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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痴爱不成

1

赵辅承的婚事提上议事日程,赵六爷夫妇要儿子娶花卉儿,赵岱聪虽然也比较欣赏花卉儿,觉得她将来能够成为赵辅承的贤内助,但也明白赵辅承和林娇情投意合,为此颇有些为难。赵六爷认为林家配不上赵家,林娇再美再贤惠,但身份太低,与花家结亲才门当户对。

赵辅承不肯娶花卉儿,逼急了,给赵六爷甩出一句话:“我已是举人老爷,婚事由我自己做主,爹爹不要横加干涉。”这句话把赵六爷气了个半死。

赵辅承几次去找林娇,林娇都回避他,越是如此,他心里越是对花卉儿不满,越不喜欢那个千金小姐,也越发怜爱林娇。这一天趁林父不在,他将林娇堵在房里。

林娇乍然看到他,先是吃惊,继而眼圈一红,急忙背转身去。赵辅承心海激荡,扑过去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喃喃道:“娇娇,别对我如此冷漠,否则,我很心痛。”

“你我两家门第悬殊太大了,你还能拗得过你父亲吗?”

“只要你不冷淡我就行。我家真正做主的不是我爹,是我七叔,七叔会体谅我的,何况他对你一直不错,不是吗?”

林娇再也控制不住,呜呜地哭出声来,眼泪泛滥成一片汪洋。赵辅承将她死死地搂在怀里,任她痛哭。待她哭得差不多了,他用手帕给她擦泪,她红肿的眼睛,清瘦的脸庞,这份凄楚模样令他更心疼。

赵辅承跪在赵岱聪面前,请求他做主让他娶林娇。赵岱聪和宁芝寒都看好林娇,两人商量一番后,到赵家大院劝赵六爷同意赵辅承娶林娇。

赵六爷见赵岱聪夫妇都中意林娇,也不好拂了他们的好意,便说娶林娇也行,不过,赵辅承要先娶花卉儿。宁芝寒没想到赵六爷让林娇做小。赵六爷说那种家庭出来的女娃,让她做小,也算抬举她了。他执意如此,赵岱聪夫妇反而不好劝了,何况他们与花云峰交情也不错,对花卉儿的评价也不低。

消息传出,赵辅承和林娇都无法接受,林父更是对赵家心生怨怒。林父一向对赵家恭敬友好,也努力地发家致富,无奈他只有养蜂的本事,家庭门第总也上不去,原本想林娇若能嫁赵辅承,林家也跟着地位高了。让林娇做小,林父就觉得赵家很欺负人,遂严厉警告林娇从此跟赵辅承一刀两断。

林娇哭成泪人儿,翻来覆去睡不着,睁着一双大眼睛,一边流泪,一边望着黑沉沉的帐顶,脑海里浮现起和赵辅承的点点滴滴,越是相亲相爱的场景,越是刺得她心痛如绞。突然,外面传来林父怒喝声:“谁?”接着门被人踢开。

林娇急忙抹了泪,点上蜡烛,拉开房门。

闯进林家的是醉醺醺的程云朝,他掀开林父,嘴里嘟囔着:“让你家林娇去给赵辅承做小老婆,还不如给我做小老婆……”打着酒嗝,看到林娇,色迷迷地就要扑过去。

林娇吓得急忙往房里退,“咚”的一声关上门,一颗心“扑通扑通”狂跳起来。林父妄图将程云朝拽出去,却哪里拽得动,程云朝趁着酒兴,一脚将林父踢开,又一脚踢开了林娇睡房的门。

林娇吓得惊慌失措,握着烛台的手直发抖,瞪着程云朝血红的眼睛,不知道该往哪里躲。

林父被摔得骨头都像散了架,可他挣扎着抓起一根扁担,扑过去,“呼”的一声,扁担敲在程云朝背上。程云朝是练武之人,就是醉了,也有的是一把子力气,他恼怒地转过身去,一把夺了林父手中的扁担,又一把抓着他衣领,硬是将他甩出了大门。

