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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生死难料

1

数月后,眼看着大荣寨能完工了,但围墙再厚,还是不完全保险,于是,赵岱聪决定找程时庆商量,希望他能组织起一支有战斗力的地方武装力量,由程云辉指挥,适时保护万灵场。

为此,赵岱聪跟李县令商量好,非常时期非常做法,可以从绿营军里抽调一部分兵器和钱粮给程家军。同时,赵岱聪还将此事上报了总督大人,总督批示酌情处理。

近几个月来,荣昌县接收的移民数量超过四川其他地区,同时,又以万灵场安置的多,倘若程家组织一支队伍保护万灵场,当然给官府减轻了压力。总督思来想去,将此事独立承担了下来。

程家的徒子徒孙在荣昌县境内有数百人,临近州县合起来又有数百人,这一千多人组织起来抵抗天宇会的话,确实是一支有战斗力的队伍。程家缠丝拳名声在外,只要程时庆发出号召,其他武林帮派也会协助。

但赵岱聪实在没把握,为了万千百姓,他采用了拜帖的方式约见程时庆,希望和他好好商量此事。

程时庆拿着这份盖了赵岱聪大印的拜帖,心里很不是滋味。程家在安置难民方面略胜了一筹,他本来有了一些占上风的优越感,不料大荣寨一修,赵岱聪又抢走了他的光芒。

大荣寨是不大,但容纳个千把人没有问题,尤其是日月门里那口深井解决了寨子内的水源问题,他不得不为赵岱聪的聪明才智而佩服。佩服是佩服,很多富户希望进入大荣寨躲避战乱的消息,又深深地刺激了他。

程时庆很不愿意跟赵岱聪见面,但不见面又显得没风度,于是带着两个儿子来到大荣桥边水码头。码头上停靠着一艘渡船,上面特别放了一张茶桌。赵岱聪带着赵辅亭、赵辅玟在码头迎上程时庆,诚恳地邀请他上船。

程时庆“哼”了一声,昂首上了船。

渡船朝上游滑行着,两岸湖光山色,美景如画,斑竹林郁郁葱葱,庄稼地翠翠绿绿,岸上人影绰绰,那是闻听这个消息的村民纷纷好奇地沿途观望。

这一文一武两大家族的当家人相斗了数十年,有史以来第一次同船共渡,确也让人好奇不已。程时庆依然一手握着两颗钢球不停地旋转,一手托着日常使用的小茶壶,一点也没有喝桌上茶的意思。他态度傲慢,高高地拿着架子,两个儿子分坐在两边,一派虎虎生威的架势。

赵辅亭、赵辅玟都是文弱书生,气势上确实弱了许多,不过,他们那来自家族高贵血统的优雅气质以及俊朗面容,加上赵岱聪那身大气卓然的风采,父子三人身上彰显的文雅之气,自有一种气势。

赵岱聪看着程时庆父子的威武模样,瞟了瞟身边的两个儿子,更加挺直上躯,原先的傲然时而凝聚,时而消散。一文一武,自是各有千秋。

程云朝一副轻蔑之态,程云辉目光清亮却又忧虑。赵辅亭、赵辅玟不甘示弱,越发显示出一种赵家人才具备的傲然,看着程时庆,嘴角也带着不屑之笑。

“程掌门,拜帖里所提之事,不知考虑得如何?”赵岱聪没有过多客套,开门见山道。

“不敢苟同。”程时庆无情回绝。

赵岱聪有些尴尬。一个堂堂三品文官,虽未有实职,也是乾隆、嘉庆两朝皇帝都认可的。文人风骨,也是赵岱聪历来推崇的,更何况赵家是皇族后裔,骨子里的高贵和尊严不容侵犯,他苦心孤诣数十年要让赵家在万灵的这一脉光宗耀祖、发展壮大,怎能受这份侮辱?

程时庆那轻描淡写的几个字,着实深深地刺伤了赵岱聪,让赵辅玟坐不住了。他看看父亲不悦的脸色,正色而又诚恳道:“程掌门,家父希望程家子弟聚拢到一起,担当更大责任,所谓保家卫国,就是如此了。天宇会……”

“我程家不是赵家的护院武师。”程云朝冷笑道。

程云辉连忙圆场:“大哥,大荣寨里除了赵家的孩子,也有外姓人的孩子,老弱妇孺就有数百人。”

一向言辞比较犀利的赵辅亭讥讽道:“我看哪,程掌门是想趁机大赚一笔,我没有说错吧?天宇会打过来的可能性越来越大,谁都知道,在荣昌县要请武师,自然是程家的徒子徒孙为优先人选,这不就可以大赚一笔了吗?”

