。

圣人有资格翻云覆雨。我哥刁北和我妹刁星说起了别的。“新,就是将陈腐庸俗的东西做新鲜化处理,闻,就是让瞒骗视听的谎言风闻于公众。”我哥刁北给我妹刁星当新闻专业老师。我妹刁星这个昔日的新闻本科生,现在是《北方都市报》新闻部总监。我思维没被他们牵走,低头想我的。我哥刁北眼观六路,与我妹刁星说话间隙,也能看透我想什么。“别乱想了刁斗,”他转头关照我,“变异并不都有显在理由,理由也不一定都具备可阐释性,真正的逻辑是地下的潜流,起主导作用的规律,总在事物内部……”

“哈,啊?明白明白……”

我不明白,我哥刁北没说服我。但也只能如此。我努力把我认为有价值的背景酵母,揉进联想这团面里,以蒸出我哥刁北的心理动因这锅馒头。

二〇〇三年的我哥刁北,经历了生命中的几件大事,至少我这么认为。我很想效仿我妹刁星那个行当里的人惯常的做法,替他归纳个什么“十大”,强制清理记忆的门户:十大国际热点问题;十大腐败案;十大乌龙球;十大明星绯闻;十大感动中国的普通百姓……可惜我使出吃奶的劲,也凑不齐“十大”,我只能替我哥刁北罗列出“六大”:

一,冬天,他见到了由日本回国探亲的女儿刁婵,他们阔别十六年了;

二,春天,他找到了他的第一任恋人纪学青——三十年过去了,这时她叫纪安妮;

三,还是春天,作为SARS疑似病人,他在北京火车头医院留院观察二十一天;

四,夏天,我爸死了;

五,还是夏天,他的第四任恋人周铁燕因丈夫被“双规”患失忆症,不认识他了;

六,秋天,即此时此刻,他过起了生日,五十岁生日。

对最后这点,我得多说几句。过生日其实算不上大事,不光对我哥刁北,对任何人,对那些讲究过生日的人来说,比如刁阿斗或李小璐,也不算大事,时间那种周而复始的轮回更迭,能说明什么呢?说明这人活着?可你掐这人一下这人喊疼,也能说明这人没死。活着算好事不算大事,算的话,也不必非通过过生日的形式加以证明。我哥刁北就是这样的想法,从他记事至四十九岁,没过过生日,别人给他过他也拒绝。可这回,五十岁,他破天荒地找来我和我妹刁星,像模像样地宣布了他的年龄,显然,第五十次翻动生命记分牌这码事,被他当大事了。不知他赋予了它怎样的意义。既然他认为它非比寻常,我这当弟弟的冲他挥解剖刀时,也看重一回他的五十岁就不算毛病。我没想到的是,他赋予他五十寿诞的意义是死亡:他过生日,为交待后事。

“五十岁了,可以死了,也应该死了。”我哥刁北严肃地说。

“那——大哥呀,你死时,碑上打算写点啥呀?”我妹刁星想解构他的严肃。

我哥刁北也媚生日之俗,这让我和我妹刁星没心理准备。可我们又知道,他一提生日,我们就来句“祝你生日快乐”,也不会是他的本意。我们有点为难。好在他没让我们为难太久,紧接着,他就把死亡并置在了生日旁边。他的俗,媚出了点不俗的味道。我和我妹刁星都好办了。一般来讲,我俩不主动与我哥刁北乱开玩笑。除非他先开了,我们跟上。在这点上我俩被动。这回我妹刁星主动了一回,我便随我妹刁星当了把主动的B角。

“嗨,这几年哥的经典语录是啥?‘人是大自然放出的屁’嘛!他要死了,咱就给他写上这个。”

“不不,不,”我哥刁北没以玩笑应对我和我妹刁星的玩笑,继续一本正经,“我宣布收回这个说法,收回。‘人是大自然放出的屁’,不能成立。”他表情尴尬,但态度认真,好像他墓碑上,马上要被我们刻上字了,刻上“人是大自然放出的屁”了。

