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下午,嘉雯刚一进法庭,就看到迈伦独自一人坐在空空荡荡的听众席上,对她挥手、微笑。他的微笑似乎是真诚的,还夹带着模模糊糊的同情。虽然他坐得离她很远,但他的真诚和同情还是穿越了空气,传给了她。
她坐到被告席上,并没有回应他的微笑,也没有正视他。所有的冤屈突然象乌云一样在心头大片大片地聚集起来,随即眼泪滂沱大雨般哗哗地落下来。
一切只发生在短短的几秒,他的微笑,和她的眼泪。
那天下午法官只审理她一个人的案子,所以当时法庭里只有她、麦克、迈伦、检察官,和三个法警,偌大的法庭显得格外地空旷。
迈伦是被检察官请来做政府证人的,但是在他作证她的所谓的罪行之前,先见证了她的眼泪。
她的手边没有面巾纸,她只好不停地用手指抹着眼泪,然后把眼泪涂到自己的胳膊上。
坐在对面律师席上的麦克,看到哭泣的嘉雯,远远地询问她,并没有问出声,只是做出“你还好吧?”的口型。她把拇指和食指圈起来,做了个“OK”的手势。她的手指上还挂着泪珠。
这时女法官米歇尔从法庭的侧门走了进来。法警喊了一声“起立”,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嘉雯的心跳突然加速了,因为米歇尔今天下午将决定她是否应该被保释。她是否可以离开监狱,回到日常生活中,回到德克萨斯灿烂的阳光之下,完全在于米歇尔如何地一锤定音。
米歇尔首先请检察官马丁·汉克斯陈述他对嘉雯的起诉。马丁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他的声调森冷,在空荡的法庭里卷起了阵阵凉气。他一再强调嘉雯“有意识地窝藏和运送非法移民正昆、候赛和查罗斯。”
麦克请求米歇尔法官允许他向官方证人迈伦·鲁滨提问。迈伦坐到了证人席上。
米歇尔说:“请你做一下自我介绍。”
“我叫迈伦·鲁滨,曾做过三年边境巡警,后来调到移民局太阳城分局做特工。”迈伦说。
“鲁滨先生,在你逮捕舒女士的时候,是否问过她关于华美餐馆里的三个非法移民的情况?”麦克问。
“我问过。”
“她怎么回答?”
“她说她不知道。”
“既然她不知道,你逮捕她的法律依据是什么呢?”
“我在调查中发现,这三个非法移民所住的位于松树街500号的公寓是由舒女士租下来的。”
“请问舒女士是在什么时候租下那个公寓的?”
“四月份。”
“华美餐馆是什么时候开张的呢?”
“六月底。”
“那三个非法移民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华美餐馆的呢?”
“八月初。”
“就是说舒女士在四月份租这个公寓的时候并不知道谁会住在里面,她只是替餐馆租一个职工宿舍而已,那么她的‘有意窝藏非法移民’的罪名并不成立。法官,我的问题问完了。”麦克说。
迈伦走下证人席,坐到了检察官马丁的旁边。
“你想为自己作证吗?”麦克小声问嘉雯。
“是的。”嘉雯的语气很坚决。
随即麦克对法官说:“尊敬的法官,我的当事人请求为自己作证。”
“她的请求被批准了。”法官说。
嘉雯坐到了证人席上。
“正昆·关,候赛和查罗斯是什么时候开始在华美做工的?”
“正昆·关和候赛是在我被逮捕的三天前,也就是八月一日开始做工的,查罗斯是在八月三日开始的。”
“你是怎么雇到他们的?”
“他们是‘新大陆职业介绍所’开车送来的工人。我打电话给职业介绍所时,特别强调我们需要有工卡的工人,没想到送来的却是非法移民。”
“他们到了餐馆之后你和他们交谈过吗?”
“没有,我实在没有时间。餐馆刚开张,又缺少人手,我每天都非常忙。介绍所的人把他们送到餐馆,他们就立刻开始在厨房里工作了。”
“你能证明他们是‘新大陆职业介绍所’送来的吗?”
“我可以证明,因为我还保存着‘新大陆职业介绍所’收取介绍费的收据,上面写着正昆·关,候赛和查罗斯的名字。”
“我没有其他问题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补充的吗?”
“我只是想说,我可以理解在德州外国人这个词很容易让人和犯罪两个字联系起来,其实我们外国人和美国人一样,同样看重诚实,和辛勤的劳动。我们并没有从这里夺取什么,我们只是做一点生意,谋生糊口,为自己创造工作机会。”
嘉雯说完,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这时马丁站起身说:“舒女士在美国已经是逾期停留,触犯了移民法。”
“她的逾期停留是由其特殊原因的,我想我会在移民法庭上陈述她的理由,但是作为一个从无犯罪记录,甚至连一张交通违规罚单都没有吃过的人,我认为她有资格被保释。”麦克立刻站起身反击。
“可是她在监狱之外没有房产、丈夫、子女,她很有可能立刻搬家,从此杳无踪影。”马丁并不示弱。
米歇尔法官的脸上现出了疑虑重重的神情。
麦克走到了米歇尔面前说:“尊敬的法官,虽然嘉雯没有房产、丈夫、子女,但是她并不是社会危险游离分子。根据美国法律,如果有美国公民愿意为她担保,做她的监督人,她还是有权获得保释。我平生从来没有替我的当事人做过担保人,但是今天我破例了。我请求法官允许我做舒女士的担保人。如果她在保释在外期间出任何差错,我会承担法律责任。她今年三十六岁,我六十岁,我看待她就像看待我的女儿一样。她是一个有梦想,有教养,勤奋自立的人。我们美国是一个移民国家,我们难道不应该保护每一个外国人的梦想吗?请法官再给她一次机会,也许她还会有光明的前途。”
坐在被告席上的嘉雯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奔涌而出的眼泪。在监狱的这些日子里,她的自尊早已被打得七零八落了,现在终于有人在庄严的法庭上,给了她人格的肯定,和充满了人间气息的同情。
米歇尔法官似乎也有些动容了,她说,“下面我将宣布我的决定。本庭允许嘉雯·舒被保释,保金为一万美金,但是因为嘉雯·舒现今居住在维卡,本奇先生,你必须在维卡找到一个美国公民和你同时做担保人。”
散庭之后,麦克问嘉雯:“你在维卡有没有朋友或者熟人是美国公民?”