“亭儿,放肆!”赵岱聪怒喝道,“程掌门岂是贪图蝇头小利之人?为父与程掌门在此磋商大事,哪有你个小辈说话的份儿!”

“嘿嘿!”程时庆鄙视地一笑,“赵大人,你们父子就不要在此唱红唱黑了。我徒子徒孙是不少,不过大都被人请去做护院做保镖了,你儿子没说错,有钱赚为何不赚?”

“爹!”程云辉眼见谈崩了,心头着急,“保护一家跟保护一方,完全是两码事,您老别自贬,我知道您心头……”话未说完,猛见眼前一黑,程云朝的拳头直冲他面门击来。只因来势太快,程云辉竟没避开,被那一拳给打得朝后一仰,栽进了河里。

河岸两边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指指点点,许多人在打赌这场“双雄会”的结果,大多数赌“谈判失败”,而这结果的确是毫无悬念地以失败告终。

赵岱聪将在赵家和尔雅书院读书的孩子,以及许多老弱妇孺搬进寨子里保护起来,日日夜夜,四道寨门都有赵家的护院武师站岗放哨。富户们想带着财物进寨子躲避,赵岱聪一律不答应,只希望能够安置更多的无自卫能力的老老少少。

夜深了,赵岱聪在日月门外徘徊。他一会儿望望坚固的寨墙,一会儿看看大荣桥,一会儿又目不转睛地望着河水。月光下的大荣桥和濑溪河十分安静,一点也没有战乱的迹象,但是,这份宁静能保持多久?

少顷,他眼前又浮现起另一个场景:天宇会从濑溪河上打来,四处劫掠百姓家的财物,杀声四起,攻向大荣寨……但见烽火蔓延,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久不停息,火光、刀光、残肢、尸体……一会儿,仿佛看到濑溪河飘来赵辅承的尸体;一会儿,又像看到赵辅裕被乱刀砍死……

赵岱聪大脑一阵昏眩,禁不住一个趔趄,急忙抓住刻有“大荣寨”的石碑。这时,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捕快从太平门外转过来欲往大荣桥去,猛然看到赵岱聪,停了下来,告诉他,李县令得到可靠消息,铜鼓山又聚起一股土匪,据说正筹划攻打荣昌,尤其要攻打大荣寨,说这里油水多。

2

夜,阴沉,压抑。月亮躲在厚厚的云层里,总也探不出头来。或者,它不想看到人世间过多的悲惨,不忍每个家族发生不可挽回的悲剧。因为此刻,即将爆发一场家族战争。

缠拳庄空旷的练武场上,火光通明,无数火把“噼啪噼啪”爆出火花,空气中弥散着浓浓的松油被燃烧的气味。火光里,两队人马全副武装,各种兵器在夜色里闪着逼人寒光。

程时蕴组织起她能调动的三十个弟子,跟程时庆带领的一百多个弟子对峙起来。双方都憋着一口吐不出的气,每个人眼睛里都燃着火苗,似乎都想将对方烧死、烧焦。

程时蕴眼睛里放射出少有的愤恨光芒,指着程时庆,高声道:“你身为一派掌门,在这非常时期,保护乡亲是英雄所为,理所应当,而你耿耿于怀与赵家那点恩怨,全然不顾程家在江湖上的名声,以后程家人还怎么在江湖上立足?”

“程时蕴,不要老是拿‘掌门之位’来说事,今日你我就来场决斗,看谁真正有资格当掌门。”说着,程时庆踢腿挥拳摆开架势,吼道,“来吧!”

