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雯、阿瑞一行七人在狱警的监视下走进了监狱的电梯,一个高大肥胖的西班牙裔女看守早已双手插腰站在里面等候了。女看守身穿深蓝的狱警制服,脚踏一双半高筒的牛仔靴,一头粗硬的褐色头发被高盘在脑后,看上去有几分威风凛凛。
嘉雯注意到她的胸牌上刻着的名字是“克莱拉”。
“真是倒霉,半夜三更的,我都得不到休息,”克莱拉嘟嘟囔囔,“移民局的特工在哪里抓到你们这些瘦骨嶙峋的家伙?”
无人理会克莱拉的提问。
“你们,所有的人,都转过身去,把脸都冲着墙。”克莱拉叫嚷,接着又用西班牙语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
所有的人都按她的命令做了。
嘉雯盯着油漆斑驳的灰黑的墙壁,竭力想让自己震荡的情绪平缓下来。电梯停在了三楼,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走出了电梯,脱掉了鞋子,面对着墙壁一字排开了。
克莱拉开始对他们逐一搜身。轮到嘉雯时,克莱拉命令嘉雯把双手扶到墙上,把双脚分开,然后用两只大手把她的全身上上下下搜索了一遍。她清晰地感觉到克莱拉的双手粗暴地游动在自己的身上,浑身不由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走廊上有一张办公桌,上面摆了两台电脑,是专门为登记新囚犯用的。克莱拉让嘉雯靠着墙壁对着电脑上的镜头站定了,“咔嚓”一声给她拍了照。她瞥了一眼自己被定格在电脑屏幕上的五官变形了的脸,耻辱感就涌了上来。平常她如果对自己的某张照片不满意,就会毫不犹豫地扔掉,尤其是那些看似囚犯的照片,但是今天,她的照片已被完完全全地输入了电脑。她没有权利把这张自己作为囚犯的,记录了她平生最丑陋瞬间的照片扔掉。
监狱在半个小时之内就毫不怜惜地剥去了她的美丽。
接下来是做手印。克莱拉站在她背后,抓起她的手,把她左手的拇指在墨盒里按一下,然后把她的拇指的指纹印到一张卡片上去,随后依次印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和手掌。她不能习惯克莱拉的摆布,手指一根根地变得僵硬。克莱拉粗重的呼吸一阵阵地吹着她的脖子,让她很不舒服。
“你可不可以放松一点?”克莱拉有些不耐烦。
“试试看吧。你知道在监狱里放松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既然知道这样,为什么还要犯罪?”
“我是否犯了罪还是一个问题。”
“我没兴趣和你讨论这个问题,我还有六个人的手印要做,可是我已经很累很困了。”克莱拉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我也很累很困了,”嘉雯想,“我真希望什么都没有发生,希望回到自己舒适的床上,一觉睡到天明。”
手印做完之后,她走到洗手池前去洗手。涂了许多清洁液,反反复复地洗,手指上还是留有黑墨的印记。她把热水开大了,更用力地去揉搓,仍然无法把手恢复到原来的颜色。
她端详着自己小巧秀气的双手,这双曾经写过情诗,抚过恋人的嘴唇,设计过网络人工智能人,也曾洗过中餐馆的厕所,打扫过垃圾,搬运过沉重货物的手,在今夜,被冰冷的手铐锁过,又被监狱里的油墨玷污过了。
一阵悲从心底起,眼泪竟不由自主地从她的眼角冰冰地滚落了下来。
她清醒地意识到生活中的某几个瞬间是注定要改写她的全部历史的,而此刻正是这样的瞬间之一。
“嘉雯,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不知什么时候,迈伦站在了嘉雯背后,似乎有些诧异地看着正在注视着自己的双手的嘉雯。
“有什么不可以的?”她反问。
他指了指电脑桌旁的座位,让她坐下了,随后坐到了她的身旁,拿出一个笔记本开始记录。
“你是从那里入境的?”迈伦问。
“纽约。”
八年前那个入境的夜晚已经属于上一个世纪了,只是纽约拉瓜迪尔机场的咖啡、皮萨和玉米花的香气似乎还从记忆深处一缕缕地飘出来。
当时一个年长的仪表堂堂的海关官员在验明了她的护照和签证之后,把它们还给了她,笑眯眯地对她说:“祝你在美国好运!”
