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之后,门之丞没有再回到这间屋子。
过了一会儿,那位少年弟子来到门前,跪在地上伏下身子说道:“饭菜已准备好了,请用膳。随从人等在另一个房间,请二位大人随我来!”
玄心斋心想,果然不出所料。于是,他看着源三郎说道:“少爷,我们也在这里一起吃吧!”然后,他又转向少年说道:“不了,我们就在这里一起吃。麻烦你去把我们的饭菜也端到这里来。”
“等一下,玄心斋。”源三郎一反常态,笑眯眯地说,“你们去另一个房间吃吧。”
谷大八立刻紧张起来:“可是,我们不能把少爷您一个人留在这里!”
听到这话,这位伊贺狂徒有些不耐烦了:“怎、怎么?我刀光剑影没想到源三郎将计就计,使丹波上了钩。如今,就在这间狭小的屋子里,手持长刀的源三郎正恶狠狠地盯着丹波。
一个人在这里你们还不放心吗?休要胡言乱语。再说,我也不是一个人。看!”源三郎拍了拍放在腿旁的刀,爽朗地大笑着,接着说道,“你们不用担心。客人遵照主人的招待方式才是礼貌。玄心斋和大八,你们就到另一个房间放心大胆地吃吧。”
大八和玄心斋二人互相对视了一下。心想,哼,怎么可能放心大胆地吃呢?已经身处虎穴不说,还随随便便地支走下人。这位少爷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难道他是白痴?他们二人都跟随源三郎左右多年,此时,真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二人正在犹豫不决之时,耳边传来了少主的怒喝声:“我的话你们没听到吗!怎么还不去?”
他们都深知源三郎的脾性。此时,不管如何劝谏,都是无用的,相反,只会让他更恼火。
“门之丞哪里去了?”玄心斋一边起身一边问道,他还是有些不放心。
“已经在另一间房里等候二位大人多时了。”少年回答说。
“你们看,快去吧!”源三郎催促道。
离开之前,玄心斋在源三郎的耳边小声嘀咕了些什么。
源三郎使劲儿地点了点头:“嗯,我明白了。”
不一会儿,少年端着饭菜托盘走了进来,放在源三郎面前。
“是、是你服侍我来用膳吗?”
“是,在下不才……”
源三郎没说什么,把汤碗放到少年面前,他的意思是让少年为他试毒。少年一语不发,端起汤碗,送到了嘴边。
二
源三郎依旧沉默不语,依次将所有的饭菜分一小部分出来,放在少年面前,他担心饭菜里有毒。
少年并未面露胆怯之色,一口一口地吃着。随风摇曳着的烛火发出微微的光亮,一直注视着的源三郎突然放声大笑:
“哈哈哈。怎、怎么样?我看你还没有要死的样子啊。”
少年微微一笑:“啊?我不太明白,敢问大人是什么意思?”
“哦,我是说,你的肚子怎么还没有开始疼。哈哈哈。”
“哦,一点也没……”
“嗯,看上去你好像什么都不知情啊。”
“此话怎讲?”
“你不必多问。不过,你要记住,身为武士,当身处敌境时,一定要当心食物里有没有投毒,这是最基本的。”
“敌境?”少年瞪大了眼睛,不由得惊叫出来。
源三郎仔细地打量着少年那张惊讶的脸,说道:“也难怪啊,你还太小了,还不知道莲夫人、丹波和我之间有多深的仇恨。”
“啊。稍稍知道一点。”少年低下了头,“但是,请您放心用膳。”
“嗯。”源三郎点了下头,举起了筷子。
可是,令他怎么也放心不下的是,丹波还有道场的那十五个人到现在还没有露面。那帮家伙到底在哪里呢?这座并不怎么宽敞的宅邸显得异常安静,甚至感觉不到其他人的存在。
他们至少应该出来打个招呼,真是无礼!源三郎心中曾这样想过,但觉得他们十分可疑的想法更强烈些。他想问一下那个少年,却忍住了。他可不想被人认为他害怕了。
还有那个委靡不振、楚楚可怜的莲夫人。她的话真的可以相信吗?是不是背后有什么阴谋?
还有,出去后就再也没回来的门之丞,在别处用膳的玄心斋和大八,他们正在做什么呢?