日常生活里,在口语中,“屁”有很高的使用频率,包括以“屁”为词根的“放屁”一词。但人们把它挂在嘴边,多取引申义:或相当于激烈的骂人话,或等同于轻慢的否定词,或类似于撒娇的嗔怪语。巧的是,这三种比较典型的情形进入我哥刁北大脑沟回,是在同一天,又发生在同一家人身上;同样巧的是,与他共同目睹那三幕的,亦是同一个人。自那之后,我哥刁北这个文雅之人,最高级别的粗话可以与“屁”有关——与女人做爱时除外。做爱时的放肆表达不算粗话。在两性之爱的范畴之内,表达没有文野之分。

那时的我哥刁北,童蒙已过,慧心初开。

那是个中午。秋天了,大街上骚动的人群比天气热。倪可强从人群中揪出我哥刁北,像手里的热水杯终于有了置放的地方,他粗鲁地一推,就把倪可心塞进我哥刁北怀里。倪可心是倪可强的妹妹,但那时,我哥刁北恍然觉得,倒是他,天然地对倪可心负有责任。后来的事实证明,倪可强这么干,的确先期预告了我哥刁北与倪可心间的责任关系——应该说,是种反向的责任关系。当时倪可强甩掉倪可心这只热水杯后,还真搓搓手,与人们挨完烫后的反应一样。他用严厉的目光最后看一眼自己的妹妹和自己的同学,纵身一跃,跳上他同伴之一的自行车货架子,嘴里大喊“丫的反了”。我哥刁北敢怒不敢言,受人之托,亦是受人之迫,只能拉着倪可心,吞咽着倪可强他们自行车轱辘卷起的尘土,往明星电影院方向走。他边走边回头回脑,心思还放在身后工艺美术服务部的台阶上,对手边羸弱瘦小如同猫崽的倪可心毫无感觉。他扭向后边的视线,受到许多人背影的重重阻隔,映入他眼帘的一幅幅图像,全是脑勺肩背屁股脚后跟,没脸。

我哥刁北拉着倪可心,很快也回到明星电影院门前。被围观者围在场子中央的两拨红卫兵,不是一小时前他曾看到的那两拨了。他们没动手打架。他们隔着幅巨大的毛泽东泳装照片,分伙站开,用嘴骂架。那幅照片,记录的是不久前毛泽东畅游长江的一个瞬间,浑身水淋淋的毛泽东憨厚地笑着,一视同仁地冲围绕在他身边的两伙人招手致意。在毛泽东左手边那伙人里,我哥刁北先看到的是倪可强与倪可心的姐姐倪可竞。她站在她那伙人前列,像个官,她身后的兵中,有她弟弟倪可强,和用自行车把倪可强从我哥刁北身边载走的那两个家伙。他们是三个痞子,没穿军装没戴军帽没戴红卫兵袖标不说,还侧歪着膀子,立楞着眼睛,手里分别拎着棒子板砖和铁锨。其他人,那些穿军装戴军帽戴红卫兵袖标的人,包括倪可竞这伙的,也包括毛泽东右手边那伙的,都没拿棒子板砖铁锨等武器,他们手里舞动的是《毛主席语录》。《毛主席语录》就是他们的武器,包括他们的嘴和嘴里说出的话,也是武器:

“你们放屁!”

“你们放屁!”

“你们才放屁呢!”

“你们才放屁呢!”

“你们放的是反动派的狗臭屁!”

“你们放的是封资修的螺旋屁!”

“你们放的是你妈个骚逼的稀屎屁!”

“你们放的是你爸个鸡巴的毒气屁!”

