娶裴婉仪,是当初洞房之夜,岳靖霄就和陆雪薇说好的。
那时岳靖霄还是盐商世家的大少爷,因为意中人不得父母的喜爱,不得已娶了远房表妹陆雪薇。
而今,短短五年,凭着本来已不凡的背景,他一步一步取得上海滩的多股势力,成为一方之王。
他也终于可以名正言顺而风光无限地将裴婉仪娶进门。
在黄埔滩最大的酒楼里,筵开十日,日夜笙歌。他似要昭告天下,他岳靖霄的女人,是世间最受荣宠的女子。
另边厢的岳公馆,却是另外一幅清淡景象。
岳苏瑾走进书房找书,一本《历代钞币图录》被放置在书架最高一层,她踮脚试了几次才够着,一拨拉,沉重的书体滑落,扑通一声跌在地上。
好险她闪开够快,捡起书回身,却看见对面大班椅上搭的黑色西服动了一动。
竟是陆雪薇,她躲在这里,还将整个人埋在岳靖霄大衣下,真不知道是搞什么鬼!
岳苏瑾看清陆雪薇时,整个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平日的陆雪薇虽然称不上美艳动人,可总是整洁清丽的,皮肤白,双颊又微微带点婴儿肥,笑起来眼眯眯的,讨喜得像五月天的桃子。
可是现在,她不修边幅不说,连脸上的光泽也几乎消失殆尽。
短短两三天,她就能把自己弄成这样一幅狼狈憔悴的样子!
她走过去,一歪身斜倚在书桌上,她穿裤装着衬衫马甲,举止利落,真是说不出的帅气。然后她敲敲桌子:“雪薇,躲起来难过可没用,你真那么喜欢我哥,你得有行动啊。”
虽然陆雪薇是她哥哥的妻子,可是因为小时候便认识,直到陆雪薇嫁过来岳苏瑾也没有改过称呼来。
“苏瑾,他不喜欢我,我不愿勉强他。”
那为难自己便成吗?岳靖霄说要娶别人,她点头答应没有二话。为了新人着想,婚宴连去露个面也没有。真不知道她这脑袋装的是什么。
《新法》已经出台两年多,她妻子的地位也是受法律保护的,可是她连反抗一下的心思都没有。真是愚蠢透顶!
好在哥哥多少还是顾念夫妻情谊的,并没有强行要离婚。虽然知道他这也许不过是缓兵之计,可是总不至于让人太过寒心。
乱七八糟想了一通,岳苏瑾突然站起来,定下什么天大主意一样,眼神坚定地对陆雪薇说:“雪薇,你应该学学现代的新女性,活出自己来。明天我带你去我们银行看看,有无数女子都已经走出家庭,实现了自身价值!”
她慷慨激昂的鼓动并没有收到同样热情的回应。陆雪薇拥着岳靖霄的大衣,直愣愣看着对面墙壁。
那墙壁上贴的是岳靖霄写的一幅字画:观书为乐。
不是那个人,沾着点那个人的气息,看着有关那个人的点滴,都是好的。
岳苏瑾叹一口气,这样的痴爱,哪是她一两句话就扭转得过来的。
可是,总要想办法帮她走出来才是,那样,到哥哥提出分手那一天,她才不至于太难过。
自新婚那一天,岳靖霄就没有回过岳公馆。
他和裴婉仪另有住处,为了区别这边,那边的门口铜制铭牌上,只得简单两个字:岳寓。
岳苏瑾不知道哥哥是不是一开始就准备让裴婉仪和雪薇不过从太密,只是他下决定的缘由是裴婉仪初到岳公馆时的一句话。
那时,裴婉仪将岳公馆看了一遍后,挽着岳靖霄的手,言笑晏晏地说:“这里好大,只是将来若多生了几个小孩子,怕是不够住了。”
岳苏瑾看到陆雪薇的脸色瞬间颓白下来。
当初新婚不久后,陆雪薇就和岳靖霄一起从苏州来到上海,她没有出过远门,一路舟车劳顿,水土不服,抵达上海当晚就腹痛如绞,被送进教会医院后才知道她已经有一个多月的身孕。只是已经见红,孩子到底没有保住。
陆家是他们老家当地的殷实富户,除了一个弟弟,就只有陆雪薇一个女儿,双亲爱护如珠如宝,让她念私塾,也请人教做女红。所以她其实温柔又传统,对孩子也极其向往而珍视,何况是她和岳靖霄的宝宝。
只是自那以后,她再没有有过。
岳苏瑾知道,这是雪薇的一块心病。也不晓得裴婉仪是不是明明知道,才专拣这戳人心窝子的话来说还是无心之语,只是从那时起,岳苏瑾就很不喜欢她。
听了裴婉仪的话,岳靖霄说:“我会给你另外准备住处。”
裴婉仪的笑脸有些挂不住。她定是以为,岳靖霄会让雪薇搬出去,却不料弄巧成拙。岳苏瑾看见她的模样,几乎要忍不住笑起来,还声称是留过洋的现代淑女,这样小鼻子小眼,真是不晓得哥哥当初在英国看上的是她哪一点?
