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看戏院门口的宣传画报都会羞赧的她,现在已能很自然熟稔地亲吻一个男子。
季福生很快有了回应。
月光从房顶的亮片瓦投进,照见床上的动静。
便能清晰地看见那褶皱翻滚的被面,正是沐蝶两年半前准备送给李甫陵和唐琬之做新婚礼物的鸳鸯并蒂莲。
沐蝶以为这得来不易的幸福她可以维持一些时日,也许不小心就握住了一辈子。没想到第二天傍晚季福生就受了伤。
他是被好心的乡民抬回来的。她现在住的地方叫玉河村,是个偏远的小村落,连像样的大夫也找不到一个。
光急无用,沐蝶只有自己给他上药养伤。他因为和人争买一只簪子,被人打破头,因为伤在头部,所以格外需要小心处理。沐蝶找村里的赤脚郎中要了止血的草药,又利用以前接触的一些应急知识,终于把他伤口的出血情况控制住。
两天后,季福生醒来。
他目光有片刻的恍然。沐蝶无比紧张地看着他。直到他对她笑,轻唤她:“小蝶。”她一颗紧绷的心才蓦然松懈。
她忍不住伏在床边,靠着他,汲取他的气息和温暖,让慌乱而惫倦的心情彻底平复下来。
沐蝶两天没有梳理头发,此时任满头青丝披洒,散落在床头。
疼痛和昏眩让季福生也懒于说话,他亦闭着眼,伸手轻抚她的发丝。温柔而情切。
季福生脑中蓦然闪过一首诗。无暇深思为何沐蝶口中山野中长大从未读过书的自己会突然想起一首诗,那一刻,他只是安静地让那种感觉充盈他的周身和满心。
美丽温存。
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五】
几天后季福生失踪后,沐蝶一直没有离开玉河村。
她知道,他会回来找她的,不论他现在是季福生,还是已经回去做了,李甫陵。
半年前,突闻噩耗,他等不及部队开拔,先坐车赶回省城办理李郁山的葬礼时,连人带车滚落山崖。沐蝶看到他时,他已经昏迷不醒。后来,他伤好清醒过来后,她发现,他竟然已经失去了记忆。
后来,她便悄悄带他离开,找到这个偏远的村落,给他和自己一个假的身份,用往日一些积蓄开始过活。
这件事从一开始她就知道,总有一日会东窗事发,到那一日,她会承受他比戏院那天还难以想象的残忍和冷酷,可是她一点也没有后悔过。
只是,这一天来得比她想象的早一些。
那队骑兵队扬起漫天烟尘飒然而至时,沐蝶正在给小院中一盆凤仙花浇水。
有人推开院门进来,竟是常斯年。他一身褐色军中常服,步履铿锵走到她面前,肃立恭敬:“沐蝶小姐,总司令让我们接你回去。”
有一刻,沐蝶没有反应过来,以为他说的还是李郁山,后来才慢慢明白过来,是李甫陵。
她点头,说:“常叔,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出来。”
换了衣衫,挽了头发,沐蝶很快出来。
骑兵队扬鞭而去,倏忽间便消失在小小的玉河村。
小院中静谧无声,好似之前那些时日的温存美好都是一场过眼烟云,徒留院中的紫色凤仙随风轻舞,恍如一梦。
【六】
半年的时间,已足以让一个王朝覆灭。好在李郁山打下的基础牢靠,亲信可靠周全,部队精锐强悍。半年来,常斯年等人一边对外谎称李甫陵在生病静养,一边在各处寻找他的踪迹,终于是撑到了这天。
可是堆积的杂事和军务也颇为可观。所以沐蝶见到李甫陵时,已经是她回到得玉楼半个月后了。
“你是何奕生的侄女?”这是这么多天后,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沐蝶没有隐瞒的意思,点头应声:“嗯。”
“所以,琬之的死,真的和你有关?”
“没有。”那个时候,她还并不知道,她和何奕生的关系。李甫陵那一枪并没有使她致命,被何奕生侥幸逃脱的两个手下带回去,结果被何奕生的夫人认出来,她是自己失散多年的侄女。
何奕生的夫人和沐蝶的父亲沐醇之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他原本在何奕生的手下管理军中账目,后来因为不认同何奕生残忍极端的统治方式,携着妻女一夜之间不告而别。
何奕生的夫人找了他们很久,万万想不到他们夫妻两个早已遭土匪所杀。
一番唏嘘感叹后,何奕生的夫人决定将沐蝶留下,做女儿一般带在身边。
何奕生一世乖张,唯一忌惮的只是他这个青梅竹马的原配夫人,于是毫无二话应承下来。
那时沐蝶荏弱清瘦,即便明知李郁山对她多有疼爱,也从未把她往间谍细作的方向想。他们万万没有见想到,三年后这个乖顺柔弱的女孩子会突然把李甫陵偷偷带走。
何奕生原以为制造了车祸,把受伤的李甫陵带回来后,便能挟持他以令敌军,结果却被沐蝶打乱了全盘计划。
听了她的解释,李甫陵沉吟片刻,然后看她:“你这样做,都为了什么?”包括带走他,隐居村落,这些都是为了什么。
她直视他的眼睛:“因为,我喜欢你。”她对他说过,只是那时他极怒极痛,并没有记在心上。
他竟是问她:“什么时候开始的事?”