林娇惊呼着想扑出去,却被程云朝堵在门边。她素日远远地见了这个霸王就躲,今天却往哪里躲?情急之下,她将烛台对准自己咽喉,燃烧着的烛火炙烤着下巴也不顾了,只凛然道:“程云朝,你休想侮辱我!你再敢上前一步,我就戳死自己。”

程云朝摇晃着扑过去,林娇躲也躲不开,烛台被他抢去扔了,恰好扔在床上,烛火熄灭之前,却把帐子点燃了。火光里,林娇惊慌地去扑火,程云朝从背后抱住了她,撕扯着她的衣裙。林娇尖叫着奋力抗拒,叫声传出去,将昏死的林父惊醒过来,想爬起来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急得他大喊:“娇娇——娇娇……”

就在这时,程云辉闪电般掠来,来不及查看林父如何了,径直扑进林娇房里。

林娇奋力反抗中,烧焦了头发,又咬伤了程云朝的肩膀和胳膊,火光映照下的林娇衣服已破烂不堪,可她还是死命地护着身子,拼命地要往火堆里滚。

程云朝像玩猫捉老鼠游戏一般,狂笑着又一次将她从火堆里抓出来,程云辉适时扑进,抓住他后背,却因他衣服前襟已经敞开,衣服被抓掉,露出他光溜溜的身子。程云朝看清是弟弟,就跟他打起来。紧跟着,程时蕴也赶来了,将林娇从火堆里抓起来,飞快地从箱子里抓起一件衣服裹住她。

经过这一番折腾,林娇受惊过度而瑟瑟发抖,程云朝被程云辉打昏,然后和程时蕴忙着救火。赵辅承听得消息赶来,与同来的贴身家仆赵浪帮着救火,但林娇睡房里的东西几乎烧干净,房梁也烧坏了好多处。

赵辅承要去抱林娇,林娇却推拒着不让他碰自己。她身上还散发着头发被烧焦后的气味,脸上黑一块青一块的,眼睛里满是惊恐。

赵辅承很想问程云朝有没有得逞,但这话问不出口,林父却将一腔怨恨全部发到他身上,要他滚得远远的。

第二天,赵辅裕带着几个兄弟杀气腾腾地到了缠拳庄。在大门外,他们被程时蕴拦着。十九岁的赵辅裕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一副怒不可遏的架势,说:“姑姑你让开,程云朝行那禽兽不如的勾当,我们要替我大哥讨回公道。”

“林娇是赵家的人吗?”

赵辅裕一时语塞,赵辅玟道:“林娇是我大哥的心上人。”

“只是心上人而已,无媒妁之言,赵家何来颜面不颜面之说?云朝酒后乱性,到底没有造成既成事实,林娇房屋被毁之事,我们程家自会处理,此事跟你们赵家无关,都回去吧。”

程时蕴不软不硬的气势震住了赵辅裕,他们悻悻而去后,她又径直来到大夫第,见到赵岱聪和宁芝寒,第一句话问的是:“辅承少爷还会娶林娇吗?”

赵岱聪心情复杂,不说话。

宁芝寒正色道:“姐姐以为,令侄所作所为就不承担后果了吗?”

“后果是,林家房屋被烧毁两间,我们家自会赔偿。我和辉儿一听说云朝喝醉酒跑到林家去了,就赶着去救人,林娇受惊不假,却完璧无损。若辅承少爷心上那一关过不去,我们程家定将林娇娶进门。”

赵岱聪愕然:“让她嫁给那混账东西?”

