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十月里的一个下午了。金色的阳光,洒遍了田野,一些割了稻的田野;洒遍了远远近近的小山,那些在秋阳下欲黄的可爱的无名的小山。风带点稻草的香味,带点路旁矮树丛里的野花的香味,也带点牛粪的香味,四方飘着。水从灵灵溪的上游流来,浅浅的,在乱石上“泊泊泊”的低唱着,绕着屋旁的小路流下去了。因为不是当道的地方,没有什么人影。对面山脚边,有几个小孩骑在牛背上,找有草的地方行走。不知道是哪个山上,也传来叮叮的伐木的声音。这原来就很幽静的灵灵坳,在农忙后的时候,是更显得寂静的。
小菡,一个三岁大的女孩子,小的圓脸上,浮着天真,和快乐。穿一件蓝绸的薄棉衣,跟在幺妈的后面,不稳的在菜园里的小路上走着。幺妈在那里摘了好些白菜,又走到另外的一畦上,蹲着去掘萝卜。小菡也蹲着,没有蹲好,却坐在地下了。幺妈望了她的小脸一下,塞给她一个小的红萝卜,笑着说:
“小菡乖,喂,拿着,玩玩,不要吃,脏呵!”小菡捧着萝卜,望望幺妈的脸,全是皱纹,但是她也聪明的笑了。望望萝卜,又去望远远的天了。
幺妈摘好了菜,挽着一个大篮子,一手牵着小菡,慢慢的走出菜园。关于菜园的门,一个编着细篾细枝藤的矮门,便又在池塘旁的路上走着。三个鹅,八只鸭子在塘里面轻轻的游。时时有落叶被风飘了过来。她们转过了一堆树丛,走上石板路时,就看见秋蝉,正在大门外的石坎上晒太阳,顺儿在坪里踢毽子。顺儿一看见幺妈便朝大门里跑,却被幺妈叫住了:
“哪里跑!快过来引小菡。要你陪着三奶奶,怎么我一走就野出来了?秋蝉也不是东西,自己不晓得,十六七岁了,老呆在外面做什么?里面没有人,三奶奶要个什么东西,还得跑出来请你们么?”
秋蝉不敢作声,歪着脸嘴踅身走进里面去了。顺儿笑着来牵小菡,小菡举着红萝卜走了过来。蓝绸的衣裤上,和那白的小的孝鞋上都染了好些黄泥。
“小菡!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来?”
“同幺妈到菜园,有虫虫。”
“虫虫咬手手呢。”
幺妈看见小菡已经很好的同顺儿玩去了,便也踅转身朝侧面的厨房走去。厨房侧面还堆着许多木料;那栋预备盖花厅的房子,还只有孤零零的几根梁柱,空空的站在那儿,这还是在春天的时候立上去的,好久就没有匠人来了。自从春天三老爷病后,这个屋里的女主人就百事都废弃,这座在预计中很辉煌玲珑的小花厅,自然是无人管了。经过曰晒夜露,风吹雨打的那些梁柱,都变得有点憔悴了。
幺妈在厨房里打了一个转身,便又走了出来。小菡和顺儿还在石坪上玩。黑儿也在那里打着圈子嗅着。幺妈望了望天色,太阳已在山边上了。于是又喊道:
“带小菡进去,外边有风,天晏了。”
小菡看见了幺妈,却扑到她的怀里,要她牵。她蹲下来在那小的嫩脸上,用缺了牙齿的瘪嘴亲丁一亲,便哄着她:
“弟弟醒来了,快去看弟弟,妈在喊你呢,听见了没有?”
小菡张着耳朵听了一听,便又笑了,天真在脸上漾着。她用小脚跟着顺儿跑,嘴里伊伊呀呀的唱了起来:
摇呀摇,摇呀摇,
弟弟睡觉……
黑儿也轻轻的跟在后边,却听见远处的狗叫了,是自己家里的那只大黄狗和小黄狗。于是黑儿也飞速的朝屋外跑去,汪汪的吠了起来。
幺妈举眼望去,花了的老眼,没有望见什么。停在门口的顺儿,却喊了起来:
“一顶轿子,一顶宫轿!婆!”
幺妈把手架在额头上,也望见了。踌躇了一下,自语般的说道:
“是来我们家里的呢,什么人呢?……”
“武陵城里来的罗。那顶官轿正是春天送三奶奶来的罗。”
“唉,怕是的吧……”
一顶轿子,四个人,跳过田坎,绕着小路,又在割了稻的田上横穿着,慢慢的走了近来。三条狗不住的汪汪的吠着,迎到好远去。
厨房里的长庚和老头也走出来看。
幺妈走过石板路,在柏树下站着。顺儿牵着小菡,也走了出来。
几条狗和人和轿子都走了近来。
“幺老妈妈!康健么,长久没有看见你了。”
“啊,是于大叔,你们老爷和太太好么?你们两年没有来我们家里了,稀客呵。来接我们奶奶的吧!”
“幺老妈妈!”轿夫也大着嗓子叫着。
“呵,怎么带起轿子来,怕我们这里叫不到人么?你们老爷真想得到!不过现在乡里人也都闲了呢。”
“我们姑奶奶还好吧?”
轿子走到了石坪了。
“抬在厨房里歇歇吧。辛苦你们了!”
一乘轿子向厨房里走去,长庚和老头都迎着笑了起来。轿夫是常来的人,大家都很相熟的,好久没有在一块喝米酒了。
“呵,菡小姐长得这样大了!”
老于走到幺妈面前去摸小菡。小菡挣在一边,不做声,又伸着小脸来望这生人。
“不要怕,是舅舅打发来接你的。”
小菡素净的衣着,和小辫上的白绳,以及那静静的望过来的大黑眼睛,和无知的小脸,使老于对她生了很大的同情。
“乖得很!唉,真可怜!她也晓得么?”
“哼,聪明得很呢,看见她妈哭,就跟着跳起来哭,她妈病里头,她就成天跟着我,安静多了。唉,看见她懂事的样子,不由人不心痛……”
“她一带上三灵冠,就跳着哭,一抱到灵面前,也是这样。看热闹的人,好些都为了她哭起来了呢。”顺儿学着她婆婆常常说的口吻插着嘴。
“我们家的小姐大了几岁,还没有这样懂事。唉,这是你的小孙女儿么?这样大了。”
“是的啦,人长志不长,不听话,带小菡都不能让人放心。唉,你们老太太到底是什么病?听说快得很。”
“一个晚上,中了风;倒还好,二老爷赶回来了,两个儿子都在面前,三姑奶奶也在面前。就是五姑奶奶,老太太临终时再三念,不放心,说五姑爷死得太早了,又还不知道有这个小少爷。她老人家五月间一定要来的,是我们三老爷三太太抵死不放,她老人家上了年纪,又是伏天,身体常常有毛病,怎么能够来?就这样挂牵不过还病了两场。唉,说没有看见这个小女儿,老不肯落气,真是伤心得很……”
“唉,命啦……”幺妈的眼泪又模糊了眼睛,扯起大袖子轻轻去揩。“好,于大叔到厨房去坐坐喝杯茶吧,我进去回我们奶奶去,恐怕要好几天才能动身呢。”
长庚已经倒了一杯茶出来。
“赶快烧饭,他们一定都饿得很了。先弄一点鸡蛋也好,酒酿还多着。好,我要进去了,等下来陪于大叔吧。”幺妈慢慢的朝大门走了进去。顺儿和小菡跟着她。
“她倒还硬朗,快七十岁了吧?”老于望着长庚的年轻的健壮的脸,向厨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