程时蕴的心痛到极点。今天,她摆明了态度,收回掌门之位势在必行,寸步不再退让。此时,她面色冷峻,努力将哀痛情绪压在心里,那份庄严,与往昔完全不同。

火光里,她看起来是弱势的,身后的弟子只有区区三十来人,如何与程时庆抗衡?可她又是强大的,因为她一身正气,夺回掌门之位的主要目的,是要调动程家弟子担负起保护万灵场的责任,她是侠义女子,要做侠义之事。没有私心,也就具备超出常人的傲然与气魄。

但她的心很痛,痛兄妹终将反目,痛家族终将离散,痛亲情终将化成利剑刺穿彼此的胸膛。她吞咽了一下唾液,缓缓将衣袖往上捋。

程云朝、段胜、程云珠都站在程时庆那边,大有虎视眈眈之势。程云辉也心痛不已,一边是姑姑,一边是父亲,他们都那样固执,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他们这一动手,必定两败俱伤,自家人打自家人,传出去丢死人了。

猛地,他冲到中间,虎吼道:“爹!姑姑!你们若执意分个高下,先杀死我!”

“辉儿?”程时庆、程时蕴都诧异地望着他。

“大敌当前,咱们应该拿出江湖人的气魄来!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邻居有难,该不该帮一把?赵家为移民殚精竭虑,程家身为武术世家,难道真想授人以柄吗?今夜若要人死,那就先让我死!”程云辉一身凛然堵得程时庆说不出话来。

程时庆赫然发现,这个儿子真的成熟了,他敢于在长辈面前如此义正词严地表达他的立场,确也有一份让他欣赏的威势,那是程云朝所不具备的。此刻的程云辉,一腔正义,一身胆气,他将这场家族矛盾的矛头引向自己,纵然真是死,也毫不犹豫,毫无惧色,这是他作为程家子孙唯一能做的。

程时蕴欣慰地笑了。

所有的火光照亮了程云辉,所有的目光对准了他,他扫视着全场,那身正气震慑了所有的师兄弟,也让程时庆不敢轻举妄动,他怕的是自己一旦与程时蕴动手,这个儿子会自刎以谢祖先。

不错,程云辉紧紧握着剑,心中就是这样打算的。

见两方按兵不动了,程云辉又大声道:“爹,不管你答不答应,我就是要带一队人马去保护大荣寨的老老小小。各位师弟,你们有没有受过赵家恩惠的?”

众弟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做声。

“你们有没有哥哥或弟弟曾经或现在在赵家族塾和书院里读书的?”

“有……”有几个人小声道。

“有没有亲戚朋友进了大荣寨的?”

“有!”回答的人多了。

“好!”程云辉威严地发令,“愿意跟我去保护大荣寨的,站出来,程家若容不下你们,我带着你们去自立门户。程家要人叛变,我做第一人!”说着,他直视着父亲,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他既是化解父亲与姑姑间的怨恨,也是给父亲一个台阶,为程家赢回声誉。

程时庆的目光和心情都很复杂,他不能不承认这个儿子更有大将之风。

程云辉又道:“我们程家几十年来招收移民后代练武,除了谋生,难道不能在关键时候尽展雄风,为亲朋好友的安全行保护之责吗?不然,我们如此辛苦练武做什么?万灵场的父老乡亲可都看着我们呐!”

“二师兄,我跟你走。”有个弟子率先出列。

接着,一个个弟子走到程云辉身边,这一下走出来一百多个。

程云朝、段胜拦了这个拦那个,但拦不住出列的人。那一百多人望着程时庆,齐刷刷跪下,呼声如雷:“师父,让我们跟二师兄去保护大荣寨吧!”

“反了,反了!”程云朝跳上跳下地斥责众师弟,赫然看到父亲转身走了,也傻了。

程时庆进了练功房,默然坐在日常练习吐纳之气的蒲团上,闭上眼睛,调息着内力。墙上挂着一幅字,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武”字,偌大的练功房只有他一个人,不免显得空旷了些。没有多余的摆设,地上摆放着十几个蒲团,程家弟子中有一定身份地位的人才能在这里练习程家独门内力。

但是,程时庆无法像平时那样真正静下心来修习内功,脑海里总会闪现程云辉刚才那凛然的模样。同时,脑海里也会闪现程云朝的影子。程云朝是长子,他在这个儿子身上寄予的希望超过程云辉数倍,因为程云朝迟早是程家未来的掌门人。知子莫如父,他知道程云朝练功一直不上进,处处都是仗着程家势力与名望耀武扬威,不肯好好下功夫练缠丝拳,多数时候只会使蛮力。