“不,我做主,辉儿娶她。这件事,今早我和辉儿已经商定妥了。”

2

程时蕴请来大夫给林父医治,林父受伤虽重,却没有伤到筋骨,这是万幸。林娇的心情渐渐平复,但很少说话。赵辅承几次来要见她,她都让程时蕴将他赶走。

这一次,程时蕴和赵辅承来到林家附近一僻静处。几天的时间,赵辅承消瘦了不少,一脸倦容,显然这几个晚上都睡不好。

程时蕴问他是否娶林娇,赵辅承不知该如何回答,林娇是否失身,他不敢想啊!程时蕴已然明白他心中的矛盾,冷哼一声,甩下他走了。

赵辅承默然回了家,赵六爷夫妇知道他去了林家,对他又是一阵数落。赵辅裕等兄弟们陆续来看他,然后问他到底打算怎么办。

赵辅承心疼林娇受辱,也愤恨林娇受辱,他何尝不想抓住程云朝痛打一顿。他确实很想听林娇亲口说没有失身,也相信程时蕴的保证,然而心上那一关确实过不去。他恨自己,是不是不够爱林娇?若她真的失身,难道就不爱她了吗?事发后,就是让林娇做小,父母也坚决不同意了,他现在也没有勇气去求赵岱聪做主娶回林娇。

林父对赵家和程家都仇恨起来,不管程时蕴如何低声下气赔礼道歉,让人修复了他们家的房子,也让大夫来医治他,整天陪着林娇安抚她,他都没有好感,且摆出了坚决态度:既不让林娇嫁赵辅承,也不让她嫁程云辉。他甚至考虑搬家。

一个多月了,赵辅承还是没有恢复过来。赵岱聪将赵辅承叫到大夫第,要他给个准确答案:是否娶林娇。

赵辅承哀伤地看着七叔,程云朝那混蛋给他心口上插了一把刀,若娶了林娇,这一辈子都抬不起头,程云朝肯定随时随地都会讥笑他。若不娶她,又对不起她,就算程云辉会一辈子对她好,她嫁一个不爱的男人,还要成天面对侮辱过她的人,她这一辈子如何度日?想着,这个柔性多过刚性的男人,眼睛里晶莹一片。

赵岱聪不禁慨然,男人的面子观,确实害人不浅,他这知书达理、行事果敢的侄子在感情问题上是如此脆弱。

赵辅承又说,就算爹娘同意他娶林娇做小,花卉儿定会处处为难她。说着,他突然跪下,恳求赵岱聪允许他放下家族责任,让他带着林娇远走高飞,离开这伤心地。

赵岱聪此时才明白赵辅承内心深处更大的痛楚,为个人,为家族,他背负太多,如此年轻,却想得如此深远。他很想说逃避不是大丈夫所为,但又知道此刻用大道理无法抚慰赵辅承受伤的心,虽然在他身上寄予了赵家移民教育大业的希望,但若是以牺牲他一生快乐为代价,他也觉得残忍。

赵辅承得到赵岱聪的默许后,心情好了很多,他没有跟父母说自己的决定,而是来到林家,想开诚布公跟林父谈一谈,希望得到他允准带林娇离开。

林父这次倒是见了他,态度却很冷,说:“念在你和林娇相好一场,你去跟她道个别吧,几天后,她就要启程了。”

赵辅承惊愕:“她去哪里?”

“皇宫。”

赵辅承的心被重重打击,走进林娇房里,看到憔悴不堪的心上人,他的心好痛。

林娇却表现得很平静,淡淡地说:“你来了。”

“为什么要去皇宫?”

她一笑:“我去了,或许有一天能让我家的蜂蜜成为贡品。”

林父做出这个决定也是迫不得已,当他去向李县令申请脱籍要搬到别县的时候,李县令给了他这个信息。乾隆皇帝大选宫女充实后宫,李县令也希望林家蜂蜜能成为贡品,将林娇送入皇宫,这是可以赌一赌的。林父回来跟林娇一商量,她也同意了。于是,李县令收她为干女儿,借此抬高她的身份。

林娇笑道:“辅承少爷,你我缘尽于此,你珍重吧。”

这话如一盆冷水将赵辅承浇了个透心凉,他痛了,急了,慌了,扑过去抓着她的手,哀求她不要进宫。林娇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只说他们之间缘分已尽,深入宫门是她最好的归宿。

林娇为躲避这一切是非而进皇宫,若是只当宫女,哪里能有机会让林家蜂蜜成为贡品?她必得设法取悦乾隆皇帝成为妃子才有机会。乾隆已近八十岁了,花朵般的林娇要去取悦他,情何以堪?