……

倪可心憋着小嘴欲哭又止。我哥刁北轻拍她脸蛋,说不哭不哭,同时往前挤,冲倪可强招手跺脚。“可强,可强……”见倪可强看他,他指指倪可心。倪可强正骂得眉飞色舞,明白了他什么意思,不耐烦地说:“滚蛋,滚蛋!我革命呢……”倪可竞也看到了他们,同样不耐烦地说:“小屁孩,别干扰斗争大方向,要么站到毛主席革命路线上来,要么回家!”对倪可竞倪可强这姐俩,或者说对老倪家人,除了手边的倪可心,我哥刁北都有点怕。他只能哄着倪可心,离开明星电影院门前,往明星胡同东口走。

明星胡同东口距明星电影院不足五十米,在明星电影院南边。我哥刁北拉着倪可心,两三分钟后就进了胡同,往西又走不远,来到一群下象棋的男人身边。将那群男人聚拢在一起的,是两棵相距数米的老榆树。这会树上的枝叶已经枯黄,但看得出,夏天里,这两株老榆树一定浓荫如盖,并能通过相互的交融,为下棋人搭顶天然帐篷。这里是明星胡同及周边棋迷下棋的备用场地,窄小了些。明星胡同及周边棋迷下棋的主场地,是明星电影院的门左门右门前,那里地盘大,人们一般都往那聚,除非那里演电影开大会搞辩论,下棋的人才启用备用场地。

我哥刁北率倪可心走近老榆树时,第一眼就看到了倪可心的爸爸。

倪可心的爸爸没参与下棋,他面朝胡同口这边,很醒目地坐在一把藤条圈椅里。他两腿都架在一只红漆板凳上,但两条腿的颜色和形状并不一样。着工装裤的右腿正常,右脚上也有鞋,而左腿,则打着石膏缠着绷带,左脚也没装在鞋里,也可以说,石膏和绷带是把他左腿左脚连在一起的一只大鞋,大白靴子。他手里摆弄着一对拐杖。他的左脚,踝骨碎了。前些天,毛泽东第五次接见红卫兵时,他和两个工友往广场混,想见识见识领袖真人。有几个南方不知哪省红卫兵,自行组成纠察队拦截行人,不许他们进入广场。他是工人不是黑五类,几个毛孩子居然怀疑他们工人阶级欲对领袖图谋不轨,他有意见,就说人家是南蛮子。南蛮子们不高兴他说他们是南蛮子,就抽出腰间链子锁打他,没两下,他就趴下了。当时,人家用南方不知哪省的方言嘀嘀咕咕,他就忘了他听不懂人家方言,人家却听得懂他的北京官话。他对与他同行的工友说:哼,小南蛮子,跑北京爷脚底下抖威风来了。人家的链子锁就没客气,真在他脚底下抖起了威风,尤其链子锁一头的圆疙瘩,比厂里的冲压钻还蝎虎生猛,几下子他就服了人家。这会,他没下棋,正板着脸和另一个也没下棋的、嬉皮笑脸的男人争论什么,好像在说刘少奇到底娶过几个老婆。下棋的摊子与他们有点距离。看下棋的和扎堆聊天的,比下棋的多。

“……你丫就充明白吧。”

“我充明白?操,你丫屁也不是!”

“行,我屁也不是,你是屁还不成。”

“我当然是了——我也不是!”

我哥刁北拉着倪可心走了过去。

“倪叔叔,可强让我把可心送回来。”我哥刁北与倪叔叔说话有点发怯。

“爸,我饿了……”倪可心这个病猫似的小丫头,跟他爸说话也怯怯的。

“哦,谢你了刁北。不来一盘?”倪叔叔对我哥刁北挺客气,替下棋的人虚让一句。也有其他看下棋的人冲我哥刁北点头,意思是留他在老榆树下玩一会。他们都是大人。我哥刁北腼腆地笑,但摇了摇头。倪叔叔又回脸招呼倪可心,不耐烦地往胡同深处晃晃脑袋。“找你妈去。”

