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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六月来临(2)

19

一个夜晚加一个白天,岚都在想菁菁说的那句话。真的是她们扔下了菁菁吗?

难道事实会与表面看到的相反?

岚回想在菁菁私奔之前那段时间,她和芳芳都在干什么。

那时她们碰面不多,但隔段时间总要见一见,各自谈谈自己的故事,打听打听朋友的故事。芳芳正在谈朋友,一个名叫雷的男孩追她追得很紧,她也很喜欢雷。那是烈火般的爱情。芳芳每每说起雷,眼睛就灼灼放光,光芒还从她整个肉体的所有轮廓中漫溢而出,甚至衣服也遮挡不住。雷在深山沟里一个兵工厂工作,那儿距南阳市有九十公里,但这阻挡不了他们约会。雷总是在星期天乘首班车来和她约会,然后乘末班车回去。他还争取种种机会出差到南阳和她约会。芳芳给我们看过雷的照片,这是一个单纯的大男孩,脸上布满阳光,眼睛中射出既柔和又执著的光芒。

那段时间,岚和黎明的恋爱也热火朝天,人简直疯掉了,一会儿不见就想,工作时头脑中也全是他的形象,在每一片树叶上,在每一缕风中,甚至在变幻莫测的云上,我都看到他的影子或感到他的存在。我因为爱他,总是使性子,与他闹别扭,为的是让他哄我,呵护我,给我更多的爱。因为他,白河边的小树林、王府山上的凉亭、武侯祠内的碑林等等地方,都变成了尘世的天堂。我们在河水中做爱,在独山上做爱,在月光中做爱……

菁菁呢?她好像没什么故事,每次见面她都是听我们讲故事。至于她的感受,她的表情,她的心思,我们都没在意。

她是我们的朋友,她分享我们的快乐,理所当然。

我们就是这样想的。

20

最后的夜晚。

明天岚就要离开上海了,短暂的重逢过后,必然是离别,一种“长亭外,古道边……”的感觉袭上心头。分别,总是伴随着忧伤、感喟和无奈……

岚和菁菁,这对闺中密友,八年未见面了,分别之后谁知道下次见面会是几年之后。时间在改变着她们,如今的她们不是八年前的她们,若干年后的她们也不会是现在的她们。时间以滴水穿石般的耐心和毅力改变着朋友间的友谊,变化是永恒的,不变只是相对的。

岚躺在沙发上,菁菁坐在她身边。她们的手叠在一起,手指与手指互相抚摸,像一群小动物与另一群小动物在交头接耳。简单的动作,从神经末梢泄露着心灵的秘密和隐痛。

菁菁说,能说出来的都不是真正的痛苦,真正的痛苦是说不出来的,它烙在心上,是永久的伤疤。我说你们扔下我,这是能说出来的,它很轻,不是真正的痛苦。

我们没有扔下你,我们……

你知道,让爱情冲昏了头脑,你能够理解,那是一种病,一种癔病,犯病的时候,人就魂不守舍,颠三倒四,不把其他事放在心上,心中念叨的只是爱情爱情爱情……

自以为是的爱情!

是你们扔下了我,别不承认!

也许,我只能说也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有点道理,但是——好了,我说过能说出来的都不是真正的痛苦,我说出来了,痛苦就不在这儿。

痛苦在别处,岚想,那是菁菁的秘密,她不会说出来,不是她不想说,而是因为真正的痛苦是说不出来的。说不出来的痛苦会是什么呢?

岚隐约能感到一些东西,不问她还知道,一问她反而迷惑了。

她把菁菁的手贴到脸上,她说,你的手上有茧子啦。

早就有了,菁菁说,还有一个地方也生了茧子,她把岚的手拿起来放到她的胸上,她说:心上!

岚的手碰到她温热、柔软的乳,感到乳下心脏的跳动,还有乳房的颤抖。或者,是她手在颤抖。

岚说,这么多年,谁的心上会不生茧子呢?

岚多想找一人来诉说诉说自己心上的茧子,也就是说,说说情感的麻木,说说激情的消失,说说爱情的彷徨。她原以为菁菁是很好的对象,她是闺中密友,又远离南阳,再者,她还有一双善解人意的耳朵。可是,怎么能对菁菁说呢?菁菁不是说,说出来的痛苦都不是真正的痛苦吗?同理,说出来的烦恼也不是真正的烦恼。她如果将自己的琐事说给菁菁听,菁菁会笑话她的。尽管看上去,她相信菁菁绝不会笑话她。但是,即使菁菁不笑话她,她自己也会笑话自己的。

她把手拿回来,她们的手还没有分开。她把她的指尖与菁菁的指尖触碰到一起。

菁菁说,茧子与茧子不一样。

岚承认。正如托尔斯泰说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岚原来想探究菁菁私奔的秘密,既然是朋友,秘密就应该共享嘛,她此前是这样想的,现在,她不这样想了。她尊重朋友的隐私。共同保守秘密的最好办法,就是不再彼此分享秘密。原来,她很想告诉菁菁她走后她父母的痛苦,菁菁总是岔开话题,可能并非她不想听,而是她已经知道,她只是无法承受,才不让她重新提起的。现在,她不再提了。她知道,谁也无法洞察一个人内心的痛苦,那些说不出来的痛苦。

岚说,我昨天做了一个梦,梦到钟表在倒走,我们都在回到过去,我们在反向经历曾经经历过的一切,每件事都是先有果后有因,果成了因,因成了果,也就是说,欢乐导致了成功,痛苦导致了失误,后悔导致了过错,譬如:我情绪不好,然后我和丈夫吵了一架;我哭泣,然后亲人死去;我生下女儿,然后我怀孕;我见到同事因车祸瘫痪,然后我见到他在门前打羽毛球;我看到你的短发,然后我看到你在扎辫子;父母训斥我,然后我说谎;我在摇篮里大哭,然后看到一只可怕的黑猫;我睁开眼睛,然后我回到母亲的子宫听着胎教音乐……

这时我醒来了,隔着窗户,看到满天的星斗……

菁菁说,好奇怪的梦,如果时光真的能够倒流,我们都会回到天堂。

如果菁菁说的天堂是指母亲的子宫,岚不否认。的确,那儿就是天堂,尘世的天堂,人类的天堂,你、我、他和她的天堂!