赵辅承忍了一个多月的眼泪,终于滚滚而下,情不自禁跪下去,捧着林娇的手,伏在她膝盖上,哭出声:“娇娇,对不起,我懦弱,我心胸狭隘,让你忍辱偷生,痛不欲生。我带你走,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好不好?”

林娇一直强装坚强,到此刻也坚强不起来了,眼泪也扑簌簌而落,哽咽道:“我们家移民到此,一直处在社会底层,备受人世冷眼,若我家蜂蜜能成为贡品,我爹一生心血才不会白费。为家族光宗耀祖,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宏愿,儿女情长终究不长久,那又何必。”

林娇心如死灰,在过早地承受了这般打击后,活着的目的和意义,就剩了却父亲的心愿了。赵辅承痛楚难当,却又无可奈何。

赵岱聪听到这个消息后,急忙到县衙找李县令,要他收回成命。李县令却说,林家蜂蜜确实品质优良,一直努力打通各种关节希望成为贡品,却一直不成功。林娇作为移民后代进宫当宫女,确实是眼前唯一的机会,何况林娇现在无法在万灵场立足,远离这里的是非去过另一种日子,也许有另一份福气。

离开荣昌的前一天,天空阴沉极了,濑溪河上飞来飞去的鸟儿似也飞不高,总是费力地飞了一段,便有落在河面漂浮的水草上,悲伤地望着黑沉沉的天空。

林娇戴着一顶垂着白纱的帽子,缓缓地从家里走到大荣桥上。没人知道她要去哪里,此刻也没人知道她是谁。码头上卸货的船工发现了,招呼着伙伴们张望过去。河的上段,摆渡的小船一艘接一艘停在那里,缓缓有一艘小船载着几个客人滑行而来,大家也纷纷被林娇所吸引,于是指点起来。

林娇遮住了脸,却遮不住身段,不过,昔日婀娜多姿的身段展尽了美丽妖娆,今日脚步却沉重无比,纤细的腰身似不堪重负,让人不由得心生怜惜。有人凭她走路的姿势认出来了,于是惋惜不已:好好的姑娘硬是让程云朝那恶少给糟蹋了。

林娇下了桥,走进桥旁的烟雨巷。这条小巷细长细长的,是从正街到大荣桥的捷径,宽不到五尺,地面铺着青石板,两边有几家小店。阴雨绵绵的时候,集市上家家户户升起的炊烟久久散不开,在小巷里仰头望去,但见烟雨迷离,雾霭朦胧,弥漫出一种江南才有的精致,因此,人们将这条小巷叫做烟雨巷。

林娇背靠着青砖墙,闭上眼睛,一滴清泪潸然滚落。此刻,附近人家房顶上炊烟又起,黑沉沉的天空飘洒着毛毛细雨,这哀愁景致正是林娇心头驱散不去的阴影。

无声的烟雨,似乎感应到林娇心里的巨大悲哀,被微风吹拂着,从头顶窄窄的一线天的空间里,飘向她的胸膛,丝丝的冷,缕缕的寒,滴滴的泪,混合在一起,不知是烟雨冰冷了伤心人的眼泪,还是眼泪冰冷了悲伤的烟雨。

明天就要离开万灵场了,这一去等于就是永诀,父亲、弟妹,永远见不着了,尤其是那个她从小爱恋的男人,今生既有缘也无缘,不能道别,却必须离别;想见他最后一面,却只是伤心欲绝。