最好还是除掉那个莲夫人。明天就动手。还有峰丹波……源三郎又一次下定了决心。今天在雨中骑马奔跑了一天,肚子早就饿了,所以不知不觉中很快就吃完饭了。
但是,饭后依旧没有人来。
雨已经停了,晚风吹散了云朵,月亮也露出脸来。在榻榻米的一角有一只蛐蛐,耷拉着腿,已经死掉了。它可能是迷了路误闯进来的吧。
自己就好像是穿着体面的俘虏,一定要振作精神,不能掉以轻心。源三郎这样鼓励着自己,可是上眼皮和下眼皮却支撑不住了。
三
少年铺好了被子。源三郎沉沉地睡着了,好像毫无防备似的。
说他大意,倒不如说他对自己的武艺很有信心。而且,他坚信玄心斋、门之丞、大八三个人就在隔壁不休不眠地守候着,只要他喊一声,他们马上就会冲过来。
暴风雨后的寂静格外地渗透心骨。即使在屋子里,也能感觉得到从房檐滴落的雨帘在月光的照映下闪着银色的光。
窗外的月夜是那么的明亮皎洁。
也不知睡了多长时间,源三郎翻了个身。这时,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有一丝光线射在他的眼皮上,他眯缝着眼睛。
刚开始,他还以为是月光。但又不像,月光不会那么发黄。
难道是天亮了?一瞬间,源三郎感觉自己在做梦,头脑混沌得不行。
“嘭”的一声,是隔扇被轻轻关上的声音。但他感觉好像并不是有人进来,而是一直潜伏在屋子里的某个人悄悄地出去了。源三郎一下子睁开了眼睛,没错,一定是那样。他浑身的汗毛立刻竖了起来。那感觉就好像是水泡从昏暗的海底一直升到明亮的海面,而又忽然裂开。源三郎的意识一下子清醒过来了。
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源三郎这时才发现,烛台上的蜡烛正发出微弱的光,照射着天花板。不对!睡觉前我明明熄灭了的。
令人难以捉摸的笑容浮现在源三郎的脸上。终于来了。
他们鬼鬼祟祟的,到底想干什么?于是他侧耳倾听,只听得隔扇外传来了低语声:
“嗯,他睡得很沉。”
“但是,在他身子下面压着,拿不出来……”
他们说的应该是刀。
源三郎抚摩了一下自己放在被褥下面的佩刀。此时浮现在他脸上的,是等待血雨腥风的残忍的笑容。
突然,屋外的人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好像是要忍住不笑。那声音渐渐提高,最后变成“呜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哄笑声大得仿佛整个屋子都在震动,令人毛骨悚然。
忽然,“咣”的一声,门被拉开了。峰丹波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七八个人。
“源三郎少爷,深夜来访,打搅了……”丹波低声说道,随后,他大吃一惊地叫道,“啊—”
被褥里什么都没有,屋子里也一个人都没有。原来,源三郎早就起身了,并悄悄地站在了门旁,背紧贴着墙壁。
身着练功裤裙的峰丹波的随从们,每个人都提着佩刀,还没来得及进屋子,只是站在门口呆呆地望着这一切。
整个房间在一霎那又恢复了寂静。这时,隔扇后传来了伊贺狂徒的笑声:“我在此候你多时啦。快请进。请—”
四
如果他们贸然走进屋子,那么,无论是从头顶上,还是从侧面,源三郎的大刀说不定早就砍过来了。假如真是那样的话,屋外的那帮人肯定会吓得魂飞魄散,他们的诡计也会失败。
这个时候,不知是谁将外褂挂在刀尖上,扔进了屋子。
哼,小把戏。如果源三郎头脑一发热,挥刀砍向那件外褂,那么趁他挥起刀的那一刻,众人便会一起冲上去。不过,源三郎不可能蠢到那种地步。
“哼哼……”隔扇后传来了源三郎低低的笑声,“那种骗小孩子的把戏就算了吧!”
源三郎手里的刀磨得如镜子般明亮,昏暗的烛光映照在刀面上,变成刺眼的光线反射进了那群家伙的眼睛里。而且,每当源三郎握紧刀柄的时候,从天花板一直到对面门框上端的横木之间,就会闪过一道细长的光。门外的人看到,吓得不敢进来。
死沉沉的寂静,静得连耳膜都隐隐作痛。这是无声的叫喊,是怒号前的沉默。
这样耗下去也不是办法。一个不知火流派的剑客来到旁边的房间,举起刀,朝着源三郎可能站着的位置,“啊啊”地刺杀过来!刀穿墙而过,上乘的京壁顿时裂开了大口子。稻荷土、聚乐土混在一起,扑啦啦地直往下掉。
与此同时,源三郎身子后仰,大叫道:“呃—啊—”
紧接着,只听见他轻轻地呻吟道,“疼死我了!”
源三郎好像是受了伤,踉跄倒地。这一刀应该是刺中了他的侧腹。
“啊—噗—疼死我啦!你们太卑鄙了!有本事从正面来!”
听到源三郎惨叫声的一瞬间,丹波兴冲冲地率先“咣当”一脚踢破了隔扇,众人随即一拥而入。
微弱的烛火差点就熄灭了,不过,马上又重新燃烧起来。
他们本以为源三郎会倒地不起,痛苦得满地打滚。谁知他就好好地站在那里,已经摆好了随时准备进攻的姿势。
“哈哈哈,辛苦啦。你可终于露面了!”源三郎冷笑道。
源三郎非但毫发无损,而且他摆出的招式正是柳生流派中最恐怖最厉害的刀法—不破之关守刀法。所谓不破,也就是说,其他流派的刀法根本就敌不过。
无路可走的峰丹波脸色煞白,用嘶哑的声音大喊道:“大、大家当心!当心!”
