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陵澜摇头:"不,这一局我没有赌,那些人不过是做困兽之斗,只消釜底抽薪即可,何须与他们对局。我只是让这次的事件为我下一局的胜算多加些筹码。"他想一想,沉吟道,"再过个两三日,陛下也该到了......扑灭这场大火,就该做接驾的准备了。"想到这节,素陵澜眉间郁色更重,被这烟熏火燎的终忍不住咳嗽起来,一咳起来就难以止歇,锥心的剧痛突如其来生生刺入四肢百骸,他站立不稳,一口殷殷鲜血已呕出口来。
竺璐屏自那日起再也没有回过素宅,她的话并非虚言,不能继续服食她的解药,织云锦的反噬尤胜从骨髓里拔毒时的剧痛。
连素陵澜自己都开始担忧这最后一个计划不要是太托大了,如果他熬不到赵烨亲临,那岂不前功尽弃?虽然算来也就这两三日,但从未觉得时辰如此难熬,白天漫长,夜晚更长,那硬生生钻入刺入每一根经脉仿若敲骨吸髓的痛无休无止每时每刻,凌迟之苦,恐也不过如此。苏锦一直陪在他身边,她没有再哭过,异常平和冷静,她照顾他,服侍他,握着他的手,目光依依却从不流泪,眼中可见不忍却没有恐惧。
他知她心中存了死志,才有这般平静,想来这世间诸多丑陋算计阴暗交易,确也无甚可恋,可是,这得来不易的太平,他还是盼她能多看两眼,多过几日。
当赵烨前呼后拥步入素宅时,本来就不太好看的面色就越发阴沉,龙隐司的人在素陵澜的门外乌压压地跪了一院子。
赵烨走过去抬脚便踢:"平时不是威风得很么,这么多人竟然看不住一个院子,竟还能够走水起火?朕不知养了你们这些废物有何用!"
素静澜也不敢多言,只默默跪下接驾。
素陵澜已经在剧痛中昏沉,此时听得皇上驾到挣扎着清醒了几分,正在谢禾的扶持下要起身接驾,赵烨忙上前按住他肩膀:"快快躺好。"
赵烨这次来,本来心中着实有点怒气,素陵澜屯兵不返,这几乎可说是明摆着得欺君造反,换了旁人,他早把那人的头砍了十遍八遍了,但听着顾风玄的奏报,听闻他身在江南不忘京城筹谋,病势沉重仍在为他谋划,想到他这么久没回京,该吃的药算来已断了很久,心里也自乱了,生气归生气,终究还是微服快马前来。一路上只是心慌,怕就再也见不着了。同来的高公公小心地宽慰说:"既然素统领摆下这么大阵仗请陛下您去,他没见到您又怎么敢死呢!"赵烨一听,觉得是这个理,心中更是有气,当下喝令停了御驾,不走了!在扬州很是歌舞升平一夜,但第二天天色不亮就还是继续黑着脸催促大家玩命赶路,令同行的顾风玄啼笑皆非。
"素卿。"赵烨唤他一句,见他憔悴不堪气色惨淡,就这么躺着,额头上的冷汗也一层层密密地沁出来,心里极之难受,按住他的手,不知从何说起。
谢禾守礼退到屋外,素陵澜抬眸看着赵烨,苍白得血色全无的唇边却牵出笑意:"陛下,您来了。"
"你要见我,又何须如此!"赵烨本不是宽纵的人,被触了逆鳞,余怒尚存。
素陵澜却只是勉力抬手,手中是龙隐司的令牌,缓缓道:"臣一生的荣光都是陛下给的,现在......臣,还给陛下。"
赵烨闻言心底哀恸,一把连同令牌一起握住他的手:"朕给你的,从来不用还!"然后示意身旁的太监总管高公公拿药来,亲自喂给素陵澜服下,温言道:"你歇一歇,朕一直在这里,你有什么话,都跟朕说。"
素陵澜服了药,穿心透骨的剧痛渐渐缓了一些,但眼前却甚是模糊,仿佛云蒸雾蔚,他心下明白,织云锦到了最后,就是眼前出现万丈云霞目不能视,看来时间是真的不多了。
"陛下,司徒珏可处置妥当了?"素陵澜低声问。
"收到你的奏报,顾卿这事办得很干净,现在天牢里按你说的安排了与他身量差不多的人替换关押。这段时日以这个假司徒玦做引子,钓出了不少同党,还不算你江南的这一笔。"赵烨感喟,"素卿,若非你坚持,朕念你的情面,恐也能留他一命。"
素陵澜对帝王心术何等了解,心底早已是一片冰凉,唇边依然带着极淡的笑意,不褪,只道:"司徒玦这个人,在臣死了后,本就不可留,况且他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连臣也在当诛九族之列......"
"朕没有把你当过司徒家的孩子,朕只当你是朕的弟弟,亲弟弟!"赵烨声音恳切,甚至略带一丝颤抖。
素陵澜回道:"有陛下这句话,臣死不足惜。"
赵烨握着他的手,见他双目光华尽失,倒分不清自己是几分做戏几分真情,有一句话不当面问他终心中不快:"朕既视你为幼弟,你这次大费周章让朕亲赴江南,到底所为何事?"