青石板上生有许多苔藓,潮湿的小巷,让那些苔藓长得异常茂盛,林娇的泪滴落在它们身上,温热迅速化为冰凉,令它们也不禁寒战。林娇进宫是必然要走的路,可她此刻的心里,弥散着消散不开的烟雨,也长满了密密麻麻的苔藓。耳边,传来她和赵辅承幼年玩耍时从这里跑过的笑声,那笑声久久地回旋在蒙蒙烟雨里,飘散在万灵场上空。

林娇盛装离开荣昌县那天,轰动了县内县外。赵辅承夹杂在人群里,当林娇掀开轿帘扫视人群的时候,他不知道她是否看到自己,而她美丽的容颜在他眼里心里,是无尽的悲伤与哀痛。

3

从县城回来,赵辅承停伫在烟雨巷里,耳边既回响着他和林娇幼年时从这里跑来跑去的笑声,也回荡着林娇被程云朝侮辱后的哭声,同时回旋的,还有他内心深处的痛与悔。脚下的苔藓,让他眼前浮现起一个场景:十岁的林娇蹲在地上,轻轻抚摸着苔藓,认真地说:“辅承哥,别踩着它了,它可怜巴巴地长在这里,开不了花,长不成树,可它们也有灵性啊!”

赵辅承眼前浮现起林娇坐在轿子里从长街走过的情景,嘴里觉得万分苦涩,心里无法流出的泪化成几句诗:

苔藓小巷雨生烟,叠叠青砖倩影妍。

思树思花思皓月,念天念地念桑田。

情连往事不经事,恨别今朝难怨言?

濑水清波盛不起,万灵孤雁有谁怜。

林娇走后一个月,赵家将花卉儿娶进了门,赵辅承机械般地被人摆弄来摆弄去,脸上毫无喜色。洞房夜,他喝醉了,连花卉儿的盖头也没揭,就在书房里睡了一夜。

花卉儿知道他思念林娇,心中颇有怨恨情绪,但为了将来,听父亲的话忍了下来。随后,她也极力做出很贤惠的样子,处处给他温暖和关爱,不管他对她多么冷漠,她都笑脸相迎。

赵辅承晚上独自睡在书房里,白天就在尔雅书院当先生。这样的日子过了两个月,花卉儿再好的耐性也忍不住了,这已经超出了她忍受的极限,于是,这一夜,她来到书房要赵辅承跟她回房去。

赵辅承还是很冷淡的样子,激怒了她,抓起他面前的书狠狠地摔在地上,尖叫道:“你有本事就到皇宫去把林娇弄回来,我给她让位子便是。这种窝囊气,我受够了,受够了!”然后夺门而去,回到卧室里号啕大哭。

以前,不管花卉儿多么不痛快,在公婆面前都表现得很贤惠。这一次后,她一改常态,对公婆的态度冷了许多,脸上始终挂着“不满”二字。几天后,赵六爷夫妇终于发现儿子每夜在书房里睡觉,才明白花卉儿不满的原因,于是将赵辅承叫到他们睡房里,先是严厉教训,然后苦口婆心地规劝。

赵辅承却一口一个为家族教育大业着想,男人自然要一心扑在事业上的言辞。赵六爷夫妇知道他心里忘不了林娇,逼不得已便将此事跟赵岱聪夫妇说了。

赵辅承规规矩矩地站在赵岱聪和宁芝寒面前,脸上一副宠辱不惊的表情,看起来是比以前成熟了许多,却让赵岱聪担忧极了。

赵岱聪跟赵辅承心平气和地谈了一次话,明确表示,如果他无心移民教育大业,他不阻拦他走其他路。作为过来人,赵岱聪焉能不理解侄子心头的创痛,将心比心,他不想用家族责任压他。

“这算是对我的补偿吗?”赵辅承苦笑道,“我从小到大接受的都是为移民兴办教育的训诫,七叔给孩儿的职责,孩儿一定会兢兢业业地去履行,但感情问题,孩儿自己管不住,别人更管不住。”

赵岱聪听出了他心中的怨气和无奈,待他走后,他望着宁芝寒,懊恼道:“我把移民教育大业的重任压在他身上,是不是错了?”