“我维卡住的时间不长,只是和华美餐馆的房东兰迪·史密斯比较熟悉,也许你可以和他联络一下。”
“我会尽快和他联络。”
嘉雯不知道兰迪愿不愿意为她做担保人。三天之后,她惴惴不安地拨通了麦克办公室的电话。麦克的秘书告诉她,兰迪已答应为她担保,麦克正在和法官交涉,希望能保她出狱。
她的心安定了许多。也许这场恶梦会很快结束,她还可以回到从前的生活中去。她疲惫地躺到了自己的床上,同牢房的囚犯的嘶喊声和尖叫声似乎渐渐地远去了,她沉入了梦幻的世界。在那里,有自由的风,清新的空气,有优雅的人们的问候和微笑。
到了法庭对她的案件举行听证会那天,马丁、迈伦当着麦克、嘉雯、法院的书记员的面,逐一审问了关正昆、候赛和查罗斯。关正昆,候赛和查罗斯的证词只证明了他们在“华美”见过嘉雯两面,既不知道她的姓名,又不了解她在“华美”的职位。嘉雯与他们三人之间没有个人交流,又不曾从他们那里收取任何金钱,使得马丁对嘉雯“窝藏非法移民的”控诉变得毫无证据。
在听证会后的第二天早晨,当嘉雯还在沉睡中,看守菲比走到了她床边,叫醒了她:“起床了,你要离开这里了。”
“真的吗?他们会让我回家吗?”
“不知道。我只负责看管囚犯,至于你们的案件怎么被处理,那是法官的事情。”
嘉雯又被押进了囚车。
囚车行驶在笔直平坦的高速公路上。公路两旁的草场象两幅无边无际的画轴起起伏伏地舒展开来了。远远望去,夕阳下的草场宁静而柔和。草茎是翠绿的,而草尖却是金色的。戴着手铐脚镣的嘉雯坐在四面封闭的囚车里,似乎可以感觉得到外面的风是轻柔的,而草尖曼舞的韵律正吻合着风的旋律。
自然有时美得让人只想哭泣。
她想起了爱因斯坦的为解释相对论而举的例子。他说,在美女身边坐一小时就像一分钟那么短暂,在火炉上坐一分钟就像一小时那么漫长。此刻她对相对论有了更深的理解。在囚车里浏览自然的美色,一小时就像一分钟那么短暂;而坐在监狱里,一分钟就像一小时那么漫长。
她多么渴望躺倒在那夕阳下的草场上,哪怕只躺五分钟,渴望草场以它博大的怀抱包容她、安慰她。
她真的可以很快走下囚车,走入自然的怀抱吗?
嘉雯被看守送回到了克里斯蒂高级法院的候审室,接着又被押回了维卡监狱。她的发梢似乎还有草尖的影子,她的唇边还有夏风的气息。
她重新坐回到了维卡监狱的拘留室,平静,忍耐。后来她躺在拘留室里熟悉的铁凳上,沉沉地睡去了。
一辆火车远远地驶过来,火车散出的黑烟让冰城夏日的天空变得阴郁了。小嘉雯经常站在家乡冰城的小火车站里看火车。火车可以把她和外面的世界联系起来,而她是多么渴望看到外面的世界。
站在铁轨旁的小嘉雯突然惊悚不安了起来,因为她看到了一朵白色的雏菊在铁轨中间伸出稚嫩的脸来,在太阳下安心地微笑着。如果她扑过去摘下那朵雏菊,它就会在她的手中慢慢枯萎;如果她让它继续留在铁轨中间,它就可能会被奔驰而来的车轮碾得粉碎。
总之那朵白色的雏菊是在一个错误的时间开放在了一个错误的地方,而它的美丽只留给她一声叹息。
当火车开过来的时候,她小小的心颤抖了。她闭紧了自己的眼睛,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火车停下来,又开动。当火车在她的视线里渐渐消失的时候,她慢慢地挣开眼,她看到那朵白色的雏菊在车轮卷起的风中微微摇动着,完好无损地安心地微笑着。
嘉雯在含泪的微笑中醒来。也许她的生命就仿佛铁轨上的那朵雏菊,既然此劫难逃,那么就从容走过,她相信自己将在奔驰的车轮下幸存下来。
生命中永远有不可碾碎的东西:执著的信念,意志的力量,和永不悔改的心灵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