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爱她,就应该接受她的所有,包括她心里不愿示人的秘密。
1.
时钟滴答,每一声都代表生命在流逝。医师身着荔枝白工作服,望着眼前气质不俗的女子,神情肃然道:“癌细胞每天都在复制。经过专家会诊,务必尽快手术。”
卉妍依旧沉默。良久,终于开口:“我还能活多久?”
医师委婉地解释:“经过有效治疗,一些病人都不同程度地出现了奇迹。”
卉妍摇头:“我相信奇迹。但,我不相信奇迹会发生在每个人身上。”她抬起略显苍白的脸,又问:“我究竟还能活多久?请告诉我具体时间。”
医师绵长的叹息,虽轻,却足以震痛耳膜:“手术后,再经过一段时间化疗,即使只能活两三个月的病人,将生命再延续三五年的例子,也是有的。”
两三个月?卉妍苦笑。生命果真脆弱!看似强大的高级动物,亦不过外强中干。在重大疾病面前,如同地上穿来梭去的虫蚁,外力轻轻一踩,一生便宣告结束。
卉妍的目光,在病历本上一个字一个字地抚摸。上面,触目惊心地写着:中晚期乳腺癌,马上手术!最后两个字,将白纸划裂了一道狰狞的口子。卉妍觉得,那道口如同无底黑洞,即将把自己吞进去。作为广告公司副总,卉妍明白,死亡是生命的终极归宿,每个人都必须面对。因此,卉妍并无抱怨。相反,内心竟生出微微的感激。毕竟,癌症与心梗或者脑溢血相比,已然仁慈很多。换句话说,每个人在生命结束前,都有一些后事需要安排。而癌症,恰恰给了患者足够的时间。
眼前浮现出果果可爱的小脸,卉妍一把抓起面前的病历本,转身离去。
医师在身后错愕地喊:“那,你什么时候住院?”
卉妍边走边答:“谢谢,不必了。”
2.
车在一座白色洋楼前停下。这是三年前她和清峻用了500万购买的。上下三层,全部按照卉妍的喜好布置。然,再奢华的物质,亦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自己离开后,别墅的女主人,终究会换作别人。这样想着,卉妍的目光便像越来越深的夜,一寸寸黯淡下去。
保姆阿丽殷勤地拉开欧式铁艺大门。卉妍刚刚迈出一只脚,阿丽便悄悄递给她一样东西。卉妍接过来,薄薄的,又是粉红纸笺。打开,依然是那串她已背得滚瓜烂熟的手机号码。卉妍将纸笺捏在手心,面无表情地下车,似什么都没有发生。
一个月前,阿丽在送清峻的西装去干洗时,在口袋里发现了第一张这样的纸条。当时清峻不在,只有卉妍在露台上做瑜珈。阿丽怕是客户留下的电话,就随手给了她。
纸条上写着一串数字,共11位,以158开头,明显是手机号。笔迹内敛而清秀,绝对不是清峻的。印有泰坦尼克号图案的粉红信笺,散发着淡淡芬芳。卉妍断定,这个纸条,一定来自某位年轻浪漫的女孩。
按理说,一串普通的手机号码,卉妍根本不必在意。身为广告公司总经理,清峻的应酬,多得像绵绵秋雨。况且,清峻爱她,是很爱的那种爱。这一点,她一直确定。
然,一周过去,当粉红信笺在卉妍的脑海里渐渐淡去,第二张却再次出现了。同样的质地,同样的清秀笔迹。同样装在清峻的西装裤兜里。跟清峻生活了八年,卉妍知道,他最讨厌在衣兜里乱塞东西。清峻觉得,温文尔雅的绅士,理应把所有的东西,都放进公文包里。
既然纸条并非清峻自己放进去,那么结论只有一个:纸条是那个女孩故意放在他的裤兜里。目的无非是引起自己注意,抑或是对自己进行公然挑衅。总之,她要自己发现这张字条,而且,最好将这个号码拨过去。
卉妍何等冰雪聪明。她知道,两个人再相爱,都免不了产生审美疲劳。一年365天,八年就是2920天,如果再换算成小时,就会多得让人头疼。如此漫长的岁月,每天面对同一张脸,同一个人,感情怎能不褪色呢?