宁芝寒无法给他答案,他对赵辅承寄予的厚望,比赵家孙子辈任何人都深厚。现在,巨大的责任感给了赵辅承冷淡花卉儿绝好的理由。

在尔雅书院里,赵岱聪特别留心几个儿子。他发现赵辅裕上课时总是心不在焉的,而一到下课时间,他又生龙活虎起来,尤其是大清早在后山练武时,更是一副虎虎生威的模样。二儿子赵辅臻十七岁了,这孩子读书虽然用功,却反应迟钝,记忆力也远远不及赵辅承,稍微深奥一点的问题,总是一知半解。三儿子赵辅亭和四儿子赵辅玟才十五岁,还担不起移民教育重任,几个侄子读书成绩虽然不错,却或多或少有些懒散,没有一个像赵辅承那样让他觉得能担起重任。

赵岱聪和喻文正聊起赵辅承这几个月的状态,不免忧虑起来。

院子里,赵辅裕潇洒地打起了缠丝拳,赢来同窗们阵阵喝彩声。这些年的苦练倒也有了成效,赵辅裕的功夫精进了不少,一招一式,该威猛的威猛,该柔绵的柔绵。

赵辅承站在走廊上俯视那场景,脸上隐隐透着一种悲苦之色。赵岱聪听到阵阵喝彩声,和喻文正走到走廊上望下去,眉头顿时纠结起来。

晚上,赵岱聪将赵辅裕叫到书房,直截了当地说要选拔他去参加乡试。赵辅裕一听就急了:“我不考举人。”

“你原先不愿考秀才,现在又不愿考举人,你到底对未来有何打算?”

“我要参加武举。”

“武举?不行!”

“为什么不行?”赵辅裕不满地叫,“我有一身武艺,考中武举的话,同样是光宗耀祖的事。”

“赵家崇文,舞刀弄枪的强身健体尚可,绝不可以作为将来的正业。”

赵辅裕越发不乐意了,昂着脑袋,执拗地说:“我们家祖上若不走武路,怎么能建立大宋王朝?怎么偏就我们这一脉只走文路?个个文文弱弱的,怎么不被土匪欺负?”

“混账!”赵岱聪一拍桌子,怒道,“你这是怪你爹向土匪屈服吗?你爹屈服于土匪只是权宜之计,总有一天能扭转局面。你以为凭你一人之力,就能剿灭土匪?”

“莫说剿灭土匪,就是爹你只让兄弟们读书,不肯让大家习武,林娇才被程云朝欺负,导致大哥感情受挫,面子受辱。若我们家跟程家一样习武,谁敢欺负咱们?”

赵岱聪气得脸色铁青,儿子仿佛不是他生的,儿子心里眼里就没有瞧得起他这个爹,这样下去还得了?赵岱聪将劝儿子参加乡试的事交给宁芝寒,宁芝寒却道:“交给我也没用,你儿子的脾气你还不清楚?我倒觉得,让程姑规劝他,可能效果更好。”

这话含沙射影,让赵岱聪如鲠在喉,想吐却吐不出。宁芝寒言下之意,是怨怪他将儿子交给了程时蕴,灌输了他满脑子英雄主义的东西。她又道:“若程姑能将我们的儿子教成文武双全的人,我真会感谢她的。”

赵岱聪心中矛盾,不知是不是真的找程时蕴说一说这事。

其实,赵辅裕已经带着严重不满的情绪来找程云辉了。但程云辉婚期在近,无暇来见他,程时蕴把他带到日常教他练武的山上,跟他拆招。往日两人拆招,赵辅裕每个招式都很到位,动作迅猛,力道浑厚,进步越来越大,但今日一连几次因招式不到位而被程时蕴打倒。