从什么时候开始?
从他花费心机帮她抓到那些杀害沐家夫妇的土匪,又教她如何辨别十恶不赦和逼不得已开始?还是从她青春豆蔻,他亦俊逸卓然征战南北开始?或者其实,从他飞扬地向她展示枪械的力量,并温柔地对她微笑时,情根已然深种?
他一直坐在远远的椅子上。沐蝶渐渐走过去,像过去半年的许多个日子一样,伏身在他的膝上。
她挽发的物什还是他受伤那日带回家的簪子,碧绿粗糙,却映得她的发丝清黑婉转。
他无意识地伸手取开那簪子,她的头发就缓缓飞扑开,如碧黑的泉水,溅了他一身。
李甫陵终于攫住她的肩膀,使得她仰起头来,他一微俯身,便吻住她的双唇……
整个过程里,李甫陵一直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像是在血肉飞溅,兵戈相向的战场上,某一部分的自己抽离至半空,冷凝着那些伤害和杀戮时的心情。他厌恶至极,却不得不。他看着自己杀害,看着自己背叛,却无能为力,这让他痛恨而怨愤。
沐蝶被他弄得生疼,超过承受范围时,她下意识喊:“福生,你轻一点啊。”
他捏住她的下颌,看进她的眼底,他说:“福生已经死了,现在在你眼前的是李甫陵……”
他还想说,他不爱她,他爱的是唐琬之,可是谁来告诉他,他这对她切切的渴望和心痛是所为何来?
【七】
在戏院那时,李甫陵知道自己那一枪并不会使她丧命,所以他举手不悔,而现在,他不得不承认,看见沐蝶胸前的疤痕时,他的心,有一瞬间,有些快要窒息的感觉。
那些心痛和渴望的答案每每就要呼之欲出,却被他硬生生压住。
他想那也许是一时的迷惑,一时的意乱,而唐琬之为他付出了那样多,他怎能这样快就背叛她。
何况,是在他知道沐蝶和何奕生有那样的干系后。
接连失去至亲之人,长年的戎马倥偬,都让李甫陵已经不知道怎样去信任一个人,即使这个人是他曾经无限疼惜宠爱的女孩子。
心里的挣扎撕扯让他脾气愈发坏到极点。在和沐蝶耳鬓厮磨的同时,他又完全不能温柔一些对待她。
沐蝶的心,在这样的折腾和磨折里,渐渐失了执着和希望。
有一晚,她终于偷拿了通行证,准备离开。
却在城外被李甫陵的骑兵队截住。证实她是他们要找的人时,骑兵队分作了两列,李甫陵从那幽黑的深暗处,策马现身。
前一晚,她问过他,他是否爱她。他矢口否认。于是她离开,可是他又追上来,眼中还带着深切的恨意。
不,她不要回去,她现在不能回去!
沐蝶返身往路旁的小树林跑。是深寒的冬天,树林的树叶尽凋,不足以遮蔽人的行迹。
于是她身后的骑队也便好整以暇不紧不慢地跟着。
树林外面,原来是一面湖泊。如今结了冻,人可以在上面自如行走。
不顾溜滑,沐蝶只一心要逃开身后的队伍,深夜天暗,她一时不察,跌进了湖中一个冰洞里。那也许是谁家凿冰捉鱼后的遗留,或者只是小孩子顽皮的产物 ,可是这一刻却成了可以吞噬人命的险境。
在跌进去时,沐蝶险险撑住了冰面。
她惊魂未定,却又听见马蹄声不疾不徐地传来。
其时李甫陵亦正发现她的处境,眼中还是一点恨意和茫然。身后的人不见他下令,也不敢有任何行动。
也许是一霎,也许是亘古,沐蝶却觉得等了好久,始终等不来他的救援和波动。
那一刻,她真是心灰意懒到了极点。
仿佛檀香烧到尽头,才知道,那看起来仍然修长的香炷其实早已尽成灰烬。一阵风过,所有辛苦支撑的希冀,渴盼和爱意都瞬息间烟消云逝。
她放开死死支撑冰面的手。
原来九寒天的冻水也不过如此,再寒凉,竟也抵不过心底的分毫。
李甫陵看着那水将她没顶淹没。
一时间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感觉。只是麻木地,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窅黑的冰窟窿里……
【八】
李甫陵一度以为,他是拿沐蝶当做妹妹的。开始因为母亲的强势,后来因为父亲的年岁渐老,他并没能拥有别的兄弟姐妹。
所以,得玉楼住进沐蝶,他还是挺有些开心,对她也呵护备至。
一年后,他识得了唐琬之,他生命的重心开始略有偏移。
只是,他从来没有深思过,为何是唐琬之,他见过那样多美丽可人的女子,为什么偏偏是唐琬之,和他一见钟情了。
有一个答案,他怎么也想不到,却是被有眼之人都看见的,唐琬之的性情容貌,和沐蝶多有相似,她其实只是放大几岁的沐蝶而已。