岚说,是的,我们都会回到天堂。

21

离开上海的时候,岚很高兴阿文没有去车站送她。她很不喜欢这个人,他身上到处都显出小来,人长得小,心眼也小,情趣也小,不像一个男子汉。

由菁菁送她。

一阵风吹乱了菁菁的头发,发丝纷乱地舞着,在她的眼前变幻出奇怪的光影,她眼中的世界自然迷茫起来。在月台上,这是一道风景。

岚很想帮菁菁理一下头发,她想象从前抚摸辫子那样再抚摸菁菁的短发,手指对头发的记忆不会泯灭,在头发的末端手指会感到突兀的变化。穿过黑发的岚的手指会留下头发的芬芳和新的关于头发的记忆。

维修工在用小铁锤当当地敲火车轮子和那些巨大的弹簧,进行例行检查。装邮件的小排车从她们身边开过去。列车员在车门口验票。一个个乘客登上车在找自己的位置,并安置行李。送站的人上去又下来,隔着车窗话别。

岚和菁菁站在列车前,平静地说着话,没有眼泪,因为生活不相信眼泪。

后来,她们移到车门口说话,这样岚随时可以踏上列车。

分别是难免的,她们都清楚这一点,她们成功地避免了伤感。还会再见面的,其实见一面并不难,她们都这样说。她们选择乐观,至少此刻如此。

该上车了,菁菁说。

岚是最后一分钟跳上火车的,在此之前,她们飞快地拥抱了一下,可能就一秒钟,或者还不到一秒钟。她们的身体轻微地战栗了一下,两人都觉察到了。

岚上车后很快就来到窗前,隔着玻璃,她看着菁菁,看着她舞动的头发,看着她的手势和口型。岚朝菁菁挥手,然后把脸贴到玻璃上,玻璃把她的脸挤得变了形……

火车徐徐开出车站。

岚的眼睛模糊起来,世界也跟着模糊起来……

于模糊中,她看到菁菁的眼睛变得异常明亮,她又看到菁菁转过身去,双手用力地从面部向后拢了一下头发,又转过身来,朝她挥手……

22

火车上。

岚现在没有恐慌感了,取而代之的却是忧伤。

她不了解菁菁私奔的秘密,也许那只是个无法理解的行为,恐怕连当事人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做,外人就更无从知晓了。或者,菁菁和那个男人的出发点是不一样的,菁菁是出于爱情,但愿如此;那个男人嘛,是出于对菁菁美貌的占有,而以爱情为幌子,男人常常如此。

岚想象不出菁菁和那个男人在一起时的情形,也就是说,想象不出他们肉体的放纵和欢娱,一个结婚多年的男人对一个处女(她相信菁菁那时是处女)是会很用心的,他会教给她很多东西,关于性的,关于身体的,而不会是关于道德的和伦理的。在那个年龄,她们是刚刚绽放的花朵,肉体散发着五彩缤纷的芳香,皮肤绸缎般光滑,脉管中的血液燥热难当,头脑中则是光怪陆离的念头和不切实际的幻想,梦想着远方,梦想着白马王子,对现实一百个不满意。她如此,芳芳如此,菁菁自然也如此。她们用以对抗现实的只能是爱情和性。她和芳芳陶醉其中。菁菁大概也陶醉其中吧。她的私奔,不会与性无关,或者简直是由性决定的也未可知。性是美好的,是黑暗中的火和光。

他们的肉体缠绕在一起,像两条蛇,或树和藤。他们在心醉神迷时山盟海誓,许下诺言,自以为找到了幸福的钥匙,然后大胆地、义无反顾地付诸行动。为此,他们不惜把两个家庭抛入痛苦的深渊,以爱情的名义。

他们受到了生活的诅咒,饱尝艰辛。他们能够在一起五年而不分开,算得上是个奇迹。单单这一点,就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他们。对那个男人也一样。也许他也是爱菁菁的,而不仅仅是出于冲动。

他们最终又分开了,这也不难理解。生活的逻辑总是很残酷的。

岚想,人的动机并非总是来自理性,有时来自不可知的神秘之域,一种原始的冲动,一个不自知的潜意识,一缕稍纵即逝的思绪,或者一个世俗的观念,或者一个反世俗的观念,等等,总之不可思议,无法解释。

23

岚见芳芳之前,那种一度消失的恐慌又回来了,前去见好朋友为什么会有一种恐慌感呢?她嫉妒朋友的成功吗?陌生地方的陌生气息让她不适应吗?她说不清楚。

岚见到芳芳时,觉得在芳芳身上时光是倒流的,芳芳比三年前年轻,也比三年前漂亮,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芳芳说,你别恭维我,你才真叫漂亮呢。

漂亮什么呀,岚说,和你一比,我简直成了乡巴佬。

如果说岚此时把自己说成是乡巴佬是一种自谦,那么几分钟后,当她坐上芳芳的宝马时,她就从内心深处感到自己是乡巴佬了。她不认识宝马的标志,她问芳芳什么牌子,芳芳说宝马。她又问多少钱,芳芳说九十七万。她啧了一下嘴,说,你真行!