他赠给了她进入美国后的第一个美好祝愿。
“哪一年?”迈伦接着问。
“一九九四年。”
“你是以什么身份来的美国?”
“F2,学生家属身份。”
“这么说你丈夫当时是大学学生了?”
“准确地说,是我前夫,他曾是纽约州雪色佳大学的博士生。”
“他叫什么名字?”
“这很重要吗?我和他已经有几年没联系过了,他对我现在的生活一无所知。”
“我并不是要调查他,我只是需要核实你说的话。”
“你看我象撒谎的人吗?”她直视着他的眼睛。
“嘉雯,我必须完成我的工作,我希望你能理解。”他的语调似乎温和了一些。
“好吧,我可以告诉你,他叫韩宇。”
“你的父亲叫什么名字?”
“舒墨扬。”
“母亲呢?”
“蓝玉。”
很多年来,她都是父母的骄傲,如果他们知道自己此刻正在监狱里接受审问,他们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呢?
“你在哪里出生的?”
“中国黑龙江冰城。”
想必穿越冰城的凌花江在这样的夏日早已白帆点点,波光莹莹了吧。
“你把身份转成H1B1之前还转过别的身份吗?”
“转过学生身份,F1。”
“那你是什么时候转为H1B1的?”
“大约三年前。”
“你现在是‘华美餐馆’的经理?”
“不只是经理,也是老板之一。”
“你知不知道在你的餐馆里有三个非法移民?”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那你在雇用他们的时候没有让他们填过雇员表格吗?”
“他们是被职业介绍所的司机送到餐馆来的,司机说他们都是有绿卡的。他们刚做了一两天工。我这几天太忙了,没来得及让他们填表格。”
“你知不知道你是不可以以H1B1的身份在餐馆工作的?你在美国已属非法滞留。”
“我不工作,到街头去流浪吗?我要不要养活自己呢?”
“在你上庭之前我不想和你谈你的案情,因为你现在说的任何话将来在法庭上都可能成为控告你的理由。”
“那我们就到法庭再谈吧。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在美国千百万人签证过期、非法停留,为什么只抓我一个?是谁告了我?”嘉雯不由得提高了声音。
“我再说一遍,我不能和你讨论你的案情。你平静一点。”
“如果你处在我的位置,你有可能平静吗?”
“这我可以理解。”
“其实你不告诉我,我也猜得到。”
“我真的不能和你讨论案情。现在我想请你帮个忙。因为时间太晚了,我找不到翻译,你也知道在维卡以及周围的城市中英文流利的人很少。我需要了解夏晨瑞和其他人的情况,你可以做一回翻译吗?”
嘉雯点了点头。
这时阿瑞和同时被逮捕的几个人被关进了走廊左边的一个类似动物园里的铁笼的拘留室。
通过她的翻译,迈伦把每个中国人的姓名、出生年月、出生地、家庭住址、父母姓名、入境日期和地点等一一做了记录。接着迈伦对阿瑞宣读了逮捕令。阿瑞的罪名是“有意收留和运送非法移民”,因为警察在拦截了阿瑞开的面包车的时候,三个非法移民:老关,墨西哥人候赛和查罗斯都坐在他的车上。
当嘉雯把逮捕令翻译给阿瑞时,阿瑞悲哀地望着她的双唇。她憎恨自己亲口把这么残酷的消息转达给他。
“现在我们怎么办?”阿瑞问。
嘉雯叹了一口气,“我脑子里也很乱,不知道该怎么办。”
最后迈伦对嘉雯说:“谢谢你的翻译,你的英语真的很出色。你在中国学过多长时间?”
“我在中国没有学过,到了美国之后才开始学的。英语是我的第三语言。”
“真的吗?”迈伦惊讶了,“你知道我因为工作的关系,接触过许多外国人,我发现他们在美国生活了一二十年,还不能说流利的英语。”
“能说流利的英语又能怎么样呢?只不过替你省下雇用翻译的麻烦,帮你把我更快、更顺利地投入监狱。”嘉雯自嘲。
到了凌晨,克莱拉把嘉雯丢进了一间女囚拘留室,“咣当”一声在她背后锁上了铁门。
嘉雯茫茫然地站在狭小的拘留室中央,心里不停地问自己:“我是在做梦吗?这是不是一场恶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