素陵澜道:"请陛下亲下江南,也是有心请陛下亲眼看一看而今天下初定的太平世道,恳请陛下昭示天威之后恩赦天下,庇佑万民。"
"你的意思是让朕莫追穷寇?"赵烨双眼微眯。
"能称之为寇的,臣已为陛下除尽,现下斗胆恳请陛下以安抚为重。"素陵澜说了这些话已压抑不住地神困力乏,又是一阵低咳,边咳边说道:"陛下,恕臣失仪......"
赵烨伸手在他背上安抚地轻拍,叹了口气,道:"还是小时候好,那时候你不与朕客气、生分。"他话锋一转,抛出一句:"说话也不与朕兜圈子。"
素陵澜一怔,咳得越发急了,喘着气说不出话来。赵烨依然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着他的背,淡然道:"从来朕的意图不用明说你就能去办得妥当,你的心思朕又怎么会不明白?费这么大力气,是为了那个姓苏的女人吧?起码她是最主要得原因,可对?"
素陵澜合目点头:"是。"
"她是前朝余孽,又是流寇匪首,你要保她?"赵烨不自觉地手重了一些,素陵澜头昏眼花差点没呕出一口血,仍是不放松地应道:"是。"
"你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她不一样。"
"就为了一个女人,你就--"
"能为陛下做的,臣都为陛下做了......臣只这一桩心事放不下。"
"你不怕朕事后反悔?"
"陛下说了,给了臣的,都不用还。"
赵烨一时有点气急,勉强忍耐,冷淡地问:"她有何可恕?"
"瑾城之下她主动诛杀匪首苏檀阳带兵投诚,落雁谷诛杀叛军、前日剿灭乱党保护兵符,都立下军功。"素陵澜一一历数。
"还不都是你的算计安排!你手握重兵诸多筹谋,迫得朕不得不答允你,那好,你既然这么看重,让她给你活殉吧。"赵烨按捺不住,拂袖起身。
"陛下!"素陵澜煎熬不过,那口血终于还是撑不住呕了出来,唬得高公公赶紧上前来请赵烨略避以免沾染血腥污秽,又给素陵澜揉胸拍背,半晌才缓过来。
赵烨叹口气,又坐回去,看着他,慢慢地道:"你又何必这个样子,从小你的请求朕有什么没有准的?不就是一个女人么,你立了心思要保,管她是什么余孽匪首,朕都依你。朕跟你保证,不仅不会治她的罪,还会让她一生尽享荣华富贵。"侧头道:"宣素家的老大和这个姓苏的女人,朕要封官!赐婚!"
苏锦只觉如在梦中,耳边太监高公公拖长了的声音在念什么?赵烨满面笑容在说什么?为何都仿佛是无声的,她只能看到素陵澜深黑双目黯然无光,对她,轻轻摇头。
她明白他的意思是让她不要哭,不要闹,不要轻动,他不知,她所有的顺从其实都是只为--不要辜负。
只是为了到如今才明白的他为她所做的一切。
只是为了那一****静静地说,太平盛世,我若不能看了,还请阿锦代我看着。
不负。
若能让你安心,若这是你希望的,那么我可以,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只这一道圣旨,重如玄铁,赐封素静澜为江南盐道使,可以想见今后的泼天富贵,而她,是他的新妇。
这,也是你想要看到的吗?
因皇上赐婚,且明言要看着他们成婚,所以婚礼马不停蹄紧锣密鼓地开始筹备。幸而素家乃江南豪族世家,财势宏大,办起事来毫不费力,当天即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顾风玄觑了个空跑去素陵澜身边,细细打量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小顾,"素陵澜淡淡地道,"这次来见我没有带酒么?"
"你现在还能喝酒?"顾风玄奇道。
"到现在就没有什么不能喝了。"
"那等会儿自有喜酒让你--"顾风玄本想说句玩笑话,说了半句就恨不得咬断自己舌头,"掌嘴,掌嘴。"
素陵澜点点头:"没想到竟还能喝得上阿锦的喜酒。"
顾风玄叹息:"你还是把皇上给惹怒了?"
"他这样我反而放心,不然这口怨气不出,以后不知道还会出什么事。"素陵澜牵牵嘴角。
顾风玄想一想,道:"也对。但他这一刀子也扎得太狠了。"
素陵澜沉默了一会儿,叮嘱道:"你要帮我看着点阿锦,至少在皇上面前,不要出什么岔子。"
"好。你放心。"顾风玄保证。
素陵澜想一想,又道:"小顾,保重。"
顾风玄一愣,拍拍他的手:"不用这么快赶我走,我会一直在这里陪你。"
"皇上那里呢?"
"自有人侍候,况且,这次回京,我就要辞官了。"顾风玄笑如春风。
"为何?"素陵澜倒是有些吃惊,"莫非是,我的事,让你冷了心?"