我哥刁北和倪可心离开老榆树,继续往前走,像走在一根没洗净血迹的猪肠子里。前些天,搞“红海洋”,明星胡同家家动员老少上阵,往胡同两边的灰山墙上刷红油漆,把胡同变成一根粗大的血肠。但很快,据说是周恩来的指示传达了下来,说热爱毛主席也不能把全北京都涂红了呀,那让外宾从飞机上往下一看,还以为北京是块血豆腐呢。明星胡同的大部分人,也觉得整天穿行在猪血肠里感觉不好,有两个孩子和一个妇女,还得了臆症。没人敢猜他们得臆症与什么有关。人们就又重新动员重新上阵,刮红漆,刷灰浆,给明星胡同恢复原貌。原貌很难彻底恢复,斑驳的红色没法根除,明星胡同只能是根洗不净血迹的大肥肠。我哥刁北还和倪可心走在一起,但已不为送她。进了胡同,就等于到家了,不用送了,倪可心不至于让洗不净血迹的大肥肠吓出癔症。是我哥刁北回自己家,不送倪可心也得往前走。两棵老榆树在胡同东头,靠近一号院,倪家在胡同中间,是二十一号院,我哥刁北住胡同西头,住四十三号院。

走过倪家窗口,我哥刁北扭了下头。他扭头,是下意识动作。临胡同的窗子,家家都不开,开的话,也扇扇都有布帘挡着,扭头也看不进窗子里边。可这会,倪家的窗子却冲外敞着,还没有窗帘随风飘动,那敝着的两扇窗子,一扇被擦得干干净净,另一扇上,搭着一干一湿两块抹布。

“滚,别动手动脚的!”我哥刁北听得出来,是倪婶在小声说话。接着他也看到了,倪婶背对窗子站在屋门口。

“嘁,摸一下呗……”是个男人的声音,也不大,听上去有点耳熟,想必是个邻居。我哥刁北看不到那说话的男人是哪个邻居,他被倪婶和门挡住了。

“回家摸你老婆去。”

“她?哼!她胸脯还没我鼓溜呢,你这对大奶子才是宝贝……”

“屁——你轻点!好了滚吧,掐出印儿来,老倪回来剁了你爪子……”

这时我哥刁北拉着倪可心,已快步拐过她家窗口,站到了她家那座院子门前。“可心,”不知为什么,这时叫一声倪可心,我哥刁北竟声音发颤,脸色通红,好像他在向她求爱。成人以后,我哥刁北与倪可心谈婚论嫁时,倒没再声音颤过脸色红过。急于回家的倪可心,根本没注意也不可能注意,我哥刁北声音颤脸色红。她饿了。于是,这个瘦小、羸弱、懒叽叽的七岁女孩,面对我哥刁北,竟像她哥哥姐姐还有爸爸那样,露出满脸的不耐烦来。

“干吗?”

“你先,进院后,你先喊一嗓子再回屋,喊妈我回来了!”

多年以后,《春天的故事》一曲风行,眨眼之间,唱遍了中国的城填乡村。不知它流行之前还是之后,西方国家对中国的经济制裁陆续停止,倪可心的一笔笔日元,像扑向樱花树的漂亮蝴蝶,伴着《春天的故事》的优美旋律翩跹而至,假我妹刁星之手,换为人民币,成了我哥刁北标本柜里丰厚的收藏。

给我哥刁北汇钱之前,倪可心先与我妹刁星通了电话,确定了她的详细地址,又责成她通知我哥刁北她的决定。只是通知,不是征求意见。倪可心离开我哥刁北七八年了,只是最初,他听到过一点她的消息,后来这几年,五六年吧,她游离在他的记忆之外。这天,我哥刁北采购回来,正在个本子上做开销记录:《心灵战——威胁还是幻觉》(五元七角);《人道主义的僭妄》(两元一角五);《外国历史大事年表》(两元七角);猪头肉(五角);挂面(三角);洗衣粉(三角)……忽然门铃唱了起来,还有我妹刁星的叫声:哥!他收好本子,起身开门。我妹刁星进到屋里,想先卖个关子,可她不擅长掩饰喜怒,三秒钟后,嘴里就吐出了倪可心的名字,和她委托她对我哥刁北下达的通知。我哥刁北有点尴尬,像个素来矜持的贵妇,为一把短斤少两的菠菜对个商贩破口大骂时,发现看热闹的人里有个熟人。他不肯配合我妹刁星的勃勃兴致,不看她,只看窗外,同时冷冷地问:谁是倪可心——当然,他没问出口。他问出口的是:你过来怎么不先打电话?他知道,如果他问前一个问题,那叫欲盖弥彰,也叫矫揉造作。他接下来说的是,明天上班,你给倪可心打个电话,告诉她我不接受施舍。

“哦,对了,我嫂子说你不应该拒绝,她有四条理由。”我妹刁星拧歪歪地陷在靠窗的单人沙发里,喝我哥刁北那只大白瓷缸里的茶水。

“理由?还四条?”我哥刁北自然起来,给我妹刁星往缸子里加水。“新沏一杯?哼,你就瞎编吧,她还会找理由?”