相比之下,程云辉练功刻苦,缠丝拳扎实、精炼、老道,武功方面的修为胜过程云朝很多。更让他没想到的,是程云辉行事大气,有魄力,是非分明,能屈能伸。

他仿佛此刻才发现,两个儿子同在缠拳庄长大,同样受他的教导,行事却千差万别。程云辉处处跟程时蕴一个鼻孔出气,曾让他生了不少气,但今夜他所作所为,他没有生气的情绪,但内心里很是复杂。

程云辉带着一百多个师弟来保护大荣寨的消息,不光让赵岱聪感到欣慰,也让百姓们感到高兴。在大荣桥头日月门边,赵岱聪感慨万千,他真的希望这一次能跟程时庆摒弃前嫌。

若说私心,赵岱聪也不否认,保护赵家人是他的私心;保护好在赵氏族塾、尔雅书院读书的孩子,也是他的私心,他不想看到孩子们死于非命。为此,赵岱聪决定划出一千一百亩地归还程家,以化解几十年的宿怨。

赵岱聪态度坚决,几十年了,矛盾始终无法化解,思来想去,还是赵家没处理好,到如今也该归还那些土地了。多划出的那一百亩地就作为利息,希望程时庆能接受这个条件,帮他度过这个难关。

对于归还程家土地的事,赵家的人几乎都没有意见。但是,当程云辉回去将赵岱聪的决定说了后,程时庆大发雷霆,一巴掌拍在案桌上,怒道:“赵家欺人太甚,真是岂有此理!”

程云辉糊涂了:“爹,赵家归还土地给我们是好事呀,怎么是他们欺负人呢?”

“你懂什么?”程时庆精光四射的眼睛里一派威严,“当初火烧圈地,是移民政策,程家先祖发了话,纵使千般不愿也没有赖账。今天若收了这千亩土地,程家的信义何在?赵岱聪这是在搧我的耳光,是要我们辱没先人德行,没想到他如此阴毒。”

程云辉傻眼了,他不明白父亲这是什么逻辑,为什么好好的一件事在他眼里,看到的都是丑陋。

程时蕴一身劲装打扮,提着宝剑,英姿飒爽地走过大荣桥,进了日月门,就是烟雨巷,正好碰到赵岱聪从街上走来。两人就在巷子里相对而立,程时蕴问:“你怎么想到了归还土地?你这不是告诉世人,他就为那一千亩地而容不得赵家吗?”

“事实如此嘛。”

“事实是事实,面子是面子,你呀——聪明人也办糊涂事。”

赵岱聪醒悟过来,直拍后脑勺,连声说对不起。程时蕴也苦笑:“算了,咱们两家的恩恩怨怨,谁也说不清的。我呢,从现在起也在大荣寨周围巡视,真有敌人来了,也能杀他几个。”

赵岱聪心里又是一阵温暖,这个我行我素的女人要强一辈子,却也一辈子没面子,这个岁数了,还是为他而活。

3

三天里,赵辅裕与三支人马进行了三场恶斗。

第一天,他们与一支数十人组成的江西口音的天宇会队伍恶战了一场,很明显,那是一伙土匪,损失惨重;第二天,他们与一支全部由农民组成的天宇会队伍战了一场,损失虽不大,但被对方纠缠到半夜;第三天,他们与一支由七八十人组成的打着官兵旗号的队伍战了一场,对方凶狠极了,无论赵辅裕这方怎么说是官兵,他们都不信,最后死了九个兄弟。三天时间,赵辅裕这方牺牲了十九人。

前些时候,他们从一支队伍里救了一个县令,那县令给他们透露了一个信息,说是他刚被天宇会抓获的时候,是和一个姓赵的官员在一起,但是否赵辅承就不得而知了。因赵姓官员文采好,天宇会要他写文告招募更多信徒,他不肯写,被打了一顿,而后赵姓官员被另一支人马带走了。这县令胆小怕事,在天宇会里总是作揖磕头说好话,才逃过死劫。