我在这儿根本算不上什么,这儿有钱人太多了,和他们比,我还是个穷人。

那我们就只能算是乞丐啦。

可别这么说,没有人比你过得幸福,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幸福什么呀,你才幸福呢。

你还不了解我吗,我那能叫幸福?

那几年不说了,至少你现在是幸福的吧。

幸福这个词和我无缘,芳芳说。

雷怎么样?

就那样,芳芳说,老样子。

芳芳的语气中透着不满,还有些惰性,看得出来她对谈论雷没什么兴致。四年前她可不是这样,那时她们只要到一起,芳芳很少有不谈论丈夫和婆婆的时候。雷是独生子,父亲去世早,他由母亲带大。雷的母亲和儿子相依为命多年,对芳芳的介入很不适应,婆媳之间或明或暗冲突不断。雷的母亲认为芳芳夺走了她儿子,心中很失落,甚至有些变态。芳芳则认为她自从爱上雷之后,千方百计把工作由南阳市调到雷所在的这个山沟里,作出了很多牺牲,而雷的母亲不但不理解,还暗中和她过不去,她能不委屈吗?总之,两个女人都爱雷,都想把雷据为己有。可以想象,那段时间最累的人是雷,一边是母亲,一边是妻子,他都要周旋,都要抚慰,想让两边都满意,而常常是两边都不满意。芳芳天生是不服输的,她决不会输给性情古怪的婆婆。芳芳也心疼丈夫,她说,雷都快崩溃了,快被我们撕成两半了。但她们无法停止这种撕扯,她们谁也不愿放弃,除非……

最终,上帝作出了裁决,他召回了婆婆,芳芳失去了对手,婆媳之间的战争宣告结束。那是四年前的事,那一年,对芳芳来说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婆婆去世,二是兵工厂从山沟里搬到了富裕的温州。芳芳的生活彻底改变了。

雷还会是老样子吗?岚有些疑问,她觉得雷不应该是老样子,既然芳芳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雷怎么还会是老样子呢?

芳芳将岚接到她的美容中心。芳芳在这儿有一个套间,里边摆放着一个双人床,这是她平时休息的地方,现在她让岚和她住一起。她问岚要不要再搬进一张床,岚说这么大的床,我们两个人睡绰绰有余。

让岚感到奇怪的是,中午雷没有出现,晚上雷还没有出现。她问起来,芳芳说,我们的厂在郊区,家也在那儿,雷平时不进城。

你每天都回去吗?岚问道。

我平时就住城里,芳芳说,我一周回去一到两次,主要是陪孩子。

主要是陪孩子?芳芳的语气听起来有点怪怪的,像是在强调着什么,又像是在掩饰着什么,让人捉摸不透。

24

岚结婚的时候,不顾亲人的反对,坚决请芳芳做伴娘。她的理由很简单,她有两个好朋友,一个是菁菁,一个是芳芳,菁菁私奔了,她不请芳芳请谁?

亲人反对她的理由是芳芳个子太高了。她觉得可笑。

实际上,芳芳在婚礼上表现得非常优雅、得体,很为她争面子。她为有这样一个朋友而自豪。

后来,已经是两年后了,她偶然把结婚那天的录像带拿出来观看,才明白亲人们为什么反对让芳芳做她的伴娘。

不是芳芳表现不好,而是她表现得太好了。整个婚礼热热闹闹,每个人在录像带中都多多少少显出一些不协调,可笑的动作,不雅观的大笑,夸张的表情,呆板的衣着,幼稚的发型,等等,只有芳芳挑不出毛病。她化的妆比平时稍稍浓一些,但仍属于淡妆,可是一丝不苟,看得出来,是出自专业美容师之手;她的发型看上去还带着啫喱水的味道,也只有高档美发厅才具有这样的水平;她穿着蓝西服,雪白的衬衣领子翻出来,简洁大方,亭亭玉立。她顾盼自如,每一个动作都那么优雅,优雅得令人嫉妒。岚作为新娘子,毫无疑问是镜头的核心,可是看看她的表现:离开母亲时哭得太厉害,把脸上的妆冲得乱七八糟,使原本就比较浓的妆更显得夸张可笑;租来的婚纱不是很合身,走路怕踩住,上下车怕挂住,有时竟让她有些狼狈;婚礼上她对一些来宾开的玩笑也不能接受,如芒在背,表情尴尬。这就是她,新娘,婚礼的主角。可是,她越看越觉得芳芳才是主角,她的光彩是表面的,芳芳却仿佛从内部放射出灼人的光芒。后来,丈夫的几个朋友拐弯抹角地打听芳芳的情况,想结识芳芳,由此可见芳芳那天表现出来的魅力。

岚差点把录像带给砸了。

但这怨不得芳芳,她很清楚这一点。

从那时起,和芳芳在一起她就开始有些恐慌了。在她眼中,芳芳是个近乎完美的人,不但长相出众,气质不凡,神采飞扬,而且追求浪漫,洒脱自信,沉着果断,爱情轰轰烈烈,事业蒸蒸日上;这些都是她所不及的。

25

晚上,在美容中心上边的套间里,在那张宽大的双人床上,她们,岚和芳芳,说了很多话,关于南阳,关于菁菁,关于她们的从前,关于孩子。芳芳不再谈论婆婆,因为婆婆已经去世了。芳芳也不再谈论丈夫雷,不知为什么。岚也不谈论丈夫黎明,她没有谈论他的兴致。这就是变化,四年间的变化。