程时蕴停下来,问他有什么心事,他不肯说。她更急了,便要立刻去找宁芝寒,赵辅裕急忙拉着她,这才说了父亲要他考举人之事。程时蕴顿时明白了,爱抚着他肩胛,问他有什么真实想法。

赵辅裕道:“要么就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当个文举举人,有什么意思?我要去参加武举,爹不同意。姑姑,我想做个驰骋疆场的人,错了吗?”

程时蕴微笑道:“要是你能文举武举都拿下,那就是文武双全的人。古话说了,文能安邦,武能定国,都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因而姑姑让你习武之外,也好好读书,将来你是出将还是入相,谁也预料不到啊。而文武兼备的人,走哪里都是有用的。”

赵辅裕盯着程时蕴看了好久,没说话。

4

程云辉成亲,是程家的大喜事,程时庆大摆筵席,邀请了数十个江湖朋友,在外的程家弟子回来的也多,数百人的婚宴,着实热闹了几天。

程云辉的妻子也是江湖儿女,跟他也算情投意合,两人亲亲爱爱地给客人敬酒,那场面,却让赵辅裕在高兴之余倍感失落。他是程云辉特邀的宾客,且坚持让他做伴郎,陪着他去迎娶新娘。但赵辅裕没有坐下来吃酒,郑重地送上礼品后,就告辞了。

出得大门来,赵辅裕想起了赵辅承的婚姻,只觉得心头一股寒气袅袅升腾。没走几步,程云珠追出来,叫他进去吃酒,他却加快脚步。他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让程云珠很不舒服,气恼地说:“你这人,就是一副臭脾气,除了我二哥和姑姑,你看我们家谁都不顺眼,坐下来吃个酒像要你脑袋一样。”

“我就这脾气,你看不惯就别看,谁让你跑出来了?”

这时,段胜跑出来拉程云珠进去,还狠狠地瞪了赵辅裕一眼。

赵辅裕心情莫名地坏起来,径直到了万灵场集市,沿着街面上的石梯走着。在十八梯上,低头走路的他差点与从上面往下走的喻晓钰撞上。

喻晓钰喊:“辅裕少爷,你去哪里?”

赵辅裕四处望了望,没好气地一指旁边的月青楼,说:“那里。”

喻晓钰的脸色瞬间变了。正好这时候,月青楼大门出来两个浓妆艳抹的女子,看到赵辅裕就搔首弄姿地招呼:“赵少爷,往哪里去呀?进来坐坐,喝杯酒吧。”她刚要劝,月青楼那两个姑娘已跑出来拉赵辅裕,他则半推半就地往那门里走。

喻晓钰匆匆往回跑,一口气跑到尔雅书院找到赵岱聪,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赵岱聪家教严,赵家子弟谁也不敢进月青楼,突然说赵辅裕进去了,他会信吗?何况,赵辅裕要是知道她通风报信,以后该不理她了。

其实,赵辅裕进月青楼后连坐也没坐就走了,几乎就是喻晓钰跑进尔雅书院的时候,他也从尔雅书院外经过,出了集市,在上街租了一匹马,飞快地到了县城。在街上转悠了一阵,他又打马过了北水桥、小滩桥,径直往河包场去了。天黑时,他到了河包场,然后出现在洋教牧区外。

洋教在河包场的牧区是离场约一里的一座院子,这是一户唐姓教徒的家,捐给洋教做了牧区,房子外观有了些变化,最明显的是大门上方矗立着一个大大的十字架。

河包场的寺庙比荣昌县任何一个场镇都多,还有几座山峰上有岩画,因此,河包场非常繁华,从安岳、大足等邻县来此的文人骚客也多,客栈也就多了。洋教在此传教非常顺利,有了这个固定的牧区后,已经形成了相当规模。当年械斗事件发生后,赵岱聪和薛教士达成协议,不在河包场开办免费学校,这几年里,薛教士倒也遵守约定。不过,河包场教民家的孩子还是在牧区里学习,只不过没有公开而已。

赵辅裕站了没多久,薛代思提着一盏灯笼从里面出来。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薛代思听风辨声,朝他张望过来,跑到他跟前,惊喜地问:“你怎么来啦?”