“你看你看,瞧不起人。我嫂子这么多年飘洋海外,闯荡江湖,还能一点不进步呀。”我妹刁星一二三四地伸出右手的四根手指,在我哥刁北眼前晃动。“我说的可都是嫂子的原话。一,那是一笔早年欠款的本金与利息——她啥时候欠你钱了?二,那是对变卖我姥房产的补偿——哼,那房子现在买的话,值老了钱了;三,那是作为妻子交给家里的生活费——应该嘛;四,那是刁婵为她将来有收入后提前预支给爸爸的孝敬费——这条有点……”

“完了?”我哥刁北好像睡着了,好一会后,才有反应。

“完了。”

“知道给穷人留面子的善人,那叫真善。倪可心,就是真善,得谢谢她煞费苦心的四条理由。可惜的是,它们太牵强了——不牵强我也不接受。”我哥刁北恢复了正常,眼睛在眼镜片后边微眯起来。他看墙上的世界地图。绿色的日本躬着身子,如同在朝拜粉色的中国,借光接受朝拜的,包括土黄的朝鲜,明黄的韩国,以及赭色俄罗斯的一块边角。“刁星你告诉倪可心,我不缺钱,我过得很好。”

“我说了。哎,那她,是不有事儿求你?”

“这不会,她不是玩心眼儿的人,有事儿她能直说。”

“那——哥呀,那这钱就不是施舍,就真是补偿。她就是欠你太多嘛……”

“住嘴!你懂什么!”我哥刁北厌烦地皱眉,做出逐客的手势。

我妹刁星与倪可心通话时,倪可心要我哥刁北的电话号码,说本来她不想与我哥刁北直接对话,因为不知说什么,可现在——我妹刁星说算了吧嫂子,他这人,还像以前那么不近人情,你心意到了就行呗,别拿热脸贴冷屁股了,犯不上让他训你。倪可心说不会,你哥从来不训我。倪可心的自信让我妹刁星惊讶。我妹刁星更惊讶的是,当晚电话里,我哥刁北与倪可心聊了近二十分钟,虽然也说了“无功不受禄”、“嗟来之食”甚至“自尊”这样的话,但始终和颜悦色。这是七八年来,这对夫妻间的第一次通话,他们声调平缓,口吻自然,好像在议论前一天晚餐的质量,或计划下一天的卧室布置方案。

“我没你想象的那么穷,再说你知道,我不喜欢占别人便宜。”

“你看你刁北,我是别人吗?”

“我不是那意思,我意思是……”

“别和我争了刁北,你知道我不会说话。”

“那——反正你实在愿意寄我也管不了,可我不会花,也许,我会把你的钱送给更需要的人。”

“你想这么干我管不了。我只负责寄,怎么花是你自己的事儿。”

这之后,我哥刁北又建议,那你别月月寄吧,太麻烦了,一年一回行吗?倪可心想了片刻说,一个季度。我哥刁北说,半年吧。倪可心说,做生意哪?讨价还价的。就一个季度。两人一齐在电话里笑了。

自那以后,每个季度,我妹刁星都能替我哥刁北收到东京汇款。有同事问我妹刁星是不是当了日本特务,怎么总有活动经费。再后来,《春天的故事》不流行了,城镇乡村,陆续流行《爱江山更爱美人》、《中华民谣》、《东方之珠》、《走进新时代》、《常回家看看》、《无言的结局》。不论流行什么,我妹刁星的特务经费总如期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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