岚说菁菁的变化让她感到吃惊,她不明白菁菁是如何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就像她不明白菁菁当初为什么要私奔一样。她说菁菁就像一块燃烧过的碳,失去了能量,安静了下来。

芳芳说,也许吧,她被生活打败了。

芳芳的这个结论同样让岚感到吃惊:她用了“打败”这个词,用在朋友身上,这么轻描淡写,仿佛谈的是一个陌生人。

芳芳和菁菁也八年没见面了,但她们根本没想着要见面,尽管她们离得不远。她们并未把友谊看得那么重要,假如她们之间还有友谊的话。

芳芳毫无疑问是个成功者,她四年间开了八个美容店,几乎每年翻一番。她不打算再在温州扩展了,下一步,她说,她要到法国去发展。

对岚来说,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法国,多么遥远啊,遥远得她无法想象,仿佛那是另一个星球上的国度。

与芳芳比起来,不要说菁菁是个失败者,就连岚也是个失败者。

芳芳大概看出了她的话对岚的影响,马上岔开话题,说她最羡慕岚的生活。

岚说,你是在讽刺我吧?

芳芳说,真心话,你们的生活那么真实,那么温暖,没有多少烦恼,也没有多少困惑……

岚不愿听这样的话,如果芳芳不是存心讽刺,那就是她对她的生活并不了解,或者还停留在过去的印象上。现在,她的生活真实倒不假,温暖却谈不上,只能说是麻木,至于烦恼和困惑,能说没有吗?

岚觉得有些闷,她说把窗子打开吧,芳芳说可能就是开着的。

岚起来拉开窗帘,窗子果然是开着的,外边月光很好,月光落在树叶上,白白的,静静的,与树的影子交织在一起,像一幅黑白静物画。

她看到窗帘遮挡的角落里有一个东西,问芳芳:

“雷常来这儿吗?”

“很少来。”

“他抽烟吗?”

“不抽。”

“你呢,抽吗?”

“从不抽。”

“我发现了你一个秘密。”岚突然说道。

“什么秘密?”

“你有情人。”

芳芳有些诧异,但出乎岚意料的是,她既没打算否认,也没打算遮掩,她只是问她:你是怎么知道的?”

岚拿出隐藏在窗帘角落里的烟灰缸给芳芳看。烟灰缸里有十几个烟蒂,看样子是最近抽的。芳芳笑了,她招供说:没错,是有一个情人,他昨天来过。”

26

芳芳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婆婆去世后,按说雷只属于她一个人,可是她忽然觉得很失落,生活一下子变得轻松了,可也没什么意义了。这时她才发现,她那么多年和婆婆较劲,并不是出于对雷的爱,而只是不愿认输罢了。婆婆不在了,她对雷的爱也越来越淡了。她到温州之后就辞职开起了美容店,开始也不顺,一年后就发展起来了。

这中间“他”帮了不少忙,芳芳说。

岚从芳芳的语气中听出“他”指的是谁,不外乎芳芳的情人。

事业往上走的时候,夫妻的感情却在往下走,芳芳意识到是自己的问题,可是感情的事无法控制。她说,她现在理解了菁菁当初的私奔,这里边没有理性可言,也没有什么对错,人就像是被打了迷幻剂,自己左右不了自己,行动不是由头脑作出的,而是由身体作出的。身体,她说,有它自己的意志,你挡不住它。她也没想挡。

“菁菁私奔,”她说,“我们都认为是错的,可能菁菁冷静下来也会认为是错的,但这没用,这改变不了什么,她那时不听头脑的,只听身体的,身体内部会有一个声音,这个声音怂恿她大胆地往前走,不计后果,不计得失,这个声音说:前进啊,冒险啊,快乐啊,享受啊,等等,于是你就听这个声音的,你好像发现了生活还会是另一个样子,你想尝试,如同以前人们在你的生活中拉了一道帘子,告诉你别到那边去,那边不好,你就一直没到那边去,这时身体中的声音说你可以到那边去,那边有快乐有刺激,于是你就想试试,就走过去了,就这么简单。”

也许芳芳说得对,身体内部会有一个声音,这个声音让人着迷,让人疯狂,让人冒险,让人……

岚想,人通常是理智的,但也有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也会犯错误。

岚试探着询问“他”的情况。

芳芳说,“他”有家庭,有孩子,还有事业,为此,他”很痛苦。

芳芳可能也想找个人倾诉,分享自己的秘密,以及困惑和迷惘吧。有些东西在一定范围内需要保密,超出这个范围就没必要保密了,甚至还想让人知道,毕竟秘密装在心里让人憋得难受。她说:

“我们在一起是很疯的,我是说,那种感觉,和初恋时不一样,初恋时是冲动,这则是……

燃烧,火焰与火焰,加在一起,更大的火焰。他唤醒了我身体中沉睡着的某种东西,如果不是他,我不知道会那么美妙,就像登山,没有他的带领,我可能一辈子都上不到山顶,只停留在半山腰,还以为再往上就没路了呢。”

芳芳在谈论性,岚想,芳芳真是变了,这样的话题谈论起来一点都不害羞,也许她还会放得更开,并最终达到毫无顾忌的地步。但是芳芳突然转到了爱情:“他是爱我的,你别不信,我们在一起不是为了赶时髦,也不是为了别的,什么也不为,只是因为爱。现在谈论爱情可能让人觉得可笑,可我们是真的,真的相爱。”