这个事陈朗和他无意间说过,他差点没把陈朗罚去做伙夫。
怎么可能,那时沐蝶只有十二岁,他怎会对那样小的她情生意动。
而在沐蝶被冰水覆没,救起来才发现怀孕两月的胎儿已经滑掉时,他全部的防备和抵抗霎时间分崩离析。
他从小被父母严格教养,尤其在道德情感上,他的母亲更是对他严苛无比,他的妈妈是书香世家出身,为他父亲的不忠委屈了一辈子,就不想他重蹈覆辙。
结果是,他到现在,才能将心中的情感诚实面对。
病床上,沐蝶的脸色和床单一般雪白。
他抚着她的发尾,轻声而切切地说:“小蝶,我爱你。”
沐蝶的眼睫忽闪,他以为她要醒过来,结果不过只是风过。
沐蝶醒的那天,李甫陵正在射击场监督练兵。接到消息后,他马不停蹄地赶了过去。
她在医院的草坪上晒太阳。时光像是回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个下午。
他轻声喊她。
沐蝶回头来,初春的阳光映得她的眼睛荧亮婉转,纯澈如初。
见他久久望着她目不转睛,她蓦地笑了。
她的微笑美好得点尘不染,目光却盛满小心的疑惑,她问他:“先生,你认得我?你是谁?”
【尾声】
李甫陵当初坠崖昏迷时,曾梦见过有女子拿汤给他喝。后来他想那也许是人们常言的孟婆汤。喝下去后,可以忘却一切的悲苦艰辛,前尘纠葛。人就会变得天真快乐,单纯如初。
而现在的沐蝶,就好像是那样,像一只在雨季中且行且慢的蝴蝶,突然重回明媚阳光之下,重新变得轻盈翩翩。
她戴着一顶洋派草帽,穿着洋装长裙,和他一起走在去山顶的路上。
唐琬之的墓地在这座山的最顶处,车只能开到半山腰,余下的路都需要步行。
原意是不让唐琬之被旁人打扰,也为了自己每一次上山来,先累得什么也不能想,到了她的墓前,可以少难过一点。不过这一次这一路走来,李甫陵心中却格外安宁祥和。
山路窄小,他和沐蝶携着彼此的手臂,徐徐前行。
一只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兔子突然斜刺里窜出来,吓了沐蝶一跳。李甫陵飞快将她揽到胸前,轻抚她的背说:“别怕。”
“我不怕。”她抬头,眨眨眼,“因为你前天说,要让我幸福一世。陈朗给我讲了你的本事,你自然也不会让我的一世像兔子的尾巴短短的。我的前面有长长一串幸福等着我,所以我不怕。”
李甫陵笑了,俯头宠溺般轻啄一下她的嘴唇,重新牵起她的手往前走。
终于到了目的地。
沐蝶看着墓碑上的照片,转头对李甫陵笑:“福生,这个姐姐长得好好看。”
李甫陵回她一个温淡的笑意。然后给墓前摆放一些素果,又拿了花樽,准备去附近的泉眼换水来插花。
他对沐蝶说:“在这里等我,我一会就来。”
“嗯!”沐蝶应声,乖乖坐到墓碑旁。
李甫陵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沐蝶弯弯的笑眼平复成杏花眼,眼中亦渐渐浮现一层淡淡的哀伤。
她伸手去擦拭唐琬之的相片,声音断断续续,淡如山谷里的清风:“琬之姐,你还好吗?我们现在都很好,你若在天有灵,也要幸福。”
“上次我和你说的孩子,现在没有了。陵哥哥还以为我一直在怪他,连他的真名也不敢告诉我。其实我没有,爱他,留在他身边,都是我自己选择的,我又怎么会推诿与他呢?”
“有些事,有人觉得很简单,有人却难如登天。陵哥哥就很难放下,他杀过的人,他做过的错事,他都无法忘怀,慢慢,那些都变成了孽债,成了他心中的魔障。这些话,是你跟我说的。我一直记得。曾经,你可以完全接受他,理解他,爱他,可是你也知道你走了后,一切就都变了。”
“所以,现在我把一切都一笔勾销,变成一张白纸回到他身边。”
“你知道,他身处的位置,这样的心性,总要有一个让他觉得安全的人愿意陪伴在他身边,他才好走些。”
山路拐角处响起脚步声。沐蝶转回头去,冲那边喊:“福生!”
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山谷里久久回荡。风吹得她的眼睛微眯,眼中的光彩和同帽檐上的蕾丝轻纱,如蝶如翅,轻舞飞扬。
李甫陵看着她,一步不停地走过来,嘴角噙着的笑意深刻,而久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