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一转眼已过了好几年。在拉撒路师傅的家里,儿女繁衍,马大和马利亚比赛着谁生的娃娃最多。一家之主整天在木工房里同松树、栎树、柏树斗争,把它们一一制服,做成各种器具;有时他也在田里同大风、地鼠等战斗。晚上他回到家里已经精疲力竭。他坐在院子里,他的女人就过来给他洗脚,洗腿,生火,摆桌子,张开双臂欢迎他。然后,正像干木工活,从木头里面把摇篮解放出来,或者像他在田里干活,从田里把葡萄和粮食解放出来一样,他也在女人身上干活,从她们的身体里把上帝解放出来。
耶稣心里想,这是多么幸福的事!肉体和灵魂,大地和人在进行着多么深刻的融会交流!……马大和马利亚伸出手来,抚摸着她们心爱的男人,她们的子宫里生出来像他一样的孩子。她们抚摸他们,是为了要知道他们和这一切欢乐甜美是不是真的。她们觉得这么多幸福似乎太多了,叫她们承担不起,她们感到胆怯、颤抖。
有一天晚上,马利亚做了一个噩梦。她爬了起来,走到院子里,看见已经洗刷完毕的耶稣手掌按着地面满足地坐在那里。她在他身边坐下。“梦是什么,老师?”她轻轻地问道,“梦是什么做的?是谁送来的?”
“梦不是天使,也不是恶魔,”耶稣回答她,“当留西法[1]开始造上帝反的时候,梦决定不了站在哪一边。他们留在恶魔和天使之间,于是上帝把他们投进了睡眠的深渊……你为什么提这个问题?你梦见什么啦,马利亚?”
但是马利亚哭了起来,没有回答。耶稣抚摸着她的手。“你要是憋在心里不说出来,马利亚,你就会心烦意乱。把它说出来,你就心安了。”
马利亚刚要开口说,又感到一阵恐惧,连气也喘不过来了。耶稣抚摸着她,给了她勇气。
“整夜月光这么明亮,我睡不着觉。但到天明时,我终于睡着了,因为我看见一只鸟……不,不是一只鸟;它有六个强大的翅膀,它一定是守护上帝宝座的一个撒拉弗[2],他飞过来,在我四周安静地飞扑着,然后突然俯冲下来,用翅膀把我的头包了起来。他把鸟喙放进我的耳朵说……老师,我跪拜在地上,吻你的脚,请你别叫我再说下去了!”
“拿出勇气来,马利亚,我不是同你在一起吗?你为什么害怕?……说吧,他同你说话了?他说了些什么?”
“这一切,老师,都是……”
她又一次喘不过气来。她抓住耶稣的膝盖,使劲地抱在怀里。
“这一切都是……都是什么,最亲爱的马利亚?”
“一场梦。”她哭了起来。
耶稣打了一个寒战。“一场梦?”
“是的,老师,这一切都是一场梦。”
“你说‘这一切’是什么意思?”
“你、我、马大、我们在夜间的拥抱、孩子们……一切的一切都是谎言。是试探者[3]欺骗我们而制造的谎言!他把睡眠、死亡、空气放在一起,制造成……老师,请救救我!”
她滚到地上,抽搐了一阵子,身子好像突然僵硬了。马大拿着玫瑰醋跑出来,抹在她的太阳穴上。马利亚醒了过来,睁开眼睛,她看见耶稣,就抓紧了他的脚。
“她的嘴唇在动,老师,”马大说,“低下头去,她有话要对你说。”
耶稣弯下身去,抬起了她的头。她嚅动着嘴唇。
“你要说什么,亲爱的马利亚?我听不清。”
马利亚鼓起了全部力气喃喃地说:“而你,老师……”
“我怎么啦,说呀!”
“……你早已给钉死在十字架上了!”她说完又倒在地上昏过去了。
他们把她抬到床上。马大陪着她。耶稣开了门,到了田里。他感到喘不过气来。他听到后面有脚步声,回头一看,是那个小黑人。
“你有什么事?”他怒喊道,“我要一个人待一会儿。”
“我不敢让你单独待在这里,拿撒勒的耶稣,”黑人回答道,眼光闪烁,“这是个困难的时刻。你的心可能会动摇的。”
“这正是我所要的。有时候我心绪烦乱,妨碍了我的视线。”
黑人笑道:“你是女人吗?你相信梦?让娘们去哭吧。她们是女性,她们承受不了欢乐,因此才哭。而我们是承受得了的,是不是?”
“是的。别说了!”
