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加虽然可怜那孩子,但却不能答应他的请求,因为他不能陪凯瑟琳出去。
他说,也许他们夏天可以相见。与此同时,他希望林顿时常来信,并且答应尽量通过写信给他劝告和安慰,因为他十分了解那孩子在家中的艰难处境。
林顿顺从了。假若不受约束的话,他很可能写得满纸都是抱怨和哀叹,反而把一切搞糟。但是,他父亲对他严密监视,当然我家主人送去的信每句每行都要查看。因此,他尽管无时无刻不想着个人的痛苦和忧伤,却只字未提这些问题,而是反复絮叨他不得不与他的朋友和情人分离的残酷事实,而且委婉地暗示说,林顿先生必须早些允许他们见一面,不然他会担心他是拿空头支票来哄骗他。
凯茜在家里是个强有力的同盟者。他们两人同心协力,终于说动了主人,同意让他们在我的监护下,在靠近田庄的荒野上,大约每礼拜骑一次马,或散一次步,因为到了六月,他还是每况愈下。虽然他每年都从进项中拨出一部分,作为小姐的财产,但他自然希望小姐能保留住祖先的房子—或者至少能在短期内住回去。他认为,要实现这个心愿,唯一的指望就是让小姐与他的继承人结合。他全然没有想到,这位继承人几乎像他一样,在迅速地垮下去。我相信,谁也没有想到。没有大夫去过山庄,也没有人见过希思克利夫少爷,向我们报告一下他的情况。
就我来说,我开始猜想我的预感是没有根据的。他既然说起到荒野骑马散步,而且认认真真地非要达到目的,他一定当真是在复原。
我无法想象,做父亲的对待快死的儿子,会像我后来得知的希思克利夫那样,为了逼迫林顿显出急切求见的样子,竟然如此穷凶极恶地对待他。他那贪婪无情的计划越是因为儿子濒于死亡而面临失败的威胁,他就越是变本加厉地这样干。
第十二节
盛夏已经过去了,埃德加才勉强答应了他们的恳求,于是凯瑟琳和我骑上马,第一次去见她表弟。
那是个闷热天,没有阳光,不过天上云块斑驳,烟雾弥漫,不像要下雨的样子。我们约定,在十字路口的指路标那里碰头。然而,我们赶到那里时,一个被打发来送信的小牧童,告诉我们说:
“林顿少爷就在山这边,他老(劳)驾二位再往前走一点。”
“那林顿少爷就忘了他舅舅的第一道指令了,”我说。“主人叫我们待在田庄的地盘上,可我们眼看就要越界了。”
“唔,我们一到了他那里,就掉转马头,”我的同伴回答说,“往回家的方向走。”
但是,等我们到了他那里,离他们家门口才不过四分之一英里,发现他没有骑马来,便只好下了马,让马吃草去。
他躺在荒地上,等着我们走近,直至我们离他只有几码远时,才爬起来。这时,他走起路来有气无力,脸色又十分苍白,我顿时嚷道:
“哎哟,希思克利夫少爷,你今天早上不宜出来散步,你气色多不好呀!”
凯瑟琳带着悲伤、惊愕的神情端量着他,到了嘴边的欢呼又变成了惊叫,对久别重逢的庆贺变成了焦急的询问:他是否比往常病得重些?