但,爱情终是自私的。卉妍每每想到,这世间,还有另外的女子,在某个时刻,与清峻暖暖相抱,激情相吻,一向从容淡定的她,就会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卉妍一筹莫展。她一次次伸手去拨那个电话,又一次次在拨到最后一个数字时作罢。她问自己,如果电话通了,你跟对方说什么呢?质问她吗?求她归还自己的老公吗?还是告诉她,小三没有好下场,最终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呢?然而,无论说什么,都无法掩饰内心的痛苦与自卑。是的,一个看不住自己丈夫的女人,事业再成功,亦是徒有虚名。
路过垃圾桶,卉妍把纸条扔进去。她想,一个身患癌症的女子,已没有精力,也没有必要,对一个莫明其妙的女孩心生醋意。
3.
进了门,清峻与果果正在做游戏。果果骑在清峻的脖子上,串串欢笑银铃般清脆。
清峻说:“你又回来晚了。快洗手吃饭吧。忘了吧?今天是你30岁生日。”
卉妍一颗心静静的,宛若沉睡。她抱起果果,久久地贴着她的脸。
大家为她唱生日快乐歌。果果嗓门最高,比给自己过生日还要欢天喜地。
吹蜡烛时,阿丽把所有的水晶灯都关了。清峻说:“许个愿吧。”
屋子暗下来,卉妍合上手掌,任泪水肆意流淌。
她还能许愿吗?她想继续活在世上,可以吗?她想清峻像以前那样爱自己,可以吗?她想继续守住那个隐瞒了八年的秘密,可以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她将不久于人世,一切必须昭然若揭。
灯亮起时,她匆匆去了洗漱间。镜子里的女人,满目愁情,梨花带雨。精神与疾病的双重折磨,像两把交叉的刀,一寸寸削着她已然脆弱的神经。
清峻过来时,她已把脸洗干净。他关心地问:“近来你好像有什么心事,跟我谈谈好吗?”
卉妍摇摇头,只说:“明天我去一趟南京,大概需要一星期。”
躺在床上,卉妍的背,像一堵墙,硬硬地隔在两个人中间。清峻的手,想揽过去,抬至空中,又被某种气流推了回来。最终,只帮她掖了掖被子。
此刻,卉妍的脑海里,全是清峻与果果在一起的场景。她知道,七年来,清峻一直把果果当生命来爱。甚至,在某些时候,他比自己这个做母亲的,还要耐心称职。只是,如果他知道,果果并非自己亲生,他还会这样爱她吗?如果他知道,七年来,他所有的心血,都付诸在另一个男人的女儿身上,他还会这样爱她吗?
当然不。这样的事,对任何男人而言,都无异于晴天霹雳。更何况,如今,清峻心里已经另有佳人。因此,为了果果的幸福,一定要在自己离开人世前,把她交给亲生父亲。
4.
南京。
卉妍身着乳白色风衣,与男人相视而坐。
男人说:“这是生活,不是演电影,别跟我开这种玩笑。”
卉妍凄然道:“大学毕业后,你一走了之。八年了,我打扰过你吗?我不远千里坐飞机赶来,你觉得像是开玩笑吗?”
男人仍不相信,又问:“那,为什么以前不告诉我?”
卉妍望着他,“一定要知道原因吗?”
男人点头。
卉妍把病历本给他,说:“虽然清峻很爱果果,但毕竟不是她的亲生父亲。我觉得,在我离开前,果果应该回到你身边。”
病历哗然作响,男人有些手足无措。
他嗫嘘道:“事情太突然,我没有任何准备。况且,我现在,有妻有儿。”
卉妍腾然站起,厉声道:“我告诉你,你可以对爱情不负责任,却不能不管自己的亲生女儿。”
男人吞吞吐吐道:“让我考虑一下。你等我电话。”
卉妍想,血浓于水,男人再没有责任感,也不会将自己的亲身骨肉置之度外。
然而,两天过去,对方一直没有音信。卉妍等不及,主动打电话过去。电脑音冷漠地响起: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大脑一片空白。她知道,这个男人已再次一走了之。她决定不再与之纠缠。因为,这样的男人,终是靠不住的。即使勉强接受了果果,孩子也得不到幸福。
5.