岳靖霄重回岳公馆已经是一个多月后。
岳苏瑾早起在饭厅吃早餐。却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一回头,看见从屏风后走出来的竟是岳靖霄。
那两****夜夜周旋在朋友的生日晚宴上,回到家都是深夜,而且都是醉茫茫,所以竟不知岳靖霄昨晚回来的事。
他还在扣西服的扣子,今天雪薇竟然没帮他打理仪容,真是不可思议。
是在吵架冷战还是她生病了?岳苏瑾自觉后一种可能比较大,试探着问了句:“哥哥,雪薇呢?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看他神色,倒不像是在和谁置气的样子。
“那叫她一起吃饭啊。”雪薇一定不会希望失去这和他相处的时间,“小可,叫太太……”
“不用了。”岳靖霄取了一块面包,垂下眼眸往上刷黄油,“她还在睡觉。”
哎呀,起卧住行都有时刻且严格执行的陆雪薇竟然晏起,真是新闻。除了有两次她和哥哥吵架又和好的隔天她赖床了以外,其他日子她总是准时出现在饭厅。可那两次是因为……
岳苏瑾突然灵光一闪,转头看岳靖霄,他飞扬俊秀的眼角眉梢莫名有些春光荡漾。
原来如此。
“苏瑾,好好吃你的饭。”岳靖霄向来霸气的神色竟无端端有些难为情。
“哥哥,你喜欢雪薇吗?”
岳靖霄没料到她这样问,喝了一口咖啡才说:“婉仪是我今生第一个喜欢的女子。”
她明白,初恋难忘,可是:“也是唯一一个?”
他不再说话。
岳苏瑾知悉他的答案了,于是她循循善诱:“那么,你就好好放了雪薇。她还年轻貌美,性格也可贵,再要找个好好爱她的人,并不困难。然后,你也可以开开心心和裴婉仪双宿双栖,岂不皆大欢喜?”
“先生,码头那边派人过来,说是昨夜到的一批货有问题,要见您。”还没有等到岳靖霄的回答,小厮已在饭厅外请示。
岳靖霄听见,站起来就转了出去。
岳苏瑾瞄了一眼岳靖霄的餐盘,一块面包只吃了一半,咖啡倒喝了个精光。
咦?胃口这样差。他素来心情不好就吃的少,唔,真不知她是哪句话说错了……
岳苏瑾一直到走进那个阴沉破落的屋子时,还不敢相信,自己竟然陪着陆雪薇这样发疯。
岳苏瑾听同事说这世上有让人白头不相离的人为法子,自己虽然不信,可是看见陆雪薇有时郁郁寡欢的样子,还是忍不住说给她听了。
陆雪薇竟然马上说要一起来看看,简直病急乱投医。
站在堂屋里好一阵,才有一个太婆从里面出来。
她掀开棉帘,所以岳苏瑾和陆雪薇先看见她的手,枯瘦虬结,恍眼一看和枯树枝竟有几分相似。
等她走过来,稍微直起佝偻的腰时,岳苏瑾和陆雪薇被骇得几乎要转身逃离。
这个婆婆的瞳仁,竟是鲜红色,赤如朱砂。面颊上,肩颈里,都蔓延着赭色纹路,不像是画的,倒像生在皮肉里。
她的声音粗粝如砂:“你们求什么?”
还是陆雪薇先回过神来:“痴……痴情蛊。”
“情蛊只给有缘人,你凑近来点我看看。”她一把捏过壮着胆子靠近的陆雪薇的下巴,仔仔细细看了她的眼睛和掌心,突然叹一口气,“如此情孽,何须情蛊。”
听这话是不给卖了。陆雪薇急切地拿出一早准备好的钱,又不顾岳苏瑾阻止,取下耳环项链,一并递给太婆,满眼恳切。
一直到出来坐上黄包车,两个人的手还抑制不住有些颤抖。岳苏瑾想起小时候在苏州看过的跳大神的女人,算命的盲者,也都是迥异于常人,可是哪里有这个苗疆婆婆可怕?