他们一起快步登上一座青山。草丛里到处是白头翁和黄雏菊。大地散发着麝香草的气息。耶稣可以看到远处他在橄榄树丛中的屋子。屋顶上升起平时的炊烟,耶稣的心中感到了宽慰。他心里想,女人们都已恢复了元气,她们如今正蹲在炉前,笼着火……“我们回去别说她们了,”他对小黑人说,“她们毕竟是女人,要可怜她们。”
日子一天天过去。有一天晚上来了一个陌生的喝得半醉的旅客。那天是安息日,耶稣没有干活。他坐在门槛上,膝上抱着最小的两个儿女,正在逗着他们玩。早晨下过雨,但是到了下午,天放了晴,几片樱桃色的薄云正向西方飘去。在薄云之间,天空青翠得像一片草地。两只鸽子停在屋顶上咕咕地叫。马利亚坐在耶稣身边,两只乳房胀得下垂。
旅客停下步来,不怀好意地看了一眼耶稣,大笑起来。“喂,拉撒路师傅,”他结结巴巴地说,“你的运气可真好!时光在你门前流过,你像先祖雅各一样,他有两个妻子,利亚和拉结,你也有两个妻子——马大和马利亚。我听说她们中一个管家,一个管你;而你则主管一切:木头、田地、妻子和上帝。但是你该露一露头,把你的鼻子伸出你的门外,把手放在眼睛上遮住太阳,看一看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听说过彼拉多没有?听说过那个叫本丢·彼拉多的吗?但愿他的尸骨已经在骨灰罐里烧成灰了!”
耶稣认出了这个喝得半醉的旅客,他微笑了。“古利奈的西门,崇奉上帝和酒的人,欢迎你!搬张凳子来坐下。马大,去给我的老朋友端杯酒来。”
旅客在凳子上坐下,双手捧着酒杯。“全世界的人都认识我,”他得意地说,“大家都到我的酒店里来做礼拜。你也一定要来,拉撒路师傅——不过不要扯到别的事情上面去。我刚才问你,你有没有听到过本丢·彼拉多的消息?你见到过他没有?”
这时黑人来了,他倚在门框上听着。
“一片薄云飘过了我的脑海。”耶稣说,他竭力想回忆起一些模糊的事来,“两只冷冰冰的眼睛,像秃鹰的眼睛一样死灰色,笑起来充满了恶毒,手上戴着金戒指……别的我都记不起来了。哦,是的,还有人给他送来一只银水盆,让他洗手。别的就没有了。这一定是一场梦,脑子里出现的白霜。太阳一出来,它就消失了……但是现在你提醒了我,古利奈人,我记起来了:他在我的睡梦中把我折磨得够呛。”
“诅咒他!我听说,在上帝的心目中,梦比白天的现实更有分量。好吧,上帝惩罚了彼拉多。他给钉死在十字架上了!”
耶稣惊叫一声:“钉死在十字架上?”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他活该!他们昨天天亮的时候发现了他——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了。看来他的脑子已经开始糊涂了。他睡不着觉。他常常爬起来,找个水盆,整夜洗手,嘴里喊叫:‘我洗了手,我是清白无罪的!’但是他的手上仍有血迹,他就又要水,又洗。然后他出去,到各各他去四处转悠。他没法休息。每天晚上他命令他的两个忠实的黑奴用鞭子抽打他。他采集荆棘,编成王冠,戴在头上,头皮给划破流了血。”
“我记起来了……记起来了……”耶稣喃喃道。他不时地偷偷看一眼小黑人,后者正倚在门框上专注地听着。
“后来他喝上了酒,到各家酒店去买醉。他有时也到我的酒店来,喝醉了,变成了一只公鸡或者一头猪。他的妻子厌恶了,抛弃了他。这时罗马来了命令把他撤职……你在听吗,拉撒路师傅?你为什么叹气?”
耶稣呆呆地看着地上,没有回答。小黑人又给西门斟满了酒杯。“别说了!”他在他耳边低语,“走吧!”
但是西门生了气。“为什么不让我说?好,我就长话短说吧。昨天天亮的时候,人们发现你的朋友彼拉多已经在各各他山顶上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了。”
耶稣突然感到心窝被刺了一下,好像被一支长矛刺中一样,他的手足上的四个乌青的伤疤开始肿胀起来,变成红色。
马利亚看到他面色苍白,急忙过来,摸了摸他的膝盖。“亲爱的,”她说道,“你累了。进来躺下吧。”
太阳下了山,空气清凉起来。古利奈人这时已喝得烂醉如泥,说话也已说累,就睡着了。黑人抓起他的手臂,把他拉了起来,拖出村子。
“你在胡言乱语,”他生气地对他说,指着去耶路撒冷的路,“走吧!”
黑孩子急忙回到屋子里。耶稣四肢伸展着,躺在木工房里,眼睛盯住天窗。马大在准备晚饭。马利亚在给最小的孩子喂奶,默默地看着耶稣。黑孩子进来,眼睛里怒意未消。
“他走了。”他说,“他完全喝醉了;他不知道自己在胡说些什么。”
耶稣转过头来,痛苦地看着黑人。他咬紧嘴唇,竭力不开口说话。他又一次向黑人转过头来。他似乎在求他援助。但黑孩子把手指放在嘴上,向他微笑。
“睡吧,”他说,“睡吧。”
耶稣闭上眼睛。他的嘴唇放松了,前额的皱纹消失了,他睡着了。第二天天亮醒来的时候,他又感到愉快、宽慰了,好像已经从危险中脱逃出来了一样。黑孩子也醒了,他自管自笑着,收拾木工房。
“你在笑什么?”耶稣向他眨眼问。
“我是在笑人类,拿撒勒的耶稣。”他低声回答,不让女人们听到,“你们可怜的心每时每刻都要遇到惊险万分的事儿!右边是悬崖,左边是峭壁,后面也是悬崖绝壁!只有前面才通路,而这条通路又是悬在深渊上的一条绳子!”