入秋了,还是烈日当空。大地似被烈日烤焦了,干涸的土地裂开了长长的口子,远远望去,却像青面獠牙的妖怪,张牙舞爪的吞食着活人。

赵辅裕和兄弟们黝黑的脸膛上流淌着汗水,他们肃穆地立在埋葬兄弟们的大坟前,每个人心情都很沉重。在这一年多寻找赵辅承的残酷日子里,无一人临阵退缩,除了他们跟随赵辅裕后激起了英雄气概,还因为赵辅裕在生死关头,总会舍生忘死地去救兄弟,所以总是受伤。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此刻他的腿上还缠着带血的白布。

赵浪、赵涛两兄弟功夫虽然不怎么样,但他们是赵家的下人,首要职责是保护赵辅裕的安全。其实,很多时候都是赵辅裕保护他们,在战争这特殊的环境中,他们主仆间的感情也转变为生死兄弟情。

赵辅裕突然转过身来,扫视着眼前这三十几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咬了咬唇,大声道:“兄弟们,为了救我大哥,已经死了六十几个兄弟,我赵辅裕对不起大家。”

众人惊疑地望着他。他又道:“我们不断地获得消息,可是每到一处,都是失望,连累兄弟们无辜死亡,我愧对大家,所以——”他吞咽了一下口水,抹了一把汗,“我决定只带赵浪赵涛继续寻找我大哥,其余的人,都回川去吧!”

赵辅裕下决心让剩下的人回去,也很无奈,为了寻找赵辅承而让大家牺牲,赵家如何对得起他们及其家人?但是,这几年的相处,尤其这些日子的经历,兄弟们对他都有了舍生忘死的情谊,说什么也不肯走。

几天后,赵辅裕又打听到赵辅承可能在恩施的消息,于是马不停蹄地赶往恩施。途中,他们遇到一支官兵,正是从京城里来的罗烈,他们也打听到了这个消息,于是两队人马合并一处,扑向恩施。

恩施与重庆的万州交界,处于长江边上,地形十分复杂。在那里,他们与一支数百人的天宇会队伍血战了一场。

赵辅承确实在这支队伍里,可是在战斗最后,他只是隐隐听说朝廷派人来营救他,然后就被带走了。等到赵辅裕冲进敌人的营地,哪里有赵辅承的影子。

现在,赵辅裕身边加上赵浪、赵涛兄弟,总共还有二十四个人了。罗烈的人马也伤亡惨重,不得不找个地方治伤。直到这时,赵辅裕才掏出程时蕴交给他的几封信,然后让赵浪、赵涛以及另外两个兄弟分头去找三个武林朋友,约好会合的地点。

一个月后,程时蕴的三个武林朋友跟赵辅裕、罗烈在赤壁会合。有两个朋友都是江湖侠士,只有姓董的朋友是绿林好汉,手下人马不下百人,他熟悉这一带地形,对赵辅裕说他的人已经打听到赵辅承的准确信息,人就藏身在嘉鱼县的天宇会手里。

嘉鱼县已被天宇会占领,有了董姓朋友的帮助,他们很快做了部署,分头潜入到嘉鱼县城内。

赵辅承在县衙里,又被吊起来打了一顿,他遍体鳞伤,却毫不屈服。因为天宇会要他写歌功颂德的文告,还要他写咒骂嘉庆皇帝的诗词顺口溜等,他能活到现在,是天宇会的各路人马都在争夺他,都认为他的榜眼身份非常有利用价值,要让他的文采为自己这支人马服务。赵辅承被抢夺了几次后就明白了其中奥妙,便利用天宇会内部矛盾敷衍着,这才活到现在。

晚上,赵辅承被放下来,扶进房间休息,有大夫来给他治伤,劝他顺应这路人马的首领,好好地写几篇文章出来。赵辅承说:“等我伤好了才能写,现在我脑子里一团糨糊,啥也写不出来。”他估计,用不了多久,就会有另外的人来他。

迷迷糊糊中,外面喊杀声一片,赵辅承惊醒过来,扑到窗户边,只见外面火光冲天。侧耳一听,外面实实在在打得十分激烈,而他房间外面空无一人。电光石火间,他灵光一闪:这岂不是逃走的大好机会!

他去拉门,门被反锁着,便去推窗,推不开。于是他端起一把椅子去砸窗户,因为伤重,砸了好几下才砸开,然后从窗户里爬了出来。

赵辅承要逃命,却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正在他四处搜寻可走的路时,赵浪、赵涛分头找到这里来了,在火光里看到他,惊喜不已。赵浪发现赵辅承受伤严重,便将他背起来往外逃。

赵辅承问:“是不是裕弟来救我了?”