“有空吗?”

“你来了,我没空也有空啦。”说着拉他匆匆离开牧区,走向野外。为了不让人发现,她吹灭了灯笼里的蜡烛,轻车熟路地爬上附近的金凤山,来到报恩塔旁,这是他们常来的地方。

金凤山上有一座南宋时期修建的白塔,名为报恩塔,塔身为单层石壁,内支石柱,三四层各有龙凤形浮雕,逐层上收,各层开一龛或一窝,内有佛跏跌莲花座,各层檐下刻有一斗三升二十朵斗拱。塔形气势雄伟,造型别致,虽算不上高耸恢宏,却历经数百年沧桑而不倒。

还没等站定,薛代思便迫不及待地抱着赵辅裕亲吻起来。

两人的感情在这几年里发展迅速,偷偷摸摸地常常约会,不是在县城里某个客栈见面,就是在河包场附近,或者去其他场镇玩两天。每次分别时都约定好下个月见面的日子,到那一天雷打不动地必定见面。

两人亲吻过后,手拉手坐在草地上,互相依偎着说话。他轻轻揉着她的小手,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好像你说过今天是你辉哥成亲的日子,他的新娘子漂亮吗?”她问。

“蛮漂亮的。”顿了顿,他又道,“没你漂亮。”

她兴奋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却嗔道:“真会甜言蜜语。”

赵辅裕心里很想尽快将薛代思娶回家,可他非常清楚,家里绝不容许他娶她,所以在赵辅承失去林娇又被迫娶了花卉儿后,他越发心事重重了。他们的感情如火如荼地发展着,现实却是那样残酷,本来就少言寡语的赵辅裕,哪里还能笑得出来?但每次一见薛代思,就会自然而然地感到开心,一切的烦忧似乎都不存在。

两人在野外聊到半夜过后才回去,薛代思回了家,赵辅裕住进了客栈。睡下没多久,他听到楼下有熟悉的声音,原来是他的跟班赵涛找来了。

赵浪和赵涛是兄弟俩,他们是赵四发的儿子,入川时才三岁,进了赵家后,他们被分别派给赵辅承和赵辅裕做书童。兄弟俩一个十七岁,一个十六岁,行事机警能干,深得赵岱聪喜欢。宁芝寒发现赵辅裕失踪后,让赵涛到河包场来找。赵涛一家一家客栈找,此刻找到这里来了。

在河包场住宿的文人骚客虽然多,但赵辅裕异常俊秀的模样,特别高傲、高贵的气质十分引人注目,赵涛一说找这样一个人时,店小二就说有,赶忙到赵辅裕客房外敲门说有人找。

赵辅裕极不耐烦地开了门,没好气地冲赵涛道:“要么进来睡下,明早回去,要么滚蛋,别打扰我睡觉。”说完转身进去躺在床上。

赵涛急忙进去,然后关上门在地板上睡了。

次日,赵辅裕回家后被宁芝寒叫到卧室里,看着脸上凝着一层霜的母亲,倔强地表示了对薛代思非卿不娶的决心。

宁芝寒显得很平静,道:“能不能当举人要考试后才知道,裕儿,别违逆你爹。”

“他想做文官,我可不想,为什么一定要我去考举人?大哥就是举人,又怎么样?”

宁芝寒火了:“你想和薛代思成亲,更要听你爹的话。”

赵辅裕眨巴着眼睛,似乎明白了母亲的意思,又像没有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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