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比悲哀更为噬心的事情就是,当你心如刀割,却发现自己连悲哀的资格都没有,那个她曾经以为和所有传闻不一样的人,其实她从未真正触碰,他让她所见所闻的一切,都是假的,所以,连悲哀都无立足之处,剩下的,只有屈辱、怨苦、愤怒与无尽苍茫的虚空。
手中剑作龙吟,渴望饮血。
杀。
顾风玄自从那天招惹了素陵澜后,随后几天都多少有点小心翼翼,虽是因为多少还是有点忌惮,但更多的却是因为素陵澜那天呕了血后一直就情形不甚好,精神也坏了很多。
医官什么的不免来得频繁了些,素陵澜又不耐烦,刚开始红舸还能温言软语哄得他耐着性子诊治,但几天一过,他已下了禁令,不准医官踏进营帐一步。
顾风玄倒是担忧,私下嘀咕道:"这病了也不看,是怎么一回事,他虽然脾气坏,也不像是讳疾忌医的人啊......"
"公子不是讳疾忌医,是觉得他们都没用。"谢禾心里明白,道,"上次去竺神医那里,已经说了,公子身上的织云锦虽然一直靠服药压住,但天长日久的,织云锦又毒性霸道,五脏六腑早就受害。"
"那怎么办?"顾风玄知他从小中了难解的剧毒,但只道有药镇住就还好,未曾想到身体早已被毒性残损。
"也没别的法子,竺神医也只说养着吧。"谢禾黯然。顾风玄秀长的眉毛紧紧皱在了一起--大凡医者只要说出"且将养着吧"这种话不就代表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
"织云锦连竺神医都解不了?"顾风玄怀着一丝希望。
谢禾默默摇头,"竺神医也说只能用药压制。"
顾风玄没再说话,想来也是,以素陵澜如此圣眷隆盛,皇上宠爱至此,若有解药,岂不早翻天覆地也给寻了来了。
说着话听得帐内又传来空洞沙哑的咳嗽声,顾风玄以手抚额,赶紧拦住一个要进帐去的龙隐司的人:"素统领病着,有什么先与我说吧。"
那人为难:"顾大人,这个,素统领有明令凡涉军情,必须直接向他禀报。"
谢禾知道龙隐司里铁律森严,没奈何地对顾风玄摇摇头,将那人带了进去。
素陵澜剧咳不止,红舸轻轻给他拍背,眼见有人进来了,素陵澜抬手示意红舸退下,边咳边对来人做个手势:"说。"
"得到消息,莫云栖将带五万精锐奔袭我军西北的粮道。"
"知道了。"素陵澜点头,勉强止住咳嗽,道,"莫云栖素来谨慎,在此际长途奔袭不似他的做派,恐是佯攻,有什么消息速速来报。"
来人一阵风般地掠了出去。素陵澜又低咳了几声伸手去拿茶杯,不意手却不稳,茶水倾覆,浸湿了案几上的书卷地图。
红舸立刻过来收拾妥帖,亲手奉了茶来。
素陵澜牵牵嘴角,笑意有点苦涩,伸手欲接,红舸却不给,依在他身边,将茶送到他唇边,笑道:"不准动,让我服侍你一次。"
"不是一直都多亏了你么。"素陵澜笑笑,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不禁蹙眉,"怎么连茶都是药味。"
"因为是药茶呀。"红舸扬眉一笑。
"怎么什么都跟药沾边......"看着素陵澜面色不善,红舸忽然笑得诡秘淘气,她本容色极艳,这么一笑,丽色极俏,让素陵澜都一怔,红舸趁他刹那怔住,倾身入他怀中,吻着了他薄凉的唇。
缱绻亲吻中,温暖芬芳的气息渐渐淡去了幽冷的苦涩,红舸抬起头来明媚笑道:"这个,可和药不沾边。"
"红舸,此地是军帐......"素陵澜气息不平,苦笑。
"军帐又怎样?"红舸挑一挑眉。
