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小姐领出来。她很高兴能脱身，因而没有抗拒。那另一个也跟出来了。希思克利夫就一个人待在屋里，直至吃午饭。
我劝凯瑟琳在楼上吃饭。但是，希思克利夫一发现她的座位空着，就吩咐我去叫她。他没跟我们任何人说话，吃得也很少，一吃好就出去了，声称要到晚上才回来。
他不在期间，两位新朋友就待在堂屋里。当凯瑟琳提出要揭露她公公如何对待哈雷顿的父亲时，我听见哈雷顿严厉地制止了她。
他说，他不容许有人在他面前讲希思克利夫一句坏话。即使他是魔鬼，那也没有关系，他还是要维护他。他宁可凯瑟琳像过去那样辱骂他自己，也不愿意她去责难希思克利夫先生。
凯瑟琳一听这话，心里不免有些气。不过，哈雷顿也有办法，问她是否愿意听他说她父亲的坏话，这就使她哑口无言了。于是，凯瑟琳意识到，哈雷顿非常珍惜主人的名声，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是理智所能打破的—那是积习铸成的锁链，要拆开它未免太狠心了。
从此以后，凯瑟琳表现得很温厚，既不抱怨希思克利夫，也不表示厌恶他。她还向我坦白说，她感到很难过，她曾试图挑起他和哈雷顿之间的嫌隙。的确，我相信打那以后，她从没在哈雷顿面前说过他的欺压者半句坏话。
这起小小的摩擦过去之后，他们俩又亲热起来了，并且重操起老师教学生的旧业，忙得不可开交。我干完活以后，就进去陪他们坐着，眼望着他们俩，心里觉得既欣慰又舒畅，居然没注意时间是怎么过去的。你知道，在一定程度上，他们两个都像是我的孩子。我早就为其中的一个得意了，现在我敢说，那另一个将会使我感到同样得意。虽然他从小生长在愚昧和卑贱之中，但是他那诚实、热情、聪明的天性，将很快使他摆脱这些阴影。凯瑟琳的真挚赞扬，对他的勤奋更是一种鞭策。他头脑开了窍，相貌也跟着光彩焕发了，增添了一种洒脱、高贵的气质，我简直无法想象，他就是我家小姐当年去石崖游玩，我追寻到呼啸山庄那天，所见到的那个野小子。
就在我赞赏不已，他们埋头用功的当儿，暮色渐渐降临了，主人也跟着回来了。他是从前门进来的，冷不防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还没来得及抬头望他，他已经把我们三个全都看在眼里了。
我心想，也好，从没见过比这更令人愉快，更天真无邪的景象了，要斥责他们，可就太不像话了。红红的火光映照在他们两个漂亮的脑袋上，两张面孔由于洋溢着孩子般的热烈兴致，而显得生气勃勃。虽说小伙子二十三岁，姑娘十八岁，但是两人都有不少新鲜事要去感受，去学习，因而都体验不到，也表现不出那种冷静的、清醒的、成熟的情感。
他们一道抬起眼来，望着希思克利夫。也许你从来没有注意过，他们俩的眼睛长得一模一样，都是凯瑟琳·厄恩肖的那双眼睛。眼前这个凯瑟琳别的地方都不像她母亲，只有额头比较宽，鼻孔有点往上翘，使她显得很高傲，不管她本意如何。至于哈雷顿，相像的地方就更多了，这一点总是很明显，而当时尤为突出，因为他的感觉非常敏锐，智力也给开发到异常活跃的地步。
我猜想，正是这长得相像消解了希思克利夫先生的敌意。他走到壁炉边，心里显然很激动，但是瞧瞧这年轻人时，那激动又很快平息了，或者应该说，改变了性质，因为激动还依然存在。
他从哈雷顿手里拿过书来，瞥了瞥那打开的一页，然后又一声不响地把书还回去，只做了个手势叫凯瑟琳走开。凯瑟琳走后，她的伙伴也没有待多久，我也正要走开，不料主人叫我坐着别动。
“这是个很糟糕的结局，是吧，”他对刚才目睹的场面沉思了一阵之后，说道。“我穷凶极恶一场，结局很荒唐吧？我搞到撬杠和镐头，要毁掉这两座房子，并把自己磨炼得像赫拉克勒斯[9]一样能干。谁知等一切都准备好，一切都任我摆布的时候，我却发现，我连从两家房顶揭掉一片瓦的狠心都没有了！我的老冤家没有打败我—眼下正是我向他们的继承人报仇雪恨的时候—这我做得到，谁也阻挡不住我—可是有什么用呢？我不想打人了，我连抬手都嫌麻烦！听我说这话，好像我苦苦奋斗了一辈子，只是为了显一显宽宏大量的优良本性。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我已经失去了欣赏他们毁灭的机能，而懒得去搞那无谓的毁灭。