岚让芳芳证明给她看,芳芳说:

“再说****,你知道两个人在一起如果没有爱情,性会怎样,身体是骗不了人的。”

岚问她怎样区分****与爱情,这是有区别的,但它们表现在性上可能并无二致,都会带来疯狂,带来满足。

“我只说一点,你就会明白。”芳芳的声音像月光一样柔和,她说,你知道,他和我在一起是很疯的,我们能够整个下午不停地做爱,可是自从和我在一起之后,他和他妻子就不行了,突然就那样了,他也无法解释,他不想那样,可就是做不成。他妻子以为他得了阳痿,求医问药,想给他治好,让他吃了很多药,中药西药一齐来,就是不见起色。你说怪不,他在家不行,一到我这儿,就又行了,不但行了,还很厉害。你说,这是不是爱情,他是不是爱我?”

岚承认这是爱情,正如芳芳说的,身体是骗不了人的,但她这会儿却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雷和“他”的妻子——

27

岚在温州的几天一直没见到雷。芳芳开车领她玩了几天,到没什么可玩的时候,她离开了温州,打道回府。这几天中,芳芳谈到过雷,尽管很少,毕竟谈到过。

那是在路上,窗外是寻常的街景,芳芳突然说,我应该让你见见雷的,可是不见也罢,他没什么变化,不会开车,进城总是坐厂里的班车。他很少进城。

你还爱他吗?岚不知道这个问题是不是不合时宜,但她还是问了,她对雷的印象很好,她为雷感到惋惜。

我不知道,我们已经很久没做爱了。我知道性不能等同于爱,可是两个相爱的人会很久不做爱吗?

谁的原因?

双方的吧,我不想,他也不想,就那样了,芳芳自嘲地说,我们现在是时髦的无性夫妻。

他还爱你吗?

不知道,他可能有点怕我。

你是不是很野蛮?岚开玩笑道。

不是那种怕,芳芳说,他可能觉得自己停滞不前,而我一直在发展,他有些跟不上我的步伐。

岚说雷是个很优秀的男人。

芳芳不否认,但她说优秀的男人有时让人感到乏味。

岚抱打不平地说,是自己出了问题,你才会有这种感觉的。

可能吧,芳芳说。

但芳芳心里对雷并没有愧疚之情,她只是对儿子愧疚,她对儿子照顾很少,儿子和雷非常亲近,和她有些疏远。她尤其担心儿子发现她的隐情,造成心灵创伤。儿子七岁了,正是需要呵护的年龄。也朦朦胧胧懂一些大人们的事情。她从没打算要离婚,不是她离不开雷,而是她怕对儿子造成伤害。另外,她不想对“他”施加任何压力,包括婚姻的压力。

28

这天,岚意外地见到了“他”,芳芳的情人。岚没想到芳芳会带她去见她的情人。见面之后,岚才明白芳芳是在向她炫耀。尽管岚对他扮演的角色不赞同,但仍然认为他是有男性魅力的。他高大,健壮,随和,平头,穿白T恤,善于体贴人。

是在一个很偏僻但很高档的西餐厅见的面。

他请她们俩吃西餐,喝法国红酒。

他很会向女人献殷勤,对她们俩照顾得无微不至。

岚联系芳芳说过的话,不由自主地想象他在床上的表现,他的疯狂,他的持久。她头脑中出现一些情色画面:缠绕的肉体,光滑皮肤上滚动的汗珠,嵌进肌肉中的指甲,紧闭的或放光的眼睛,蓬乱的头发,呻吟的口型,等等。她为自己有这样的想象而暗暗发笑。偷眼看看芳芳,芳芳一副端庄模样,不像是与情人吃饭,倒像是吃公务餐。“他”倒没有一本正经,不时地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活跃活跃气氛。看得出他是一个有地位有钱的男人,可是他没有沾染那种人通常都有的傲慢自大和爱显摆的毛病,而是风趣幽默,彬彬有礼。眼中那一丝抹不去的忧郁也很能打动人。

他恰到好处而又很得体地奉承了岚的美貌和气质,让岚很受用,岚觉得和他在一起很愉快。

过后,岚对芳芳说,我理解你,“他”是个很优秀的男人。

芳芳说,我也是个很优秀的女人嘛。

岚马上想到,她也说过雷是个很优秀的男人,她怎么就变得没有一点儿立场了呢?于是她不再说下去了,沉默。

29

离开温州的前夜,她们触及了痛苦的话题,那是从再一次谈论菁菁开始的。

八年前,岚和芳芳曾经去与菁菁私奔的那个男人家里探访过一次,看有没有那个男人的消息。她们见到了那个处于痛苦中的女人。那个女人很瘦,面色发黄,眼睛里充满怨恨。她们直截了当地说明来意,那个女人堵在门口,不让她们进屋。

那个女人冷冰冰地说没有消息,什么也没有。她们想和那个女人谈谈,那个女人却一点儿也不想和她们谈,哐”的一声把门关上了,门板差点碰伤岚的鼻子。她们从邻居那儿得知,那个女人有个十七岁的儿子,正在上高中,因为受不了别人的议论,和同学打了一架,受到学校处分。那个女人刚从学校回来。

那个女人的形象长久地烙在她们头脑里。

“我忘不了她那双充满怨恨的眼睛,我害怕再看到一双这样的眼睛。”芳芳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好像镜子中会浮现出这样一双眼睛。

“痛苦会毁了一个家庭。”岚话中有话地说。

“我不想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

“那是自己亲人的痛苦,和所爱的人的亲人的痛苦。”

“我避免这些,我不向‘他’要求任何东西,对未来也没有什么想法。”芳芳说。

就这样得过且过吗?这是一条康庄大道吗?能避免所有痛苦吗?

