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瞪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素陵澜牵牵嘴角,声音冰凉:"倒是好气魄,一剑杀了苏檀阳,但就算是把苏檀阳的头颅摆在这里,他也不值得我为他多留一个残兵败将。"说到苏檀阳,素陵澜唇边的笑意越发冷冽讥诮,"不过,我倒是同情他,虽然苏檀阳愚笨之极,但他的愚笨还不在于兵法战场,他最蠢的地方是什么?是用了比他更蠢的副将。"
苏锦身子一晃,转开头去,素陵澜冰冷的目光却如霜刃迫人眼睫,带着毒蛇般冰凉傲慢的笑,清清楚楚地说到:"没错,就是你。苏檀阳此人一生败着无数,其中一点就是毫无知人之明,你幸而是在他的帐下,若你在我麾下,你就算也十个脑袋也不够掉的!"素陵澜站起身冷冷俯视她,字字句句锋利如刀:"且不说过去,就说两军对峙开始,你主理粮仓守卫的重任,却让我们一口气烧了你们五个城的粮仓,致使粮草不足军心不稳而后饿殍无数,这该不该治你玩忽职守治军无能的罪?而后莫云栖佯攻我粮道,实则直扑我军大营,你未奉将令擅自调兵奔袭,致使伤亡无算,这该不该治你罔顾军令擅自用兵的罪?此后,你背着主帅擅赴敌营,公私不分缠夹不清,致使援军的行动功败垂成,该不该治你泄露军情贻误军机的罪?而且,身为副将,却时时处处一意孤行,无非是以私情挟制主帅,你可知道,既然苏檀阳是主帅,那么他就算让你把义军都杀了,你该做的也当是好好想想如何杀得更干净利落不留痕迹,做不到服从,那从什么军!而你呢,他交给你的任务你完不成,他没有交给你的,你倒是都做了,最后还理直气壮地杀了他,我如果是苏檀阳,冤也冤死了。"
苏锦听得他字字诛心,不由面如死灰,素陵澜所说的一切,她从来没有这么想过。而当她如此想来,却发觉自己全然无法辩驳。
素陵澜看着她,闲闲地补充一句:"如若那天不是你突然跑来与我旧事重提,我也不会料想到苏檀阳到底还在等待什么,如果我没有想到,也许素静澜就已经得手,你们要推翻的深宫中的那个人,恐怕早已喋血金銮。"
苏锦眼前一黑,身子簌簌发抖。
素陵澜忽然像想起了什么,甚是愉快地展颜一笑,"苏姑娘,你还记得么,你那天叱问我算什么本事,素某自是没有什么本事,但战事每到关键处,都是苏姑娘你帮我大忙,那就算素某无能,没有本事,又有何碍?"
苏锦身子抖得跪不住,伏倒在地。素陵澜开始斟酒,不再看她,侧头对谢禾吩咐道:"让那些降军卸甲除兵,一人给个趁手的工具,城东二十里,他们自己的墓穴就让他们自己开挖吧。"
谢禾低头应一个"是"字,听得素陵澜这么一番话连他的冷汗都要冒出来来了。想起那日苏锦前来,对素陵澜切冰断雪般的一番决绝痛斥,忽然深深感慨,那实在是件太过冒险的事情,只图那一时的痛快,等反噬来时就知道有多可怕了......
就在谢禾感慨万千地应了是,传令时,苏锦突然飞身跃起,夺过谢禾的长剑当即翻手自刎,谢禾大惊,未料到苏锦这一刻暴起的身手如此凌厉,而寒光中,一只苍白的手一把握住了剑刃,鲜血立时飞溅。
那是素陵澜的手。
不顾谢禾当真冒了一头冷汗,素陵澜劈手掷了剑,鲜血淋漓的手托起苏锦的下颌,目光森冷地看着她,慢慢地道:"如果你求死,我就把城中所剩的百姓一并坑杀,让他们一路好走,倒也落得清静。"
苏锦整个人都已经崩溃,非但说不出话来,连哭都哭不出来,绝望地大睁着一双眼睛,里面一片空洞。
"谢禾,带苏姑娘去亲眼看看,坑杀了那些乌合之众残兵败将,也好给天下人一个交代,此事到此为止,不会再多做追究,大家,也就安安心心地好好过日子吧。"素陵澜低咳两声,挥手示意。
一切都在那个酷热的盛夏尘埃落定。后世的史书在论及这一段历史时,虽多有对大烨权臣素陵澜歌功颂德的溢美之词,但仍不免有"仁不统兵,谋者无德"的感慨。
战事结束,素陵澜部署撤军。
皇上除了连连颁旨封赏不断,还一封封写来亲笔书信,信中皆是得知捷报朕心甚慰,日夜盼望素卿班师回朝把酒言欢云云。
素陵澜一一看了,却对素静澜道:"大哥,我想回家。"
临行前,素陵澜似不在意地问:"苏姑娘现在何处?"