"也算也不算。更主要的是,现今的时势,皇上也许需要的是另一种臣属了。这些年来,你掌管龙隐司,我身在刑部,干的都是杀人作孽的事,手上血腥太重,这样的臣工,如何能久留?"顾风玄悠悠地说。
素陵澜一笑:"小顾你是聪明人。"
顾风玄见素陵澜面色又是一阵白得发蓝,虽然他极力隐忍仍然全身微微颤抖,不由心底酸涩,扭头却见窗前映着一个娉婷身影,起身去看到是已被珠花妆扮的苏锦。
"苏姑娘,这珠花是谁选的,好不庸俗,待我去帮你挑两支。"顾风玄一笑,便是春风十里。苏锦知他在暗示自己此时不宜乱跑,更不宜来见素陵澜,但仍是坚持地站住:"我想见他。"
顾风玄看着她,终于叹口气压低了声音:"他现在不太好,静静看一会儿就走吧,不然对他也不是好事。"
苏锦点头,走进去,在他床榻边跪坐,面颊贴在他枯瘦寒白的手上。
素陵澜一颤,低低唤了一句:"阿锦。"
"你放心,我一会儿就走。让我靠一会儿。"苏锦声音平静,没有眼泪,满心凄清酸楚恋恋不甘,半点不敢流露。
不可哀哭。
不可惊惧。
不可落泪诉说一己之情怀。
却听得素陵澜依然是那样低低地说:"阿锦,我并不愿你这么委屈。"
按说被人知道的委屈就不算委屈,可被人说破的委屈却最惹人眼泪,况且是被所爱的人拆穿伪装。
苏锦喉咙堵上硬块,不敢言声,只是摇头,却不知素陵澜已然看不见。
素陵澜慢慢地道:"我说过护你周全,也说过给你自由,这一桩皇上的赐婚,我知你不愿,当日在皇上面前只做权宜,我会得安排,不让你一世委屈。"
"不,没有委屈。能待在素家,我已偿心愿。"苏锦忍下泪水,只是含笑,说道,"还记得从瑾城回来时候,你每天在我跟前自说自话,说你和大公子在这园子里如何淘气,种了什么树,爬了什么山,在什么地方埋了宝藏......那些,我都想去看看。"
"原来那时候你都听着啊。"素陵澜亦笑。
"嗯,所以,我想要留在这园子里,而我跟了大公子,你还有什么不放心呢?哪天我想要去外面看看了,大公子想来也不会阻拦我,对不对?"苏锦依然把面颊贴在他的手上,轻声说。
"大哥会善待你。"素陵澜只说得出这句。
苏锦下颌抵着他的手背:"那你不要觉得我委屈。我不会委屈自己,你放心。"
"阿锦,"素陵澜轻轻触摸她的面颊,"谢谢你。"
待得素静澜和苏锦大婚之时,赵烨特意让人在自己旁边为素陵澜置了座椅,以示圣眷优隆。
素陵澜这时候又觉得自己的眼睛看不清了也不算坏事。
至少,不用清楚分明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一幕。只耳边喧嚣喜乐铺天盖地,在一阵阵绵延的晕眩中,忽而极近忽而极远,如澎湃的潮水起落。
婚礼开始之前,素静澜与苏锦先到赵烨跟前行礼,这时候妆容已定,人人都在赞叹新娘艳色逼人。苏锦从未做过浓艳妆扮,今日刻意描红点翠,竟丽色炫目。
顾风玄不由喃喃感慨一句:"竟然这么美。"
素陵澜微笑:"容色锦绣,人如其名。"
"你能看见了?"顾风玄小声问。
"我从第一次看见她时就知道。"素陵澜声音温柔。
眼前的雾霭重重越发深浓,云锦烟霞柳絮如烟,耳边的人声乐声也渐渐渺远,心中却异常清明,平生点滴,全纷至沓来映上心头,滔天的血,刻骨的恨,深重的孽,蚀骨的冷,微薄的暖,母亲的轻唤,父亲的威仪,大哥提着灯在前面走的背影,红舸拂过他眼前的红袖,谢禾宁可掷剑也要守在他身旁的坚执,顾风玄于危局中对他说你放心还有我在这里。还有,阿锦,阿锦......杯酒之盟,关外之约,她重剑在手激起千堆雪,天真热烈神情执著,面颊贴在他手上温柔和暖,抬头吻他时带着彷徨小心笨拙,她抱住他说--这一次,我不走......
耳边最后听到的是悠悠的一声:"夫妻对拜--"恍惚记起奔赴落雁谷途中,与她无意住进民居的新房,大红喜字灼人眼目,而她羞涩低头环顾左右......
俱往矣。
此生山重水复,等不到柳暗花明,自来不信轮回之说,此时却盼还有来生可许,愿来生,不涉兵戈,生在太平年间,相逢未仇之时,青梅竹马,柴米夫妻,花好月圆。
当夜,赵烨令人将人事不省的素陵澜抱上御驾马车,立时启程回京。
七天之后,京城传来大烨第一权臣龙隐司统领素陵澜辞世的消息,皇帝哀痛欲绝,破例将其骸骨葬入皇陵,举行国葬,并不顾重臣劝阻亲手扶灵,下旨全国举哀,大赦天下,可说是极尽哀荣。
江南素家上下缟素,素家大公子携新妇着重孝,遥叩祭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