“内莉，有一个奇怪的变化临近了—眼下我正笼罩在它的阴影里—我对日常生活不感兴趣，连吃喝都记不得了—刚才走出屋去的那两个人，只有他们，还能给我留下清晰的实在形象。这个形象使我感到痛苦，真是痛苦至极。对于那丫头，我不想说什么，也不愿意多想，不过我真心希望，她能让人看不见—她一出现，只能引起让人发疯的感觉。那小子给我的感觉就不同了，不过，只要我能做得到，而又不让人觉得像发疯，我宁愿永远不再见到他！如果我向你叙说一下他所唤起的，或所体现的千百种过去的联想和念头，”他补加了一句，勉强笑了一笑，“你也许会认为我真要发疯了。不过，我跟你讲的话，你不要说出去，我的心思是从不向人透露的，最终忍不住了，想找一个人倾诉一番。”
“五分钟以前，哈雷顿仿佛是我青年时代的化身，而不是一个普通人—我对他的感觉是很复杂的，我不可能理智地面对他。
“首先，他活像凯瑟琳，像得令人吃惊，这就将他和凯瑟琳可怕地联系在一起了。你也许会以为这一点最能引起我的遐想，其实那是最不足道的。对于我来说，还有什么不跟凯瑟琳联系在一起呢？有什么不叫我想起她呢？我低头往这地板上一看，她的面容就出现在这那石板上！在每一朵云里，每一棵树上—夜里充满了空中，白天复现在每一件东西上，她的形影总是萦绕着我！最平常的男人和女人的脸—就连我自己的这张脸—都像她，都在作弄我。整个世界成了一座可怕的纪念馆，里面收藏的每件纪念品，都提醒我她曾经存在过，现在我已经失去了她！
“唉，哈雷顿的模样是我那永恒的爱情的幻影，也是我想保持我的权利而疯狂努力的幻影，是我的堕落、我的骄傲、我的幸福、我的痛苦的幻影—
“把这些想法说给你听是有些发疯，不过这会让你知道，我既然不愿意永远孤独，为什么有哈雷顿做伴还毫无裨益，反而加重了我不断忍受的折磨。这在一定程度上，促使我不去管他和他表妹如何相处。我再也顾不得他们了。”
“可你说的变化是什么意思，希思克利夫先生？”我问道，他那副神态把我吓坏了，尽管他既不可能发疯，也不可能死去。据我判断，他还相当健壮。至于他的理智，他从小就喜欢琢磨阴暗神秘的事情，脑子里尽抱着些稀奇古怪的幻想。他对他那故去的偶像也许有点偏执狂，但是在其他方面，他的头脑跟我一样健全。
“事情没到来之前，我也搞不清怎么回事，”他说，“现在我只是隐隐约约意识到了。”
“你没有生病的感觉吧，是吗？”我问道。
“没有，内莉，我没有病，”他回答道。
“那你不是怕死吧？”我又追问。
“怕死！不！”他答道。“我既不怕死，也没有预感要死，还不希望死。我干吗要那样呢？我身体结实，生活有节制，又不干冒险的事，我照理应该，大概也会活在世上，直至我头上找不出一根黑发来。然而，我不能按这种情况继续下去！我得提醒自己要呼吸，几乎得提醒我的心脏要跳动！这就像把一根硬弹簧扳直一样。哪怕是一个最微小的动作，只要不是由哪一个思想导致的，也要强迫自己做出来；对于任何有生命、无生命的东西，只要不是和某个充斥天地的意念相联系，也要强迫自己才能注意到。我只有一个愿望，我整个身心都渴望着能如愿以偿。我渴望了这么久，这么坚定不移，我相信一定会实现—而且不久就会到来—因为这一愿望已经耗尽了我的一生—我给吞没在想要如愿以偿的企盼之中。
“我的表白并没使我感到轻松—不过，这些话倒可以说明我为什么会表现出一些情绪，不然这些情绪是无法解释的。哦，上帝！这是一场漫长的搏斗，但愿快点结束吧！”
他在房里踱起步来，自言自语地嘀咕着一些可怕的话。到后来，我不由得相信（他说约瑟夫就相信），天良把他那颗心变成了一座人间地狱—我真不知道会有什么结局。
虽然他以前很少透露自己的心境，甚至从神气上也看不出来，但他平常就是这种心情，对此我是毫不怀疑的。他自己表白了，但是从他平时的举止看，谁也猜想不到会有这种事。洛克伍德先生，你初次见到他时，也没有想到。就在我说到的这一时期，他还是和当时一样，只是更喜欢总是一个人待着，也许在人前更少言寡语。
第二十节