“不—好些了—好些了!”林顿气喘吁吁地说道,浑身直抖,抓住小姐的手不放,仿佛靠它支撑似的,一双大蓝眼睛怯生生地打量着她,凹陷的眼圈将昔日那懒洋洋的神情,变成了憔悴和凄凉。
“可你病得更重了,”表姐坚持说道,“比我上次看见你时病得重些—你更瘦了,而且—”
“我累了,”他急忙打断表姐。“天气太热,没法散步,我们就在这儿歇歇吧。我早上经常不舒服—爸爸说我长得太快了。”
凯茜很不高兴地坐下来,林顿斜靠在她身边。
“这有点像你的天堂,”凯茜说,尽量显出高高兴兴的样子。“你还记得我们曾经讲好了,要在各人认为最适意的地方,以各人认为最适意的方式,一起度过两天吗?这差不多是你的天堂了,只是天上有云彩,不过这云彩既轻松又柔和,比阳光还宜人。下礼拜,你要是能行的话,就骑马到田庄庄园,试试我的天堂。”
看来林顿记不得她说的事了。显然,他很难谈论什么事了。明摆着,他对凯茜提起的话题不感兴趣,也不能讲点有趣的事给她听,因此凯茜掩饰不住内心的失望。他整个人,整个举止,发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变化。他以前爱使性子,总还可以哄得温温顺顺的,现在却变得没精打采,冷漠无情了。他也不再像孩子似的耍脾气,折腾人,蓄意让人家抚慰他,而倒像个痼疾病人一样乖僻,光顾得自我哀怜,拒不接受别人的安慰,动不动就把别人的兴高采烈当作一种侮辱。
凯瑟琳像我一样察觉到,林顿认为和我们在一起,与其说是快慰,不如说是惩罚。小姐毫不迟疑地提出,不如马上就走。
出乎意料之外,这个提议将林顿从无精打采中唤醒,使他陷入一种奇怪的激动状态。他惊恐不安地朝山庄瞥了一眼,央求凯茜至少再待半个钟头。
“可是我想,”凯茜说,“你待在家里比坐在这里舒服些。我看,我今天也不能用讲故事、唱歌和聊天,来逗你高兴了。这半年来,你变得比我聪明啦,如今已经不喜欢我的消遣方式了,要不然,我若是能逗你高兴的话,我是愿意留下来的。”
“那就留下来歇一歇吧,”他答道。“凯瑟琳,别以为,也别说我身体很不好—我是让天气闷热搞得没精神。你们没来之前,我就走来走去的,对我来说,走得太多了。告诉舅舅我身体很好,好吗?”
“我会告诉他你是这么说的,林顿。我不能断定你真是这样,”小姐说道,不知道他为什么硬要讲些分明不真实的话。
“下礼拜四再到这儿来,”林顿接着说,避开凯茜那困惑的目光。“替我感谢舅舅允许你来—我衷心感谢他,凯瑟琳。万一你遇见我父亲,他向你问起我来,可别让他以为我呆头呆脑,一声不响。别显得垂头丧气,愁眉苦脸的,像你现在这样—他会生气的。”
“我可不怕他生气,”凯茜以为希思克利夫会生她的气,便嚷道。
“可我怕,”她表弟颤抖地说道。“千万别惹他冲我发火,凯瑟琳,因为他很凶。”
“他对你凶吗,希思克利夫少爷?”我问道。“难道他已经纵容得不耐烦了,把放在心里的憎恨露骨地发泄出来了吗?”
林顿瞅瞅我,但却没有回答。凯茜在他旁边又坐了十分钟。这当儿,林顿昏昏沉沉地耷拉着脑袋,嘴里一声不吭,只是压抑不住发出一声声疲惫或痛苦的呻吟,凯茜开始寻找越橘玩,把找到的分给我一些,却没有分给林顿,因为她看得出来,再去答理他,只会惹他厌烦。
“现在有半个钟头了吧,埃伦!”最后,凯茜附在我耳旁小声说道。“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非要待在这里。他睡着了,爸爸要盼着我们回去了。”
“唔,我们可不能趁着他睡着了走开,”我答道。“等他醒来吧,耐心些。你本来迫不及待地要出来,但是你想见可怜的林顿的渴望,一下子就烟消云散啦!”
“他为什么想见我呢?”凯瑟琳回问道。“他以前脾气再怎么坏,我倒还能喜欢他些,他眼下这种古怪脾气可真不讨我喜欢。他这次来见面,就像是被迫来完成一项任务似的,唯恐他父亲会骂他。不过,我可不想来讨好希思克利夫先生,不管他有什么理由叫林顿来受这场罪。虽然我为他身体好些了感到高兴,但是他变得越发不和悦了,对我越发不亲热了,却使我感到难过。”
“这么说,你以为他的身体真好些了吗?”我说。
“是的,”凯茜答道。“因为,你知道,他以前总是很会夸大他的病痛。他并不像他叫我告诉爸爸的那样身体挺好,不过他很可能是好些了。”
“在这点上,我跟你的看法不一样,凯茜小姐,”我说。“照我猜测,他病情严重多了。”
这时,林顿惶惑地从昏昏沉沉中惊醒,询问有没有人喊过他的名字。
“没有,”凯瑟琳说,“除非你是在做梦。我无法想象,你怎么早上在外面也打起瞌睡来了。”
“我还以为听见我爸爸叫我呢,”他气喘吁吁地说道,抬头望望我们上面的悬崖峭壁。“你肯定没有谁叫我吗?”