五
以前,峰丹波曾经和化装成年轻园丁来到道场的柳生源三郎有过一次对决。
两个人只是一动也不动地盯着对方。没想到,峰丹波被源三郎的气场压倒,失去了气力,竟然昏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两个人在院子里一动也不动,只是紧紧地瞄准对方眼睛的时间好像很长很长。盯着盯着,丹波就那么昏过去了,刀也没有动,连手指头都没有动一下。
当意识清醒过来的时候,丹波发现自己已经被抬进了屋子里,周围的人喊着“大夫”、“拿药”,场面混乱至极,真是丢尽了脸。
这并不能说明丹波弱,只是因为源三郎太强。
那件事成了丹波一生的耻辱。如今,每当想起来,他的脸就会变得滚烫。
正因为丹波十二分地清楚对方的实力,所以,他才一直小心翼翼,不敢妄动。
如果是正当比武,则无人能敌得过源三郎,所以,丹波才费尽心思地想出了这个计策,眼看到了关键时刻,却事与愿违,还是失败了!
没想到源三郎将计就计,诱使丹波上了钩。如今,就在这间狭小的屋子里,手持长刀的源三郎正恶狠狠地盯着丹波。
这可真是飞蛾扑火—自投罗网啊。丹波的心里一阵阵发慌。但是,我们人多。丹波心想,只能大家一起蜂拥而上了。
他迅速地退到岩渊达之助的身后,命令道:“进攻!进攻!”
虽然他的声音很高,可是,谁也不愿意被砍成两半。
正当这伙人面露畏怯之色的时候,伊贺狂徒大喝一声:“对不起啦!”然后,他假装纵身一跳,却突然使出了那招不破之关守刀法。只见他横刀一劈,站在近处的那个人倒下了。
源三郎伪装成远攻,却在近处下手。
一声惨叫过后,紧接着“咣当”一声,那人手中的刀落在了榻榻米上。
就在那时,不知是谁将衣服扇动了一下,吹灭了蜡烛。
屋子里顿时一片漆黑,只有窗外的月光静静地流淌进来,发出朦胧的光亮。
这些人不约而同地退到了墙边,伏下身子,将刀放低。
“啊—”又一个人惨叫出声。看来,源三郎的刀再一次尝到了鲜血的味道。
这时,站在源三郎侧身的峰丹波扔出一个长长的东西,是像手绢一样的白布条,正好缠住了源三郎正要举过头顶的刀。
六
源三郎杀死了两个人,刚准备要瞄准第三个人的时候,只听见“嗖”的一声,声音很奇怪。原来是峰丹波手里的东西划过空中,缠住了源三郎的刀。
源三郎感觉到手上的刀突然重了好多。是什么东西?好像有一种力量要把举过头顶的刀向他的背后拽。我的刀被这东西束缚住了,哟,不好!源三郎感觉到有少量的水珠喷溅到了自己的脸和脖子上。
丹波顺势退到了墙边,用刀瞄准源三郎。透过黑暗,他死死地盯着源三郎的一举一动。
一刹那,很静。
岩渊达之助、等等力十内等人也都屏住呼吸,以静制动,在黑暗中盯着源三郎。
源三郎好像是被紧紧地绑住了一样,还是那个姿势。
这突如其来的东西搞得源三郎莫名其妙,一头雾水。他皱了皱眉,歪了歪头,不知如何是好。这也在情理之中。
不知道是什么,一种奇怪的冰冷液体顺着源三郎那紧握刀柄的双手往下流淌。黑暗之中,源三郎也看不清那是什么东西,但他总觉得这冰冷的液体是极其不祥之物。顿时,他心里感到一丝丝的不安。
“嗯—”源三郎哼哼着发出了声音,想把刀放下来。可是,那刀越发地沉了。“你们竟敢跟我耍花招!”
周围刀光剑影,这位伊贺年轻的少爷不得不万般小心,他用一只手的手指轻轻地碰了碰刀身上的东西:“这、这是什么?”
什么东西?凉凉的,又湿漉漉的,把刀刃缠得紧紧的。
他想取掉它,情急之中却也不那么容易。
“是棉布。哈哈哈!”从角落里传来了峰丹波的大笑声,“是浸湿的棉布—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拿得下来的。我劝你还是把刀扔下吧!”
岂有此理!原来是浸了水的又细又长的棉布条。要想让湿棉布准确地缠在对方的刀上,没有过硬的技术和长期的训练是做不到的。浸满了水的棉布被那么巧妙地一扔,扔到敌人的刀上,加上一定的重量后,棉布就会像小蛇一样,能立刻紧紧地缠绕在整个刀身上,而且很难取下来。
此时,不论是怎样的好刀利剑,也都无济于事了。别说杀人,现在手里的刀还不如棍棒好用呢。源三郎恨得牙根儿直痒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