那天晚上之后的几天里，希思克利夫先生总要避免在吃饭时遇见我们，然而他又不肯明说，要哈雷顿和凯瑟琳到别处去吃。他不愿意完全听凭感情行事，因此宁肯自己不来吃饭。看来，二十四小时吃一顿饭，在他是足够了。
一天夜里，一家人都睡了，我听见他走下楼，出了前门。我没见他再进来，到了早晨，发现还没回来。
当时正是四月间，天气温和宜人，青草被雨水和阳光滋养得一片青翠，靠南墙的两棵矮苹果树开满了花朵。
早饭后，凯瑟琳非要我端一把椅子，带上我的活计，坐在房子尽头的枞树底下。哈雷顿自那次出事以后，现在已经痊愈，凯瑟琳就鼓捣他给她挖掘、修整小花园。由于约瑟夫告状的缘故，这小花园给移到那个角落里去了。
我正惬意地享受着四周那春天的芳香气息，头顶上那绚丽柔和的蓝天。我家小姐跑到栅门那里去挖些樱草根，好围一围花圃，不想只挖了半抱就回来了，告诉我们说，希思克利夫先生来了。
“他还跟我说话了，”她带着惶惑的神情添了一句。
“他说什么啦？”哈雷顿问道。
“他叫我赶快走开，”凯瑟琳回答道。“不过他那神情跟平时不大一样，我停下来望了他一会。”
“怎么不一样？”哈雷顿问道。
“哦，简直是容光焕发，兴高采烈。不，不是简直—而是非常兴奋，高兴得发狂！”凯瑟琳回答道。
“那是夜游使他感到开心吧，”我装作毫不在意地说道。其实，我跟她一样惊奇。我急着想查明她说的是否属实，因为并不是每天都能看见主人露出高兴的神色的。于是我编造了一个借口，走进屋去了。
希思克利夫站在门口，门开着。他脸色苍白，身子在颤抖，但他眼里确实闪烁着一股奇异的欢快的光彩，使他的整个面容都变了样。
“你想吃点早饭吗？”我说。“你游荡了一整夜，一定饿了！”
我想知道他到哪里去了，但是又不愿意直问。
“不，我不饿，”他答道，一边掉过头去，话音很有点鄙夷不屑的味道，仿佛他已猜到我在揣测他为何这么高兴。
我感到很惶惑—不知道眼下是不是提点忠告的合适时机。
“我想你不该不睡觉，跑到外面去游荡，”我说道。“不管怎么说，在这潮湿的季节里，这总是不明智的。我敢说，你会着凉的，或者发烧—你现在就有点不对头了！”
“没什么，我受得了，”他回答道，“而且十分愿意忍受，只要你别来打扰我就行了—进去吧，别烦我啦。”
我服从了。从他身边走过时，我注意到他喘起气来像猫一样急促。
“瞧吧！”我心里暗想，“非害一场病不可。我想象不出他干了什么！”
那天中午，他坐下来跟我们一道吃饭，从我手里接过满满一盘吃的，好像先前不吃不喝，现在要补偿一下似的。
“我既没着凉，也没发烧，内莉，”他针对我早上那句话，说道。“你给我这些吃的，我要饱餐一顿。”
他拿起刀叉，刚要动手吃了，忽然失去了胃口。他又放下刀叉，急切地朝窗口望去，然后站起来，走出去了。
我们吃完了饭，看见他在花园里走来走去。厄恩肖说，他要去问问他为什么不吃饭。他以为我们不知怎么惹他不开心了。
“怎么样，他来吗？”凯瑟琳见表哥回来时，大声问道。
“不来，”哈雷顿答道。“不过他没生气。看样子，他还真是难得这么高兴。倒是我跟他把话说了两遍，惹得他不耐烦了。随即他就叫我到你这儿来。他感到奇怪，我怎么还要找别人做伴。”
我把他的盘子放在炉栅上热着。过了一两个钟头，屋里没有人了，他又进来了，一点也没有平静些：黑色的眉毛下面，露出同样不自然的—的确是不自然的—高兴的神情；脸上同样没有血色，牙齿时不时地露出来，像是在微笑；身子在颤抖，不是冷得发抖，也不是虚得发抖，而是像一根绷紧了的弦在颤抖—是一种强烈的震颤，而不是颤抖。
我心想，我要问问是怎么回事，不然谁会问呢？于是我大声说道：
“你听到什么好消息了吗，希思克利夫先生？你看上去非常兴奋。”
“我从哪里能听到什么好消息呀？”他说道。“我是饿得兴奋，可好像又不能吃。”
“你的饭就在这儿，”我回答道。“你为什么不吃呢？”
“我现在不想吃，”他急忙咕哝道。“等到吃晚饭时再说。内莉，让我最后求你一次，告诫哈雷顿和那另一个离我远一点。我希望谁也别来打扰我—我要一个人待在这儿。”
“你这样与世隔绝，有什么新的理由吗？”我问道。“告诉我你为什么这样古怪，希思克利夫先生？你昨天夜里去哪儿啦？我并不是出于无聊的好奇问这话的，不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