陆雪薇胆子更是奇小,却最终还是买到了想要的东西。
“雪薇,这样是不是太荒谬了?”
“就这一次,我只胡来这一次,就算结果不如我意,我也死心了。”她护着小小的陶罐,细声说着。
算了,让她得个安慰也行。
那些灰色粉末,陆雪薇吃了,半个月过去没事,她才敢放在岳靖霄的夜宵里。芝麻茉莉馅汤圆,她加在馅料里,看着他,一个一个,把一碗吃得精光。
隔天,一个星期后,一个月后,一切如昨,丝毫没有改变。
婆婆明明说过:“那男子若不爱你,吃了这掺杂你发丝灰烬的情蛊,隔日便能对你另眼相待,柔情蜜意。”
原来是骗人的。
早知是骗人的,只是宁愿相信。
这下也好,彻底死心,彻底清醒……
一直到站在“新世界”门口,对陆雪薇答应自己的怂恿建议这件事,岳苏瑾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
此刻,站在五光十色,人来人往的舞厅门口,陆雪薇好像已经和岳家的雪薇判若两人。
她素直的黑发烫了时下最流行的大卷,配一件款式时兴的银色旗袍,真是说不出的妩媚和亮眼。
不知怎的,岳苏瑾有些后悔这样打扮雪薇,又将她带到这种地方来。不知道被哥哥知道了会怎么说她。
可是总不能在这样的地方临阵脱逃,何况是哥哥先不要雪薇的,他也未必在意。这样想着,便挽了雪薇手,一起走进“新世界”。
她对外称雪薇是自己的远房表妹,事实上这也并不算是谎言,只不过她隐瞒了她另外一个身份而已。
如今的上海滩虽然知道岳靖霄,却并不知道他原配的妻。因为他从不带她抛头露面,出现在任何公众场合。
岳苏瑾一度气他沙文主义,现在看来这竟是件好事。
两人刚走进来,岳苏瑾就遇见了银行的同事。人多更热闹,她本意也是给雪薇介绍更多不同世界的人认识,让她知道,世界上不止岳靖霄一个男人。
于是两方理所当然凑在一起。
这样嘈杂的环境,陆雪薇不是顶习惯,她有些紧张地坐在一旁,不言不语。好在岳苏瑾被人请去跳舞了,不至于来强拉她做什么。
有人递来一杯果汁,她抬头,看见一个男子温文有礼地对她微笑。她记得,岳苏瑾说,这是她们银行老板的公子,好像是叫商文卿。
“陆小姐不热吗?”已是初夏,舞厅里又人多,可是从进来到现在,她一直没有脱掉罩在外面的貂皮坎肩,现在汗水都****她额前的发丝了。
陆雪薇拘谨地接过果汁,摇了摇头。
她并没有应对岳靖霄之外的男子的经验,何况就算面对唯一的岳靖霄,她也总是不得其法。
“陆小姐,一起跳个舞吗?”
她埋头,脸颊红了一半:“我不会。”
商文卿被她的反应逗弄得欲罢不能:“我带你。”
陆雪薇想起今天决定出来的初衷,硬着头皮将手掌递到商文卿的手心。
歌女正唱着一曲《夜来香》,缠绵婉转,柔情万千,仿佛有人伸出一只手,温柔抚触你的脸颊。
陆雪薇却僵硬得像古老故事里的人形石像,数次踩到商文卿的脚背,他却耐心不减兴致盎然。
说不跳了不知道会不会伤到这位先生的自尊,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办,于是抬头向不远处的岳苏瑾求救。
却看见岳苏瑾被一个侍应生请走,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
一曲终了,她逃难似地坐回原来的位置,只怕岳苏瑾回来时找不见她。等了一阵不见她人影,陆雪薇有些急了,想着岳苏瑾被请走时凝重的脸色,心里突然有些不安。
正要站起来打算去找岳靖霄时,岳苏瑾却回来了。
脸色不是很好,颊上一个鲜红巴掌印,不知是谁打的,用了那样大的手劲。
岳苏瑾却没有愤愤的神情,走过来说:“雪薇,你回去吧……哥哥在等你。”
岳苏瑾说岳靖霄刚刚就在“新世界”,看见她们,可是在陪人谈生意所以没有过来,他让陆雪薇先回去,他一会就到。
岳苏瑾尽量说得轻松,陆雪薇却听得又冒了一层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