芳芳走到窗前,站住,月亮把树的斑驳的影子投到她身上和窗台上。她说,这样,现在这样,也不是没有痛苦,我是痛苦的,“他”也是痛苦的(你来之前的那个晚上他在这儿抽了很多烟,就是因为他痛苦),雷是痛苦的,他”的妻子也是痛苦的。雷不知道我的事情,“他”的妻子也不知道他的事情,可是生活已经改变了,原本属于家庭的快乐和温暖没有了,或者打了折扣;人都是有良知的,而良知是很折磨人的;我们的痛苦是看不见的,在心的深处;我们无力改变命运,因为不想让亲人痛苦;可是已经有了风言风语,纸是包不住火的;终有一天,雷会知道,他”的妻子也会知道;到那时,怎么办?我不敢想象。

芳芳抬起头,深情地望着窗外某个地方,仿佛望着一个扑朔迷离的梦。

岚本来以为芳芳很为她现在的生活得意,其实不是这样。

芳芳说她很害怕将来,她害怕某一天生活会分崩离析,一切属于她的东西都离她远去,她也许很有钱,但没有爱情,没有亲情,没有友情,心灵空荡荡的,像一个空房子,只填满了空虚……

岚说她想不到芳芳也会有痛苦。

芳芳说,每个人的生活只有他自己清楚,别人看到的只是表面,那未必真实,说不定是装出来的,专门制造假象的……

30

在回程的火车上,岚的头脑中塞满了这趟旅行中浮光掠影式的影像,这些影像万花筒般变幻不定,于寂静中喧嚣一阵,然后被记忆神经传输向远处,天外,在那里成为背景。一些东西隐去,另一些东西必然浮现出来……

菁菁的短发让岚难忘。岚想抚摸菁菁的短发,想感受剪掉辫子后的断茬儿,那会是一种很新奇的感觉,那种感觉会被手指长久地记忆。菁菁裸露出来的一截儿脖颈白得像刚剥开的熟鸡蛋的蛋白,上面的茸毛那么柔软,那么纤细,是透明的,仿佛是光线落到脖子上溅起的光芒。菁菁的脖颈好像在呼唤她的手掌,呼唤一个爱抚。岚想抚摸想得手都发痒,可最终她没把手伸向菁菁的短发和脖颈,她的手一直矜持地缩着,有些不安,有些紧张。这很遗憾。

再就是芳芳卧室的烟灰缸。她老想起这个烟灰缸,它的形状像一个盛开的百合,那些戳在里边的烟头则像花蕊。芳芳疏忽了这个烟灰缸吗?答案应该是肯定的。可是所有的疏忽都反映了某种潜意识,芳芳的疏忽反映的是什么呢?一、她不害怕暴露隐情,她对可能出现的后果有心理准备,大不了离婚嘛;二、她渴望暴露隐情,因为她对现状很不满,可她又无力改变现状,潜意识中希望借助外力来改变现状;三、她只是不怕岚知道她的隐情,或者不如说她想让岚知道她的隐情,如此,她好借机向岚说出她的秘密,这样既可炫耀,又能缓解保守秘密所带来的憋闷;四是警钟敲响了,她该有所收敛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等等。当然,这都是猜测,真实是不易捕捉的,像黄昏的光线一样晦暗不明,也许芳芳自己也不知道她的疏忽反映的是什么样的潜意识。

短发,辫子,烟灰缸,在头脑中飞来飞去……

岚做了一个奇怪的梦,这三样东西都在梦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岚发现对面铺位上的人竟然是芳芳的情人——“他”。岚很是诧异,他是什么时候上车的?她怎么一直没发现?她是由芳芳送上车的,芳芳也没发现,多么奇怪啊!

“他”主动和岚打招呼,问岚要不要喝水。

岚摇摇头,觉得他的语气过于亲近了。这是夫妻间或情人间才有的语气,温情又随意。他们并不很熟,他怎么能用这种语气和她说话呢?

这时,车上卖东西的流动小推车过来了,他问她喝不喝饮料,她又摇摇头。他要了一听雪碧,一听可乐,问她选择哪一样,她摇摇头,说不渴。

他说,那就喝雪碧吧。他把雪碧硬塞给她。

岚推辞不掉,就勉强收下了。

在推让的过程中,他们的手碰到了一起,她有种触电般的感觉,这让她羞愧难当,甚至觉得可耻。不可思议的事还在后面,他竟然抚摸了她,做得那么自然,手轻轻滑过她裸露的手臂,如微风掠过一般。更不可思议的是,她竟然没有反抗,默许甚至纵容他的行为,让他得寸进尺。果然,他抓住了她的心理,更进一步,轻轻地吻了她,尽管如同蜻蜓点水,是礼节性的,但毕竟是吻,而且不是吻额头,也不是吻面颊,而是吻嘴唇。这怎能不让她震撼?她受了侮辱一般,义愤填膺,怒目圆睁,呼吸变得粗重。她想抽他一耳光,可是抬不起手。他假惺惺地问她怎么了,她说不出话。这时,她的呼吸变得更加粗重,像拉风箱一般,但已经不是因为气愤,而是因为兴奋和激动,还有****的勃发。

她觉得他们之间是不道德的,且不说他是有妇之夫,她也是有夫之妇,单单他是她朋友的情人这重身份,就让她觉得不道德。抢朋友的情人,这算怎么回事?