清峻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看见她进门,赶紧迎上去:“你去哪里了?电话都打爆了,一直提示关机。”卉妍站在那里,看着一头汗水的清峻,低声说了句:“对不起。”清峻一把将她揽在怀里,声音里满是心疼:“这么大的事,你为何不告诉我呢?”不容分说,就把卉妍拉上车去。
卉妍不解地问:“去哪里?”
清峻一边发动车,一边说:“住院做手术啊!你的主治医师把电话打到了公司。从今天起,我什么都不做,全心全意陪你治病。”
卉妍心乱如麻。果果的事尚未办妥,她哪有心情治病。何况,万一自己下不了手术台,果果怎么办呢?
果果的亲生父亲逃了,孩子以后只能依靠清峻。继续隐瞒果果的身世,一来对清峻不公平,二来,事情泄露后对谁都会不利。不如把真相告诉清峻。他那样爱果果,也许,他会看在孩子叫了他八年爸爸的份上,将父爱继续下去。
然而,让卉妍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她小心翼翼隐瞒了八年的秘密,清峻却早已知道了。
原来,四年前她去南方考察,果果半夜突然发起高烧。医生在化验血常规时,同时为果果验了血型。卉妍是O型,清峻是B型,而果果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A型。清峻以为验错了,又让重验了一次。结果仍是A型。那一刻,他感到全身血脉都燃烧起来。联想到卉妍在孕期的种种异常表现,再加上果果提前两个月出生,他一下子全明白了。
他想过跟卉妍摊牌。自己是顶天立地的男人,不能像傻子一样一辈子给别人养孩子。然而,当果果一声声叫着爸爸,他的心,似夏天的冰淇淋,顷刻就软了。不管怎样,孩子是无辜的。况且,自己跟果果的缘分,应该比她的亲生父亲还多吧。要不,老天为何不让她去亲生父亲那里,却执意让她留在自己身边呢?他爱卉妍,爱她,就应该接受她的所有,包括她心里不愿示人的秘密。于是,数年来,他把一切都深深埋在心里。
卉妍泪如雨下。她伏在他胸前,问:“你真地不恨我吗?”
清峻替她擦着泪,柔声说:“傻妞,记住,你、我还有果果,我们三个,永远都是一家人。”
6.
手术很顺利。切除了一个乳房,尚未发现癌细胞转移。
病房里,清峻一会儿叫医生,一会叫护士,一会招呼前来探望的亲朋,忙得不亦乐乎。
卉妍望着清峻,突然想起那几张粉红纸笺。那个女孩与清峻还联系吗?在清峻这里,为何看不到任何蛛丝蚂迹呢?
手机突然响起来。卉妍一看,惊得差点叫出声来。那个她在心中默念了成千上万次的号码。现在,竟然不请自来!
她呆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铃声执著地响着。清峻提醒道:“妍儿,想什么呢,接电话啊。”
她回过神来,哦了一声,硬着头皮按了接听。
那端,一串连珠炮炒豆样传来:“嫂子,我上车了,晚上就能回去看你。另外,你要快乐哦!我带了礼物给你!”
卉妍张大的嘴,半天没有合拢。只听到自己问:“小妹,这是你的手机号?”语气里,竟是满满的惊喜。
那端又是一阵机枪扫射:“是啊!换了两个月了。我哥没告诉你?这家伙,总是丢三落四。我的新号,他总记不住。为此,每星期他来看我,我都写了纸条装在他的西装裤兜里……”
原来,竟是一场误会。卉妍想,命运真会捉弄人。她开心地笑起来,笑出了一脸的泪。
清峻握住她的手,问:“好好的,怎么又哭了?”
卉妍像被勾走了魂,只说:“相爱的人,一定要彼此信任。”
清峻点头附和,眼睛却被窗台上的植物吸引。那里,火红的迎春花,开得正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