"嗯,不怎样。"素陵澜想了想,也同样不在意地笑了,伸手摸了摸红舸浓丽的眉目,静静看她。
红舸大大方方地被他凝视,温言道:"要看也就趁现在多看两眼罢,红颜弹指老,不几年就不能入眼了。""不会。红舸很美。"素陵澜直接地说。
"美人也会老。"红舸悠悠地吐出一口气,说这话时也不见得多遗憾,似乎盛放许久,已然习惯成了淡倦。"那我可以庆幸自己所见的红舸盛极而艳,只记韶华。"素陵澜说这话的时候同样平淡日若,丝毫无有遗憾。
就在这时,一道急报,义军确然奔袭西北粮道,但莫云栖不在此列,他带领精锐直扑的是素陵澜所在的大营。
顾风玄和几位副将匆忙赶进来。
素陵澜慢慢起身,淡淡地道:"在峰上设帅案,我倒要看看,莫云栖到底意欲何为。"
"看他们这来势,是要真想猛扑进来。"顾风玄与素陵澜并肩而立,极目远望,只见烟尘滚滚遮天蔽日,来人想必不少。
"我只怕他不来,倒枉费我调兵遣将折腾这么一番。"素陵澜平静地说到。顾风玄闻言也笑了,颔首道:"是,他们只要扑进来那就是自投罗网,我原本还设想过如何诱敌,现下看来根本不用嘛......不过,"顾风玄似想起了什么,神情一凛,看住素陵澜认真道,"若他们拼着玉石俱焚--"
素陵澜削薄唇边浮起一丝倨傲微笑,声音依然平和冷淡,"他们义军,最喜推崇所谓大义,迷信不计后果的自我牺牲,冠之美名为舍生取义,这点我如何不知,所以这谷中,我早已亲自布下云策阵,水火流矢俱于我无损,还有何惧?"他看一眼顾风玄,牵牵嘴角道,"有时候,我也并不如你想象的那么惫懒。"
顾风玄大笑,青衫在风中猎猎拂动,负手而立:"那且让我们一起看看莫云栖有没有这个胆量好了。"
素陵澜凝目看了片刻,对谢禾道:"去让该知道的人知道,不必顾虑,素某自不会薄待了他们。"
谢禾应一声"是"侧身传令。
"降将?"顾风玄问。
素陵澜点头。
"你准备怎么厚待他们?"顾风玄笑问。
"一副薄棺龙隐司总还是出得起的。"素陵澜也微微一笑。
当铁骑如云直扑进谷的时候,顾风玄看了一阵颇为遗憾地叹道:"似乎来人......并不如我们期望的多呢。"
他话音未落,惊雷之声乍响,烈烈火光冲天爆开,四下燎原,正好照亮素陵澜脸上一抹淡淡冷笑。
"果然还是被公子料中。"谢禾道。
"这是什么?威力倒是惊人。"顾风玄看着谷中火海,闲闲赞叹。
"江南霹雳堂的'破天'。"谢禾道,"竟然这么大手笔地动用'破天',看来真是拼着想要同归于尽了。"
"那他们可难以如愿了。"顾风玄悠悠地笑。
现下的谷中,不是战场,是修罗场。
素陵澜布下云策之阵,龙隐司的人引军进退转侧,火势并不能奈他们何,反被导引着陷义军自身于惊天火海。
火光明亮得刺人眼目,不绝于耳的痛嘶惨叫中传来隐约的叫骂和哀求呼号,素陵澜唇边的笑意更为冷诮,轻轻吐了口气对顾风玄道:"我算是明白了,莫云栖为何会来自投罗网,他定是察觉到了他们义军中有人已经为我所用,可又无法查个真确,于是想血洗整顿一番,但又舍不得把那些人都白白处死,于是索性全都带了来拼死一搏,也算用尽了那些蠢材。"
"原来如此!"顾风玄亦恍然,嘲讽笑到,"那看来义军也挺会算计的嘛,可怜可笑那些叛了降了的,还真没把自己当外人,倒是放心大胆地冲了进来,实在有趣。"
素陵澜笑笑,"我这也算是为他们清理门户罢了。"
"不过这么说来,义军行事也是狠辣,既然无法查个真确,就这么大开杀戮地让人家活活送死,不知冤屈了多少人,他们推崇信义,这又如何服众?"顾风玄摇头。