可是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她已经爱上这个男人了,爱情是不道德行为的理所当然的借口。她可以为他去流浪,去受苦,去上天,去入地,去生,去死!

她此时是崇高的,是无私的,是浪漫的。她自己感动了自己。她不再内疚,也不再有负罪感。她的行为完全合乎浪漫小说所推崇的观念。她在一个现实故事中出任了主角,她亲自演绎着书本中才有的故事,好过瘾啊!

私奔,她头脑中突然冒出这个念头。

很快奇迹出现了。火车为了成全她,瞬间调个头,不再朝着回家的方向开,而是朝着远离家乡的方向开。

她不相信这是真的。可是火车轮子传来的声音告诉她,这就是真的!

她问:我们这是去哪里?

他说:去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

此时,她突然觉得理解了菁菁,菁菁和她一样对陌生的地方有一种本能的恐惧和向往。

理解带来了变化,她意识到了这一点,摸摸脑后,一条突兀的大辫子让她震惊不已。

她拽拽辫子,把头拽得往后仰了又仰。显然这是她头上的辫子,与她的头皮连在一起。她把辫子拽到胸前,抚弄着,忽然间,她意识到这个动作属于菁菁,菁菁多年前一直是这样抚弄辫子的,那是她的标志性动作。再一细看,这不是她在上海见到的那条辫子吗,乌黑乌黑的,像蛇一样?

她问:你喜欢这条辫子吗?

他说:喜欢。

她说:你不会让我把它剪掉吧?

他说:不会,不过——她说:不过什么?

他说:如果要开始新生活,最好把它剪掉。

她说:剪掉?你——她感到从她口里说出的话,并不是她想说的,她的舌头已不属她管辖,而是属另外一个人管辖。

她想去照照镜子。这时顶灯突然熄灭了,到了睡觉时候,只有脚灯亮着,光线很昏暗。

睡吧,他说。

岚看到盥洗处有灯光,她过去照镜子。在镜子中她没看到自己,而是看到了大辫子菁菁,也就是说镜子里出现的是八年前的菁菁。她眩晕了。一切都是不真实的,都不可理解,甚至连正在奔驰的火车也是不真实的,镜子也是不真实的,镜子中的影像更是不真实的。她往镜子深处看去,一个理发店从黑暗中影影绰绰浮现出来,渐渐变得清晰,进而连正在理发的人也看清楚了。她再次感到震惊:坐在理发椅上的正是菁菁,她攥着长长的辫子,舍不得让理发师剪掉。她想,既然理发店里的是菁菁,那么她就不是菁菁,总不会有两个菁菁吧。她再看镜子时,哪里还有镜子,不但没有镜子,连火车也没有了。她从虚无中意识到理发店里的菁菁就是她。她坐在理发椅上,他站在旁边。

“剪吧。”他说。

如果说在火车上他是劝说她剪辫子,那么此时他则是命令她。

“咔嚓——”

随着这惊天动地的一声响,辫子跌落下来。

她用手抚摸短发,她终于抚摸到了短发,如同抚摸到了伤口,这种感觉竟是撕心裂肺般的。

她把辫子捂在脸上哭了起来。

她大叫:我要回去!”

这一喊非同小可,理发店消失了,代之的是美容院。她未回到南阳,而是又到了温州。她熟悉这地方,双人床、镜子、临街的窗、窗外的树等,都是她熟悉的,她刚离开这里不久,这儿还留有她的体温和气息,她坐过的床垫上还留着一个屁股大小的凹痕。她又回来了。他自然也在这儿。她问他今后怎么办,他说不知道。他坐下抽烟,他痛苦的时候总是用抽烟来排解。她看都没看,伸手撩开窗帘,从隐蔽的角落里摸出烟灰缸,递给他。动作如此熟练,她自己也感到吃惊。她是谁?

她照照镜子,镜子中是一个很熟悉的芳芳的形象,她以为是芳芳回来了,却四顾无人。原来自己变成了芳芳。难怪他一直跟着自己,也难怪他和自己那么亲密。

我是芳芳。

这一切都是我的,他也是我的。他为什么不扑上来,他还等什么,真是笨蛋。

她走过去,把白嫩的手放到他肩膀上。他扭回头,搂住她,脸贴在她小腹上,好像在哭泣。她拉上窗帘,又去锁好门。这儿成了两个人的空间,他们的空间,他的和她的,他们做什么都可以。可是,他什么也没做,脸上仿佛挂着一层霜。他开始诉说内心的爱和痛苦了,她知道他要说什么,她了解他,了解他的爱,也了解他的痛苦。她不让他说,她不想让结局提前到来。他说我们不能这样下去了,他说长痛不如短痛,他说这会毁了你的生活,他说这也会毁了我的生活,他说结束吧,他说我们已经陷得太深了,他说我爱你。

她同意他说的。她一直在流泪,除了流泪她还能干什么?她的脸已经成了沼泽地。她知道一切都无法挽回。男人一旦说出离开的话,他是下了决心的。她知道这是理智的。她也知道这对她有好处,也对他有好处。否则,生活就会崩溃。他们都害怕出现那种局面。他有一个贤惠的妻子,她也有一个疼爱她的丈夫,他们并不想伤害自己的配偶。这是最好的结局。早了断对他们俩都好。那就了断吧。可是,她是多么爱他啊,生活是多么残酷啊!

