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牧优雅地说：“我姓隋牧，有位客人约了我在这里喝茶。”
小二立刻说：“是隋牧姑娘吧？这位客人已经在楼上的绿竹居里等候多时了，请您随我来吧。”
隋牧浅笑道：“那就有劳小哥了。”
隋牧随着小二沿着红漆栏杆的宽阔木梯上了二楼，到了镌刻着‘绿竹居’的雅间门口，小二先伸手敲了敲细长绿竹枝编织成的房门，听到召唤后便帮隋牧推开了门。进去之后，一件嫁衣吸引了隋牧的目光。嫁衣上面用暗金线绣着连绵不绝的鎏花图样，又用蹙金法结成小小的花蕊。隋牧看着这件红艳如火的嫁衣一下子便莫名地愣住了，她忽然产生了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胸口因为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而窒息地疼痛了。
一声轻咳拉回了隋牧的注意力，她这才注意到窗边那一道修长原本正站在窗边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的身影，此时正转了上半身看着自己。隋牧看见那道侧影，心口没来由地一紧，她有种立刻转身逃走的冲动，但是那人在隋牧将目光投向她之时就已经转身。一如很多年前隋牧在他的书房见到他的样子，令人眩目的及腰银发、如瀑布般地流泻在玄色的外袍之上，那带着致命吸引力的温和浅笑。隋牧步履僵硬地跨入门内，而小二则是非常配合地及时在隋牧的身后关上了房门，将一切的后路都通通地斩断。
隋牧压住波澜的心绪淡淡地看着铭怡深邃的双眼说：“是你让家里招唤的我？”
铭怡看了隋牧一会儿之后，才开口道：“是的。否则，如何能够请得到你的尊驾呢？最近有个人告诉我，我们以前非常地熟悉，是吗？”
隋牧这时已经能够坦然地与铭怡的双眼直视，她看了铭怡一眼，随后眼光又飘忽到了窗前高高地挂着的那件大红嫁衣上说：“大概吧，那似乎是非常久远的事情了，久得你都需要来和我求证了。不幸的是，连我也是没有多少印象了。不过，我敢肯定的是，在过去的一百年里，我们已经不熟了。如果，王爷只是为了确认这个问题，我想我可以告辞了。”
铭怡仍是淡淡地笑着，似乎不为隋牧的疏离而动怒，他走到桌边说：“请坐吧，不要那么着急想逃走，我又不会把你怎么样的。这茶，刚刚泡好。我可是不常动手给人泡茶的。”
隋牧僵硬着坐下说：“我只是隋牧家的大医，如果王爷没有疾患，我看我是没有必要留下的，我其实很忙。”
铭怡一边倒着碧绿的清茶，一边用盈满笑意的眼睛看了眼隋牧说：“忙着游山玩水，还是忙着摞人奇珍吗？”
隋牧一噎，心里小小地颤抖了一下，这是她以前常常用来和铭怡开玩笑的语气。
见隋牧没有回答，铭怡便将倒好七分茶的茶杯推到隋牧面前说：“尝尝吧，这是雨前的桂香雨花，而且是玉蟾子今年亲手炒制的第一批，这可是有价无市的好东西。”
隋牧将茶杯移到嘴边尝了一口，这么多年了，子余的手艺还是那么精湛地无懈可击。但是，她却是面无表情地说：“很香。”
铭怡微微一笑说：“找到他也确实不易，不过当我提到你的名号时，得来这茶，似乎就变得很容易了。”
听到这话，隋牧的脸色微微变了，她有点不安地问：“王爷到底有何指教？虽为少主，隋牧暂时还不过问家里的事，如果是为了家族的事情，你应该直接去灵湖。”
铭怡说：“但是你不在灵湖，我今天要找的，只是你。既然你是隋牧家的大医和少主，而且医术也名扬各界，我还真是有个顽疾需要你医治的。”
隋牧微微皱了眉头，顽疾？这，似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当年，在和萧索的一战中，她倾尽全身的灵力和血保住了铭怡的性命，以至于自己的差点魂飞魄散。有自己富含着不一般的灵力的血液护体，铭怡不但不会因为萧索的伤害而留下任何隐患，之后也应该是百病不侵的。
隋牧的脸上露出了关切的神情，她立刻问道：“不知是何症状？说出来，我会尽力。”
铭怡没有错过隋牧脸上任何的表情变化，他有些玩味地说：“我的生命中，有两段重要的记忆被丢失了，两者相隔了大约有个六七十年的样子，和某个人的前世和今生有关。既然你的医术高明，我希望你能帮我找回那两段记忆。”
隋牧在心里抽了口冷气，她淡淡地说：“抱歉，我的医术还没有精湛到那个地步。”