赵涛道:“是呀,我们跟着辅裕少爷已经出来快两年啦,总算找到你了。”

三个人急急外逃,一路上碰到有人阻拦就砍杀。赵辅承坚持要到赵辅裕激战的地方去,他们只得改变路线,朝赵辅裕走去。

出了县衙,看到的还是一片火光下的激烈拼杀,董姓朋友带来的人虽然勇猛,天宇会的人也凶狠,双方死伤都多,地上的尸体、鲜血触目惊心,早已看惯的赵辅承还是觉得这尸体太多了。

街面上的房屋熊熊燃烧着,许多人都被踢进了火堆里,随时有全身着火的人跑出来,随即惨烈地倒在地上。赵辅承四处搜寻,终于看到了赵辅裕,他被十几个人围在核心,衣服已破烂不堪,身上的鲜血不知是他的,还是别人的。

突然,一个彪形大汉挥着一把大砍刀扑向赵辅裕,当空一刀斩下——火光里,那一刀着着实实砍在赵辅裕身上,他扑倒在地,围攻他的人一拥而上。

“裕弟!”赵辅承痛叫一声,滚身下来要扑过去,赵浪赵涛急忙拽着他飞奔而去。

4

程时庆到永川、铜梁等地走了一趟回来,突然下令在县内的五百多个弟子分别保护大荣寨和荣昌县城。回到家里,程云朝终于忍不住开了口,问他为什么答应保护大荣寨了。程时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没回答。

程云辉明白了父亲的心思:他不肯将保护大荣寨内学生娃以及数百外姓老弱妇孺的功劳给赵家。

程家的五百多个弟子,统一由程云辉总指挥,除了派在县城的三百人,两百多人分头在大荣寨恒升门、太平门、狮子门、日月门外驻扎,又在濑溪河上游和下游派重兵把守,沿河两岸以及东西两个方向到大荣寨三十里外,又派了一支队伍驻守,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

入冬后,荣昌迎来了一场罕见大雪,铺天盖地地下了好几天。大荣寨外,白茫茫一片,大荣桥中间被人踩踏出一条路,河面上结了厚厚的冰,对岸万灵寺的钟声,又一次悠长地响了起来。

在沿河两岸农户家中蹲点的程家子弟在铲雪,程云辉穿着斗篷,带着斗笠,踩着雪去看望师兄弟们,并且告诫他们不可有丝毫松懈。

几天后,天气逐渐转暖,积雪正慢慢融化着。大自然的积雪能够融化,人们心头的“积雪”却越积越厚。赵岱聪已经得到可靠消息,隆昌、泸州、内江、大足、安岳、永川等地已有土匪闹了起来。

程时蕴想让兴福寺十个尼姑都搬到大荣寨或缠拳庄,以便保护她们。但住持老尼说,大荣寨要保护的是老弱妇孺,她们不能占了别人的位置,缠拳庄里多是男人,她们去的话诸多不便。老尼又说,她们是出家人,任那多坏的人,对神灵总还有几分敬畏吧,因此坚决不离开兴福寺。

这一日,赵岱聪在接待几个想在大荣寨避难的富户,赵四发带着薛教士进来,同来的还有薛代思。薛教士开门见山地请求赵岱聪收留洋教六十几个未成年孩子,这群孩子的年龄从三岁到十几岁,薛代思和另两个修女老师分别照看着一部分。有的孩子父母已被土匪所杀,成为孤儿,薛教士别无他法,于是带孩子们来大荣寨寻求保护。

赵岱聪和几个富户跟着薛教士出了恒升门,眼前的景象着实让人心酸。孩子们一张张小脸冻得通红,许多孩子手上长了冻疮,一双双渴求的眼睛那样无辜,那样让人揪心。赵岱聪心中恻然,答应了,对那几个富户一再致歉。

