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去怀念他。
当他第一次站在讲台上,用洪亮的声音自我介绍,我是山东来的。课室里立即哗然一片,同学们闹哄哄的。我们的当地方言“来”与“梨”是同音的,第一节课后,同学们就偷偷叫他“山东梨”。给老师起外号是很不礼貌的,校长在思想教育课中教导我们。我现在回想起来都觉有些内疚,“山东梨”是我第一个叫的。
他是我小学的语文老师,一米八几的帅哥。女生们喜欢他,有几个还说他是偶像,惹得一帮男生很妒忌。他初到富镇,不懂地方语言,我们就经常用方言写文字捉弄他。但他很少发脾气,是我见过耐性最好的老师,要是换了别的老师,我们早被暴打一顿了。
其实,他毛笔字写得好,普通话说得标准,大学毕业的,绝对符合一个好老师的标准。但我们就想挫挫这个外地来的老师。一天,他忽然叫我去办公室谈话。那帮同学煽动我,不要怕他,和他斗到底。我还是有些忐忑不安,是不是我今天在黑板上写字,他要处罚我呢。出乎我的意料,他没提起今天黑板写字的事,反而想叫我当语文科代表。他说,你作文写得好,以后多用心,会有所成就的。我离开时,他送我两本书,一本是小学生优秀作文选,一本是中学生字帖。
那两本书改变了我。我一改以往捣蛋的恶习,带着班里男生一起学习、练毛笔字,也不再和老师作对,但大家有时会有意无意叫他“山东梨”。
说到我们不再捉弄他,还不得不说起另一件事。他是单身带儿子来富镇的,师母去了哪里呢?为何不见他儿子出来玩耍呢?我们都很疑惑。一次,我去教务处交作业本,听到两个女老师窃窃私语,我仔细一听,在议论他,说他老婆跟人跑了,自己才带着儿子来南方,他儿子好象得了什么麻痹症。我发动同学查阅资料,才查到一种叫小儿麻痹症的,书上说,严重的话会瘫痪。我吐吐舌头说,就是说老师的儿子手脚不能动。难怪他每次课间匆匆跑回家,回来时经常满身大汗。
同学们开始同情他。在富镇,带小孩是女人的事情。他是镇上第一个带小孩的男人。我们想帮他做点家务,但他不允许,或许不想让他儿子受到打击吧。关于他老婆出走的传闻很多,我一直相信这个说法,他老婆不愿意一辈子养麻痹症的儿子弃他而去。
让我们欣慰的,有个女老师喜欢他,经常去他家帮忙做家务。那女老师长得虽不好看,但我们很想凑合他们。因为他儿子的原因,愿和他一起生活的女人实在不多。有一天,他没来上课,我去教务处找他,看到他和那女老师在校长办公室,女老师抱头痛哭。我听到几个女老师议论,看他人挺老实的,没想到还会欺负女人。男老师奸奸笑,男人哪能离得开女人,况且他是个精力充沛的男人。
我一直不信他会做出这种事。他一言不发,默默抽烟。学校说他调戏女老师,给他记大过,赔偿女老师五百元精神损失费。那段时间,他变得很沉默,平时不说话,只有在课堂上才恢复侃侃而谈的本色。
中学毕业后,我就再没有联系他。去年,我工作不顺心,休假回老家,无意中碰到他。他在市场旁摆摊帮人写对联。他一眼就认出我,拉着我的手,说,早就知道你会有出息的,听说还当了大官哦。我问他,生活怎样?他含含糊糊说,将就着过日子。
家人告诉我,他这几年生活很穷困,退休后一直帮人写对联,一天赚不了几个钱,最近他儿子又犯病,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还负债累累。
临走前,我专门去拜访他,还问了他埋藏在我心里多年的疑惑,当年师母是怎么离开的?他笑笑说,常年旧事就不要再提了。我再三请求,他才说了出来,当年不是师母抛弃我们父子,是我不想拖累她,才把她送回娘家,借口说给儿子治病跑到这里的,听说她后来嫁了一个好人家。
忽然间,我觉得他的身影慢慢高大起来。我忍不住又问,那女老师又是怎么回事?他苦笑着,当年她执意要嫁给我,威胁我说,如果不娶她就告我非礼,我不想连累一个好女孩,只想一个人好好照顾儿子。
临别时,我请他写一幅字。他欣然答应,写了一幅“破釡沉舟,百万秦关终属楚;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的行草条幅鼓励我。我拿出装了一千元的红包塞给他。他不肯拿,说,怎么可以收你的钱。我感激说,这是学生给老师的礼物。他接过红包,双手不断颤抖,双眼含着泪水,嘴里不断说,太谢谢了!
前几天,家人打电话给我说,你那个山东的老师去世了。我惊讶问,他儿子怎么办?家人说,他儿子三个月前已犯病去世了,不然他哪舍得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