素陵澜深黑眼眸凝视火海中的人影,淡淡地道:"看到了么,那位就是莫云栖,他的名字你总该知道吧,看来是他亲自率众来求死--他自己也没打算活着回去就是了。"素陵澜唇边带着一丝冷峭的似笑非笑,曼声说道:"这其实是一种无稽的傲慢,自以为连自己一同死了,便可让人无话可说,便是崇高义烈,只不知他有无想过,自己区区一条性命,又能偿多少无辜冤魂?未免也把自己看得太重了罢。"说到这里,他终究不耐烽火烟尘,低头咳嗽。
顾风玄担心地扶着他的手臂,素陵澜强忍住咳嗽,示意无妨,却觉愈来愈难压住胸口阵阵尖锐的剜心刺痛,似乎入骨入随的织云锦又开始压制不住地潜滋暗长。
"公子,先歇一会儿?"谢禾见素陵澜面上血色尽褪,暗暗担忧。
"不碍。"素陵澜摇头,但第一次没有推开顾风玄扶着他的手。
"你再撑一会儿,他们--坚持不了多久了。"顾风玄道,近在咫尺,他能感觉到素陵澜的气息渐渐凌乱。
而谷中风雷阵阵,烈焰滔天,惨嚎哀嘶不绝于耳,坠马践踏不计其数,皮肉焦灼的气息中人欲呕。
莫云栖本抱定舍生取义,玉石俱焚的决心,但此番境地,并非交战,而是屠戮,他看低了素陵澜,不仅是因为他早有预料他们会得不惜同归于尽,还因为他布下的阵法竟是他平生未见,他竟然找不到阵眼无法破阵!
这实在是是他平生所未遇的败绩。
就这样死在这里,不是求仁得仁,而只不过是技不如人。想他一生自负绝学,奇门遁甲无所不精,却被生生被困在这里,进不能进,退不能退,阵不能破,敌不能杀,纵以死相谢又能如何?民不畏死何以死惧之,只求死得其所!但似如今这般何异引颈就戮?!
火舌吞吐中,一柄长剑毒舌一般缠了上来,直夺颈际,却不是敌军,而是义军同僚,自以为已经将他制住,扬着声音对着高处嘶声道:"素统领,莫云栖已被我拿下......"素陵澜冷冷俯视的眼神让平生征战,身处烈焰的莫云栖都觉得森森一寒--那油然而生的森寒不是恐惧,甚至不是愤怒,而是彻骨的屈辱。
一掌将执剑纠缠的人震得五脏俱损,莫云栖一声清啸,火光灼灼中仍逼出了一剑光寒十四州的凛冽气势,在乱军中冲杀出一条血路,凡出声哀恳求饶的,都被他一一斩于剑下,剑气激荡,血溅七尺,过去人们只知莫云栖的回雪剑清逸高华,却从不曾见过今日的凄厉凌烈,云策之阵虽不至破阵,但也颇受震荡。
素陵澜此刻被织云锦所苦,痛如凌迟,看着乱军中势不可挡的莫云栖,仍低声感慨了一句:"虽道不同不相为谋,但莫云栖既是饱学名儒,且如此刚勇......倒是难得。"
"云策阵挡得住他么?"顾风玄也被莫云栖的杀气震慑,脸上的嘲讽神情渐渐收敛,不防开口问出这句。
若在平日他这么一问,倨傲如素陵澜大概就翻脸了,但今日素陵澜只点了点头,闭上眼睛喘了口气,什么都没再说。
莫云栖只觉平生厮杀从未如今日畅快,但心境也从未如今日萧索,渐渐也是力竭,正当万念俱灰的一刻,忽闻一队兵马马蹄肃杀踏进这修罗地狱,一声"先生"唤得如云破天开,回头一看,领兵前来的两骑,一是苏锦,一是谢楼南。
来不及呵斥她们为何自作主张扑入这困境,却见谢楼南眼中宝光流转近于妖异,身姿手势优美中透出不可言说的诡谲--那是术法--而苏锦与她对视一眼后,略一颔首便搭弓引箭,几箭连发后带领兵马突入一角,挥剑即斩。
就在那堪堪一瞬,随着一蓬鲜血飞溅,谷中情势陡然逆转,火舌似放出牢笼的毒蛇顿时凌乱狂舞,再不受龙隐司的控制,而且流水行云一般的阵法蓦然大乱!
破阵了!
顾风玄面上变色,素陵澜忽然踉跄退了一步,从不曾人前示弱的他却一手掩上胸口,身子一晃几站立不稳。
谢禾急忙相扶,忧急唤了声:"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