薛教士将一张三千两的银票递给赵岱聪,说是那些孩子和三个修女教师的生活费。这笔钱,赵岱聪收下了,给孩子们购买床铺什么的确实需要钱。

但程家弟子得到消息后不干了,他们纷纷到程云辉跟前表示不愿意保护洋教的人,程云朝更是借此大搞分裂。程云辉对大家好言相劝,依然有一部分师兄弟退出了,参与保护大荣寨的程家弟子少了约四分之一。

就在程云辉分别找师兄弟们谈话的时候,一伙土匪果然在大足濑溪河段上了船,凶神恶煞地杀向大荣寨。

领头攻打大荣寨的人马是铜鼓山的土匪头子盘老彪。盘老彪五十多岁,个子矮小,一脸凶相,所使兵器是一把利斧,他带领一个由十五艘大木船组成的船队一路朝万灵场而来。

为了拿下大荣寨,盘老彪打着天宇会旗号合并了周边山头的几股土匪,壮大了队伍,原先的一百多人变成了三百多人。同时,他还特别选出一个分队学习划船。为了增强气势,也为了船与船之间能呼应,这十五艘大木船都用粗绳连接着。

在兴福桥处,木船遭到程家弟子的阻击。程家弟子埋伏在兴福桥桥上、桥头,他们必须将土匪阻挡在兴福桥那边,不让土匪进入荣昌境内河段。

濑溪河河面只有数百尺宽,程家弟子功夫好的,可以直接飞跃到船上与贼寇拼杀。可是,在这里驻扎的程家子弟不足百人,而盘老彪又给喽啰们发过狠话:战斗不使力的,回去后也活不成,攻进了大荣寨,谁抢了女人和财物是谁的。

盘老彪没想到程家会保护大荣寨,在程家弟子突然涌出来时不免惊慌。程家弟子骁勇,杀得他们喊爹叫娘的,很快在河里倒下一片。盘老彪是亡命徒,爱财鬼,见此情景,急忙下死命令,并且当场劈死了两个向后退的喽啰。于是,众喽啰不要命地冲杀起来。

盘老彪的船队受阻,不能顺利通过兴福桥,但他们要强行过桥。却不料第一艘船高出桥洞,无法顺利通行,这一迟缓,又是十几个土匪被砍死在河里。盘老彪凶狠地命令喽啰们炸桥。于是,一部分人跟程家弟子杀得昏天黑地,一部分人用准备好的炸药炸桥。

很快,随着“轰隆!轰隆!”几声巨响,兴福桥被炸开一个大口子。

匪徒们的船穿过兴福桥,或跳到岸上,或跃到程家船上,亡命砍杀,谁后退,盘老彪就杀谁。程家弟子抵挡不住,渐渐的伤亡惨重,带队的师弟不愿如此牺牲,带领众师兄弟撤退了。

盘老彪大获全胜,高兴得手舞足蹈,在船上开了一场庆功宴。

这一仗打败了,把个程云辉气得青筋直鼓,将带队的师弟狠狠地训了一番。师弟说程家弟子也有伤亡,土匪人多势众,打不过就撤,尽了力就行。

当天夜里,程云辉带着几十个人驾着一艘木船迎向盘老彪。盘老彪因初战胜利而得意忘形,趁着酒兴带着几个喽啰跑到兴福寺里,封锁了庙门,杀死了住持老尼,又将几个年轻尼姑给强暴了。

夜色笼罩的兴福寺一片惨戚,尼姑们的哀哭声透过厚重的土墙,回响在夜空中,也回旋在濑溪河水波里。

程云辉驾船来时,盘老彪还在兴福寺里作恶。盘老彪船队的前五艘船停泊在兴福桥这一边,这边是荣昌县境内。程云辉身先士卒,跃上盘老彪的船,一人力战一船土匪。他身后的师兄弟有的赶紧跟上去和他一起战斗,其他人则分别跃到另外的船上。

月光下,濑溪河面波光粼粼,木船在打斗中剧烈摇晃着。程云辉挥舞着一杆长枪,土匪一个个从他的枪下栽进河里,他身上的衣服都被土匪的鲜血染得通红。

眼看着一船的土匪都死得差不多了,盘老彪这才从兴福寺里跑出来,与程云辉杀在一起。

惨淡的月光下,那几个衣衫不整的年轻尼姑抬着住持老尼的尸体从兴福寺里出来。她们无视正在打斗的人,旁若无人地走到桥上,抬着老尼的尸体一起跳进了河里。

看她们那凄惨模样,想到盘老彪从兴福寺出来,程云辉已经明白了一切。他想去救她们,又哪里脱得了身,他令几个师兄弟去救人,又哪里来得及。

几个尼姑葬身濑溪河的惨烈,也激发了程家弟子的斗志,每个人都憋足了一口气,虎吼着,将满腔仇恨刺向土匪的胸膛。程云辉更是将一腔仇恨贯注到长枪上,对敌人,那真是招招致命,决不手软。