铭怡有点懒散地说：“是吗？这和传闻可是不一样了。”
隋牧面无表情地说：“误传之事多有发生，外面说的，不过是很多年前的事情。我前段时间出了点意外，灵力因此而全部尽失，以至于很多医术都无法再施用。你若不信，大可以去问我们家的大长老。至于药石之事，只怕王爷你自己应该还在隋牧之上。如果连你都束手无策了，这疾患，我确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顿了一下，隋牧继续说：“有的时候，忘却不一定是坏事，记起未必是好事。何必去钻牛角尖非要知道过去呢？”
铭怡漫不经心地喝着茶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你怕？”
隋牧有点茫然地抬头问道：“怕什么？”
铭怡不紧不慢地说：“怕我也想起一切。不是，是应该是怕那之后，你需要面对的。这可不像你呢。”
隋牧的手在袖子里握紧了，她说：“如果是因为麦沙的胡言乱语，你大可不必在意。”
铭怡还是很愉快地对着隋牧微笑，不愿放过隋牧任何的情绪波澜。但是，隋牧看着那笑容倒是觉得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铭怡放下了杯子，然后走回到窗边，他失神地看着窗外幽幽地说：“你最喜欢的惩罚人的方式，就是忽视和漠不关心。这次，算是对我的惩罚吗？因为，我没有先去找到你，辜负了你的期待。还是因为，我后来娶了别人？”
隋牧只是看着桌上自己面前半满的茶杯，并没有接话。
铭怡这时回头说：“你怎么会以为自己的过去不会留下任何的痕迹的呢？即使我已经什么都忘了，我们王府里还是有很多的文书将过去忠实地记录了下来。地府从来都是忠实地、不偏不倚地记载一切的。翼王和翼正妃的婚礼、萧索一战、王妃的失踪、明月的努力、你的回归，都一条条地记录得清清楚楚。虽然你去退婚，王兄其实也没有同意，按道理，你依旧是我的正妃。你大概从未怀疑过‘水痕’的真正用途吧？水痕，其实本是我的法器。当年给你，是因为看你胆大包天，给你戴了，可以守护你的元神。没想到，最后还是没能牵制地住。水痕是有记忆的，而且它可以将你的记忆都传给我。更何况，你的这件嫁衣，一直都挂在我寝宫的衣柜之中。我一直都不是很粗线条的人。青影的嘴，也可不是一般的八卦呐。”
听到这里，隋牧心中一惊，当她的记忆在与铭怡在鸡鸣寺的偶遇而被全部唤醒的时候，她的确是和明月一同去了趟地府。但是，当她亲耳听到幽王告诉她铭怡也已经失忆，并且已娶了侧妃之时，隋牧依旧感到心痛欲死。当隋牧最终平静了心绪后，她取下了一直陪伴多年的‘水痕’，将它物归原主，并且坚决要解除与铭怡的婚约。幽王不置可否地抹去了铭怡当年在隋牧手腕上下的记号，除去了他们俩最后的那丝联系。隋牧只是嘱咐他不要再提起自己的一切，便黯然地和明月离去。
隋牧以为自己早已麻木的心，此时又开始如刀绞般的抽痛，连呼吸都变得疼了起来。她觉得，如果自己再在此处和铭怡继续攀谈，本以为可以坚如磐石的防线和无坚不摧的镇静就会支撑不下去，而人也会彻底崩溃。隋牧无论如何，都是要在外人的面前保持自己的尊严的。
隋牧站了起来坚定地说：“我没有惩罚你，只是谈论久违的过去，实在没有意义。你、我都已改变，有些过去无法重复。那时候倾尽全力保全你的性命，全是我自愿，你不必耿耿于怀，活着就好。我不是还活的好好的吗？为了记忆而去想起过去，实在是庸人自扰。把握住你现在拥有的，不要再牵强过去，这样大家都能活得轻松点。我真的还有事，先走了。”说罢，她毫不犹豫地转身走出门去。
铭怡并没有立刻追出去，他只是站在窗口、默默地看着隋牧渐渐走远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他喃喃地自语道：“已经确定你的心，还会让它再从我的手心滑落吗？”说罢，铭怡紧闭的嘴角噙着的微笑，淡如清风，却充满自信。
隋牧没有立即回到和明月共处的医馆，她只是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着，忽然间，她感觉自己将这辈子的气都要叹光了。这个时候找谁最好呢？她走入偏巷的身影消失于无形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