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又得浮生一日凉2
我见她将手伸出,白嫩细腻的手掌早已红肿破皮,十指伸出竟无一完好,往日圆润的臂膀上,也青青紫紫布满伤痕,心中略有不忍,却仍是冷了脸色:“你犯了错处,未逐你出府已是开恩,你却还不领情,这般当街哭叫,你眼中还有没有我这郡主府?”
此时正是申时,街面上人来人往甚是热闹。来往行人见是郡主府出事,都围来观看,口中指指点点,一时之间竟将车马都环绕起来。
倘若这是往日的博陵郡主,遇到这等情况,只怕要发火。女儿家最珍视名声,憔悴瘦弱的婢女当街控诉郡主恶行,这对于百姓是茶余饭后的谈经,在当事者眼中,便是大大的污点。我勉强平静心情,竭力不去注意周围百姓的哂笑与注视。
香橼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羞赧与难堪,大大的眼睛中盈满泪水,看上去楚楚可怜。她哀声道:“郡主当真不念旧情么?奴婢整整服侍了您十年呐,难道十年的辛苦,都换不回您一句宽恕的话么?”
这一句话喊毕,人群中起了更大的骚动。有几个好事者,甚至吹起口哨,口中犹不干不净的说些什么。我大概知道了香橼的意图,我若是一个苛待下人的狠毒主子,那么这些围观者自然会把这个消息迅速传播开来,我近日辛苦所做的努力只怕要毁于一旦。
心中登时大怒。我冷冷道:“你犯了什么错,自己心中有数,你认为我能否谅解你?若非我往日对你一味纵容,只怕你今日也不敢这般放肆无礼!”
落葵怒气冲冲的向车马后的侍卫道:“你们愣着做什么?郡主被滋扰,难道都不来解救的么?”
她高声叫喊,这才引来侍卫,两两拉住香橼。香橼无力的挣扎起来,清秀的脸庞突然浮出狰狞的狂笑。她恶狠狠的叫道:“好!好!我香橼瞎了眼,竟把这样恶毒下作的女人当做主子,悉心服侍了十年!你待我不仁,休怪我对你不义。你做的种种好事,把柄可都在我这里。周围的百姓都是我的证人,如今我一一的说出来,咱们挣个鱼死网破。”
我心中竟微微一喜。若能套出她口中的话,对我查案将是不小的协助。究竟博陵郡主有没有做通敌卖国的事,应当是贴身服侍的奴婢最清楚。当下便呼喝侍卫将她拿住,送入府中。却不料引发了更多的骚动,百姓似乎以为我要惩治香橼,个个怒目圆睁,竟围了一个圆圈,将香橼牢牢护了起来。
对视上香橼冰冷决绝的目光,我心中一沉,果然,但听香橼沙哑尖锐的声音一字一顿说道:“博陵郡主前往西翠山,根本不是为了修佛,而是怀了身孕,去掩人耳目,将一个女婴产了下来!”
我耳中嗡的一声,血液直冲脑顶。我千算万算也不能想到,香橼和她身后的主子,能使出这般阴险毒辣的手段。博陵郡主云英未嫁,这样一闹,恐怕剩下的半生便完完全全毁去了。
我心痛如刀绞,手指生生插入马车的门框,几乎要将指甲折断。生平第一次体会到这样深刻的恨意。他们在栽赃!在陷害!他们恨不得将我剥皮拆骨,挫骨扬灰!
博陵郡主,居然在这些人的身边生活了十四年,那是受过了多少委屈,吞下了多少泪水?
我一直以为,是博陵郡主懦弱无能,才被这些人陷害栽赃而一无所知;如今我却真实的感受到她曾经的感觉。那是一种张皇,一种无奈,还有从心底发出的……沉重的恐惧。我不敢去看周围百姓嘲弄和不耻的眼睛,我不敢去听那些恶毒而难听的言语。
他们恨我,他们在骂我,因为听了不实的挑拨。对一个放浪形骸的郡主,一个无耻下贱的郡主,他们无需尊敬。他们只需把自己最真实的情感表现出来。那便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了。
此情此景,连我自诩聪明无敌,都难以招架,更何况是她?
香橼一边哭泣,一边哭诉,哀戚的声音听上去无比真实,也无比可怖:“乡亲们,你们想一想。伤了人,为何不能在府中禁足,而是要去佛堂?去佛堂,为何不能去皇家佛堂?为何一定要去偏远的西翠山,为何身边只带几十名侍卫?这一切都是她,为了掩饰自己的恶行,做出的假象啊!我知道她的秘密,所以她要赶我走,要把我赶尽杀绝,以除后患!”
落葵紧紧的抓住我的手,她也吓坏了,脸色苍白如雪。我任由那疼痛的感觉蔓延到手臂,神智慢慢清醒过来。
香橼的演说,慷慨激昂,抑扬顿挫,周围群众的情绪纷纷被她点燃,怒骂博陵郡主的声音渐渐高涨,若非几个侍卫紧紧围住马车,只怕他们这就要冲上来,与我拼却一死了。
“这么荒唐下流的人,还配做郡主吗?”
“败坏风化,应当浸猪笼的!”
“无耻!下作!”
场面渐渐失控。百姓们跌跌撞撞,推推搡搡,我脸色平静,默默的注视着这一切。
落葵几乎要掉下泪来,怔怔的问我:“师姐,这……这怎么办?”
事情发展到这种局面,我倒是冷静下来了。淡淡一笑,道:“你自己小心。”说毕,轻盈灵巧的一跃身,稳稳的站到了马车顶棚。
徐徐的春风吹动了我的衣角。我今日穿了一件香色绣海棠的春衫,玫瑰紫缂丝百褶绫裙。简单而俏皮的垂挂髻上,只戴了一对纯金红宝串珠宫花,端的灵动可爱。发髻下有一束散发披到腰间,此刻浅金红色的晚霞映在我身上,清风拂动,发丝飞扬间,我清傲笑容一如天间仙子。
我不寻常的举动立即引发了百姓的注意。微笑扫视全场,果然见到了上百号人,不少人怒目圆睁,恶狠狠的盯着我。但也有人看向我的目光有些呆滞。我清了清嗓子,大声道:“各位父老乡亲,请不要偏听偏信。三个月前,我因犯了错处,被太后娘娘惩戒,去往西翠山的佛堂静修。太后的命令,本郡主不得不从。若说本郡主借此隐瞒妊娠,敢问有何证据?我胥琬虽然行为乖张,却从不撒谎。今日敢在此,以家父名声立下重誓,若有隐瞒,便令家父家母不能尽享西方极乐,胥琬从此不得善终。家父峥嵘数十载,为胥琬挣下一份家业,便是希望他用鲜血守护的百姓,能代他照顾孤女。胥琬自幼父母双亡,缺乏礼仪教化,此前做了许多错事,在此向乡亲们赔罪。但我自今日起,必当谨言慎行,约束自身,做一个名正言顺的皇家郡主。”
我的声音清脆顿挫,铿锵有力,周遭百姓渐渐为我所感染,神色逐渐平静。我抿起嘴角,姿态高洁优雅,尽显皇家风仪:“这位姑娘名叫香橼,是我府中婢女。前些日子犯了大错,被我发落到马厩做活。她狡猾偷懒,便佯装生病,装疯卖傻,四处撒泼,我屡屡劝诫全然无效,今日竟又跑到街上,妖言惑众,满口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