与此同时,荣昌县城也被一伙新聚集在李家寨的土匪攻打着,土匪先前还派人潜入了城内,并且进入了大牢,杀死了值夜的狱卒,砸开了关押各山头土匪的牢房。城内的绿营军被分散开,一队与越狱的土匪交战,一队与城外的李家寨土匪拼杀。程时蕴带领的程家弟子帮了大忙。

天亮时,战事告一段落。荣昌城内各条街巷里都躺着死尸,大部分是越狱土匪的尸体,原来他们被关押日久,身体浮肿,根本谈不上战斗力。潜入城内的土匪也被绿营军杀死,无人逃出城门。

濑溪河上,也浮着一片尸体。这一次,盘老彪的人死了大半,不得不退了回去。当时程云辉与盘老彪从船上杀到岸上,直杀得筋疲力尽,盘老彪看死伤惨重只好带领残余落荒而逃,程云辉才因虚脱而倒下去。

程云辉被师兄弟带回缠拳庄休息,赵岱聪很快带着赵辅臻来程家探望,并送上滋补品给受伤者。程时庆不收他的礼品,态度也很冷淡,也没跟他要死亡者的赔偿。

第二天,程云辉带人打捞死在濑溪河里的师兄弟的尸体,连同十个尼姑的尸体一起打捞了起来。那年轻尼姑竟然紧紧地抱着住持老尼,无论如何也不能分开她们。十个尼姑抱成一团,被水泡过后,她们的脸都变形了,但仍然看得出她们对世界再无留恋的大悲与大凉。

围观的人,无不伤心落泪,更有许多老妪和少女禁不住号啕大哭。一时间风云变色,大雪飞扬,呼呼的西北风发出悲怆的呜咽。

程时蕴懊悔不已,和宁芝寒并肩站在一起,看着那个场景,两人也是泪水滚滚。

赵岱聪主持了众尼姑的安葬仪式,将她们合葬在兴福寺背后的山腰上,并给这座墓起名“冰玉冢”,意思是“冰清玉洁”,赞美尼姑们灵魂的纯洁。那座寺庙,则就此空置起来。

一个月后,打着天宇会旗号的土匪在荣昌销声匿迹。接着,荣昌周边州县的天宇会也因遭到重创,逐渐向川西、川东溃逃。大荣寨在程家弟子的保护下安然无恙,一部分遭受抢劫的富户大多保住了性命,荣昌经借天宇会之名的土匪侵扰后伤亡情况并不是很严重,因此也算圆满。

为此,赵岱聪特意在赵家大院举行盛大宴会,本来邀请程家弟子来赴宴,尤其隆重邀请了程时庆,但到场的只有程云辉带着数十个师兄弟。

几十桌的宴席空荡荡的,让赵岱聪心头极不是滋味。程云辉安慰他不要介怀,说他们代表程家来,也算领了情。

宴会上,赵岱聪在众人的簇拥下,挥毫写下一首诗抒怀:

安居筑寨傍银滩,万里迁徙历苦酸。

家族不强难敌寇,拓荒创业祈苍天。

赵岱聪喝醉了,既是为打退土匪而高兴,也是为至今没有赵辅承、赵辅裕消息而担心。宁芝寒扶着他歪歪倒倒地回到卧室,和丫环一起给他洗了脸脚,服侍他躺下,可他一会儿抱着宁芝寒高兴地说打退土匪的事,一会儿又唤着:“承儿!裕儿!”跟着眼睛里有了泪水。

宁芝寒想起儿子,更是泪珠滚滚,心里酸涩极了。

几天后,当所有人还沉浸在打退土匪的喜悦里,忽然从总督府来了几个人,他们宣读了圣旨后,当场将赵岱聪带走了,并声言将他押送到北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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