谢禾略微迟疑,素陵澜蹙眉:"说。"
"软禁在军中。"谢禾道。
"带我去看看。"素陵澜站起身。
一路走到营地的东边,守卫的兵卒见素陵澜亲临,无不精神一振,利落地开路。素陵澜默默走进去,只见阴暗的营帐里,一团小小的白色蜷缩在角落,一动不动。
素陵澜走到跟前,只见苏锦合目而卧,呼吸轻浅,脸色苍白得半透明,连额角淡蓝的经脉都可见,面颊却浮着艳色的红。素陵澜吁口气,俯身轻轻拂开她散乱的额发,果然,额上触手炙热。
"多久了?"素陵澜问。
"自从那天苏姑娘看到降军在开挖埋尸的墓穴,当即就晕过去了,后来就一直昏睡,发热,算来已有三日。"谢禾回道。
素陵澜伸出手想抱起苏锦,谢禾不得不出言拦阻:"公子,你不能使力......让我来。"
素陵澜确也觉略一用力便胸口气血翻涌,微微苦笑,低咳了几声,道:"带她一起走。"
回去江南的路上,素陵澜为苏锦置了单独的马车,找了几个可靠的侍女照顾,医官也安排了一个时辰去看一次。他自己每天会过去看看,苏锦大多时候都睡着,安静得悄无声息。他也不多话,就在旁边静静坐一会儿,然后离开。
服侍苏锦的侍女原本都心中惴惴,第一次听说素陵澜要来时,个个紧张得脸色煞白,但等素陵澜真的来了,她们又觉得,似乎传说中心狠手辣阴森可怖的龙隐司统领并没有那么可怕,如果不是气色不好,太过瘦削,几乎可以算得上她们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子了,而且看他静默地坐在苏锦床前,那样的神情,竟可算是温柔的。不过,当医官在为苏锦诊脉后,小心翼翼地对素陵澜道"素统领,在下可否为你也诊诊脉"时,素陵澜那陡然冰冷煞气逼人的眼神和森冷的"退下"二字,又让她们觉得,也许,传说也不是空穴来风......
渡江的时候,苏锦已经从昏睡中醒来,出奇的温顺安静。素陵澜去看她,她正呆呆地坐在船舱里,怔怔望着外面滚滚江水,眼神空寂,素陵澜在她身边站定,她转头看一眼,面上表情还是呆怔,但慢慢地抱住了自己的膝盖,尖削下颌先是抵着膝盖,然后整张面孔埋进去,身子一点一点缩进船角。
素陵澜默默站了片刻,转身离开。
谢禾倒是禁不住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回到江南素家,一走进大门,似乎空气都清凉几分,院中的千年古树蓊郁葱茏绿荫厚重,荷塘里莲花盛放,清香沁人。
而素静澜依然青衫淡静,转过身对素陵澜淡淡一笑:"回家了。"
素陵澜亦微笑,缓缓吁出一口气,盛夏灼人的阳光透过绿荫,在他身上洒下细碎的流光,却映衬得面容分外苍白,他低声问:"大哥,可有恨我?"
"不过是各尽其力,各行其是,是非对错各有因由岂能轻断。"素静澜摇头,只是看着素陵澜的目光,眼底是忧色,"赵烨连连颁旨让你回京,你拒不从命?"
"我已上书皇上,交出兵权,也许接应的人就快到了。"素陵澜牵牵嘴角,"这次是真的回家了。"
素静澜心中总觉得有什么不大对劲,但还是牵出笑容,示意道:"苏姑娘安排住展眉阁,可好?"
素陵澜点点头。展眉阁临近荷塘,湖光山色自是很美的,盛夏也最为凉爽,离他的住处也近,大哥的安排总是无不周全。
"公子,我们,真的不回京城了?"谢禾也这么问。
"不回了。"素陵澜淡然地答。
谢禾拧着眉头,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公子交出兵权,是因为用不着了?"
素陵澜看他一眼,往椅背上靠,声音里已带了倦意:"现下是不用了,等到还需要再起兵戈的时候,不知道你还能不能上阵拼杀。"
谢禾听懂了,一笑:"那就是说,有几十年太平日子好过了?"
素陵澜合上了眼睛了,没有再说话。
谢禾忽又想到什么,却不敢多言,只觉心里一沉。
而似乎应着素陵澜的话,不日,皇上下旨,大赦天下,江北江南二十一洲今年减去赋税三成,免征粮,并承诺瑾城所在的江州千秋万代永不加赋。
素静澜在知晓这一道皇命后,沉思许久,唤人来问:"二公子在哪里?"
来人答:"展眉阁。"
展眉阁原本是素静澜的娘亲的居处,布置简净大方,最美的装饰就是推窗即见的水天一色,接天莲叶。
素陵澜到素家没几年,素夫人即故去了,但再次步入展眉阁,心底还是有隐约的刺痛。
他从不爱怀念过往,只因过往并没有太多可以留恋的东西。
素夫人系出江南名门,温婉端庄,而他自己的生母,是纵横江湖的女子,刚烈如剑,偏执成狂。皇上送他去江南之前,也曾说过,总想对你有所弥补,而他们都说素氏出了名的性情温柔,她会好好照顾你。
他不知道素家的人在迎接他时,是怎样的感受,只知道在几年的时光里,素夫人给他的,永远是一个表情,微笑,甚至连嘴角的弧度都一样,增一分则太过,减一分则太冷,永远最是温和有礼无可挑剔。
当他到素家的第一天,生母疯癫而亡,周遭全是陌生,他沉默着不肯说话,她微笑对他说,君子讷于言。
当他无故发脾气,赶走老师,扔了书本时,她微笑对他说,不想念书就歇一天吧。
当他用梅枝做成发簪,递到她手里,她接过,放下,微笑对他说,多谢。
当他修习术法不小心伤了素静澜,她微笑对他说,刀剑无眼,没有关系。
当他被织云锦所苦卧病在床,她温和地问询大夫,吩咐下人,微笑对他说,药就来了,没事的。
当他与前来看望的父亲大吵一架摔门而出,她微笑对他说,父子血脉连心,心底都是为对方好,各让一步也就是了。
......
她说的每句话都是对的,都宽厚仁爱知书达理,向来包容,从不责怪,但却总让他有钝刀相割的沉闷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