“有那么一会儿,”耶稣也笑道,“我的心几乎绊倒,从你绳子上掉下去了。但是我脱了险!”
女人们进来,他们的话就换了内容。火已经生好了,一天又开始了。一大群孩子嬉嬉闹闹地拥进了院子,开始玩捉迷藏游戏。
“马利亚,我们有这么多的孩子吗?”耶稣笑着说,“马大,院子里都满了。我们要么扩建房子。要么就不要再生了。”
“我们扩建房子吧。”马大答道。
“他们几乎可以像田鼠和松鼠那样爬上院墙和树了。我们对死亡宣了战,马利亚。祝福女人的生殖器官。它们里面尽是卵子,就像鱼卵一样,每个卵子都是一个人。死亡征服不了我们。”
“对的,死亡征服不了我们,亲爱的。你只要照顾好自己,保持健康就行了。”马利亚回答。
耶稣情绪很好,存心要逗她。此外,马利亚今天早晨叫他很喜欢,她还没有全醒,站在他前面梳头发。
“马利亚,”他说道,“你难道从来没想过死,你难道不求上帝发慈悲,你难道不为来世变成什么发愁?”
马利亚摇着一头长发笑道:“这是男人家的事。不,我不求上帝发慈悲。我是个女人,我求我丈夫发慈悲。我也不敲上帝的门,像个叫化子似的乞讨天堂的永恒欢乐。我拥抱我爱的男人,不要任何别的天堂。让我们把永恒的欢乐留给男人吧!”
“把永恒的欢乐留给男人?”耶稣摸着她的裸露的肩膀说,“我心爱的妻子,大地是个狭长的打谷场,你怎么能把自己锁在那块地方不想逃出来呢?”
“女人只有在界限之内才快乐。你明白这个,老师。女人是蓄水池,不是源泉。”
马大匆匆跑进来。“有人在找我们的家,”她说,“一个矮胖的驼背,脑袋光秃秃的像个鸡蛋。他的腿都快跑断了,马上就要到这里来了。”
黑人也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我不喜欢这个人的模样,我要把门关上,不让他进来。他又是个惹是生非的家伙。”
耶稣生气地看着黑孩子。“有什么好怕的?”他问道,“他是谁,叫你这么害怕?把门打开!”
黑孩子向他眨一眨眼。“把他赶走!”他对他轻声说。
“为什么?他是谁?”
“把他赶走,”黑人又说,“别问为什么。”
耶稣生了气。“我没有自由吗?我不能****愿意干的事吗?把门打开。”
这时已能听到外面路上的脚步声。脚步声停住了,有人在门上敲了一下。
“谁?”耶稣跑到院子里去问。
一个哑嗓子高声回答:“上帝派来的。开门!”
门开了。一个矮矮胖胖的驼背站在门口,他的年纪还轻,但是头发已经光了。他的眼睛喷射出火焰来。跑过来看的两个女人吓得往后退。
“高兴起来吧,兄弟们,”来客张开双臂说,“我给你们带来了福音!”
耶稣看着他,竭力想记起他在哪里看到过这个人。他的脊梁骨一阵发冷,直打战。“你是谁?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你。该亚法的宫殿里?在钉十字架的时候?”
年轻的黑人缩到院子角落里冷笑着说:“他是扫罗,嗜血的扫罗!”
“你是扫罗吗?”耶稣也吓坏了。
“以前是,如今我已不再是嗜血的扫罗了。我见到了真理之光,我如今是保罗。我得救了——光荣归于上帝——如今我出来拯救世界。我不仅要拯救犹地阿,不仅要拯救巴勒斯坦,我要拯救整个世界!我带来的福音需要海洋遥远的城市,广垠的空间。别摇头,拉撒路师傅;别笑话我,别取笑我。是的,我要拯救全世界!”
“我的好孩子,”耶稣说,“我已经从你要去的地方回来了。我记得,当我像你那样年轻的时候,我也出去过,我也要拯救世界。谁年轻的时候不梦想拯救世界呢?我打着赤脚,穿着破衣,束着尽是钉子的皮带,像个古代的先知似的到处走。我一路叫喊:‘爱!爱!’还有许多别的,我现在再也不去想它们了。他们向我扔柠檬皮,他们打我,我差一点就被钉上了十字架。我的好孩子,你也会遇到同样结果的!”
他越说越激动,忘了自己是拉撒路师傅。他正向一个陌生人泄露自己的秘密。
吓坏了的小黑人插到他们俩中间来想改换话题。“别说啦,师傅。我有话问他,让我来同他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