眼泪,此时只有眼泪是相宜的。

突然,门打开了,芳芳赫然出现在门口,在芳芳身后竟然站着“他”。

岚感到某种东西轰然倒塌了,惊叫一声,从梦中醒来。

火车正在钻一个隧洞,洞内回音很大,给人的感觉好像不是在穿越一座大山,而是在穿越时间隧道……

31

夜仍然是深沉的,窗外还全是黑暗和寂静,这黑暗和寂静浑然一体,充塞天地之间,毫无缝隙。

她从奇怪的梦中醒来之后就再也睡不着了。

梦那么清晰,仿佛是她经历的一部分,让她无法忘怀。

还有恐慌,沉淀在肉体中。

她倾听从铁轨上传来的声音,判断出火车是在朝着家乡的方向开,于是大为安心。梦中她的某个强烈愿望可以让她成为另一个人,这很奇怪,看来在梦中人与人之间并没有什么鸿沟。你之所以是你,是因为你有强烈的成为你自己的愿望。她之所以是她,是因为她有强烈的成为她自己的愿望。每个人正是他潜意识中要成为的人。也就是说,每个人是由他自己塑造的。同时,每个人也必须为他的塑造负责,即承担后果。

梦是第三只眼看到的现实。

或曰现实的投影。

梦似乎给了她某种启示或警示,她朦朦胧胧有所感觉,但并不明白是什么,她还需要进一步领悟。躺在轻轻摇晃的铺位上,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平静,出行时的那种恐慌此时无影无踪了。

那时恐慌什么呢?

此时想来,与其说是陌生而辽阔的外部世界让她感到不安,不如说是她担心朋友看不起她,从而使友谊大打折扣。与两个好朋友相比,她的婚姻太平淡了,平淡得没有故事,平淡得她自己都感到不满。她害怕她们嘲笑她,嘲笑她缺乏行动的力量和冒险精神。可是,实事正相反,她们不但没有嘲笑她,反而羡慕她。她们说,她过的是真正幸福的生活,那么安定,那么宁静。

是啊,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她真的没有故事吗?难道那些无法入眠的夜晚她与黎明之间的缠绕不是故事吗?他的手指从她皮肤上划过,她的皮肤就燃烧起来,血液就沸腾起来,心脏就跳动得更加厉害,瞳孔就变大,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她在他怀中腾云驾雾,体验飞翔的快感,体验天堂的滋味……

难道大雪天她与黎明徒步穿越整座城市不是故事吗?这是一次浪漫的约会,她在大雪中去找他没有找到,因为他离开家去找她了,他们在路上错过,肯定是雪眯了眼睛使他们彼此没有看到对方,返回的时候已是傍晚,天色昏暗,大雪纷飞,如果不是他们撞到一起,他们还会错过的,可是就那么巧,他们碰上了,这时他们两个都成了雪人,他们认不出对方,这只是最初的反应,很快他们听出了对方的声音,辨出了对方的轮廓,于是两个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难道他跑遍整个城市去为她买臭豆腐不是故事吗?有一天她忽然想起童年时候在外婆家吃臭豆腐的情景,她想念外婆,她提出要吃臭豆腐,臭豆腐不是这个小城的特产,很少有卖的,但他二话不说骑上车子就出去了,他一个铺子挨着一个铺子去问,一条街接着一条街去找,最后终于在一个很偏僻的小巷里买到了臭豆腐,回来时天已黑透了,但他两眼放光,欢喜得像个孩子……

她有一个可爱而懂事的女儿,她想,即使人们拿整个世界来交换她的女儿,她也不会答应的。

日常生活磨损了爱情,曾几何时她不再为他端到床头的早餐而感动,不再为他出差时给她买的礼物而高兴,也不再为他每日接送孩子而道声辛苦……

而是为他升迁缓慢而讽刺他,为他做了好事没有得到好报而埋怨他,为他不懂情调而给他脸色……

她没理解他大山一般的意志,他海洋一般的胸怀,他金子一般的品格……

在领导和同事眼中他十分优秀,在朋友圈子中他卓尔不群……

更重要的是,有不少美女向他暗送秋波他不为所动,他是那么爱她……

而出行之前她怎么没认识到这些呢?

32

清晨,金色的阳光照在车窗上,看上去像是车窗在放光。田野里全是金黄的麦子,像海洋一般辽阔,但比最平静的海洋还要平静,仿佛所有麦子都屏着呼吸一般,这是一个盛大的仪式,庄稼自身的仪式,庆祝麦子的成熟,它们即将成为粮食和种子。

岚看着窗外,田野间有麻雀和鹌鹑飞起又落下,还有一只叫不上名字的鸟从麦田中腾起,与火车平行着朝前飞,顽皮地和火车比试着速度,开始时雄心勃勃,后来渐渐落后了,变成了一个可爱的小点。三个农民拿着镰刀站在田塍上,阳光给他们身上涂抹了一层温暖的光辉,他们说着话,其中一个还拿镰刀挥舞了一下,另一个从口袋里掏出烟递给第三人一支。村庄里升起袅袅炊烟,一个老农牵着一头老牛从村里慢慢走出来,牛后边还跟着一只老山羊。然后是一群背着书包的小孩从村里出来,跑着跳着打闹着,超过老农。电线上栖着四五只喜鹊,隔了一根电线杆,电线上又栖着两只喜鹊,一只飞走,另一只跟着也飞走了……

火车上的广播响了,开始介绍南阳……

快到家了吧,她想,他们会在车站接她的,下车后,她一定要给黎明一个拥抱,黎明可能会觉得不习惯,但她要紧紧地拥抱他,让他感到这不是在外边学的时髦玩意儿,而是她从内心深处想拥抱他,想和他融为一体。然后把女儿抱起来,三个人再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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