“非常肯定,”他表姐答道。“只是埃伦和我在争论你的身体状况。林顿,你真比我们冬天分手时强壮些吗?如果真是这样,我敢肯定有一点可没有增强—你对我的情意—说吧,是不是?”
林顿回答时,泪如泉涌:
“是的,是的,我是强壮些了!”
他仍然被那幻觉中的叫声困扰,眼睛溜来溜去,寻找那喊他的人。
凯茜站起来。
“今天我们该分手了,”她说。“我不想瞒你,我对我们这次见面感到大为失望,不过除了你,我不会对别人说的—我可不是害怕希思克利夫先生!”
“别做声,”林顿低声说道。“看在上帝分上,别做声!他来啦。”他紧紧抓住凯瑟琳的胳臂,不想放她走。但是,听他这么一说,凯茜急忙挣脱,向敏妮吹了声口哨,敏妮像条狗似的应声跑来了。
“我下礼拜四还到这儿来,”凯茜嚷道,跳上了马鞍。“再见。快走,埃伦!”我们就这样离开了他,而他一心想着父亲要来,压根儿没意识到我们走了。
我们还没赶到家,凯瑟琳心里的不快就渐渐消释了,她的心软下来了,升起了一种又怜悯又惆怅的困惑感,还隐约感到一种忐忑不安的疑虑,拿不准林顿的身体究竟怎么样,在家中的处境究竟如何。我也有这样的疑虑,不过我劝她不要多声张,我们再去一趟就好判断了。
主人要我们报告了见面的情况。凯茜小姐照实传达了他外甥的致谢,其他情况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说。我对主人的审问也没说什么,因为我简直不知道什么该讲,什么不该讲。
第十三节
七天悄然过去了,埃德加·林顿的病情每天都在发生急剧的变化。过去几个月里,他已经给病魔折磨得衰弱不堪了;现在,他的病情更是在一个钟头一个钟头地恶化。
我们还想瞒着凯瑟琳,但她那么机灵,哪里能瞒得住她。她心里暗自揣度,思忖着那可怕的可能性,渐渐地,可能变成了确定无疑。
当礼拜四又来临时,她没有勇气提起骑马出去的事。我替她说了,并且得到许可,叫她到户外走一走。原来,父亲每天都到书房少待一会,这是他能坐起来的唯一一点时间,于是,这书房和他的卧房便成了她的整个天地。她不是俯在父亲枕边,就是坐在他身旁,一刻也不愿离开他。由于连日守护和心里悲哀的缘故,她的脸都变得苍白了,主人还真巴不得把她打发出去,换换环境和伙伴,自以为这会使她高兴起来,并且欣慰地抱着一个希望:将来他死后,女儿不至于落得孤苦伶仃。
我从他说的几句话里猜测,他有一个固执的想法:他外甥既然长得像他,心地也会像他,因为从林顿的来信,看不大出或根本看不出他性格上有什么缺陷。而我则出于可以谅解的弱点,又不忍心去纠正他的这一错觉,只是扪心自问: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即使知道了真情,也将既没有能力又没有机会加以补救,那我再去扰乱他又有什么好处呢。
我们推迟到下午才出门。那是八月里一个金灿灿的下午,从山上吹来的每一缕清风,都洋溢着生气,仿佛无论谁吸进去,即便是气息奄奄的人,也会恢复生机。
凯瑟琳的面孔恰似那风景—忽而掠过一阵阴影,忽而又豁然开朗。不过,阴影停留得长些,开朗的时间比较短暂,她那颗小小的可怜的心,甚至为这转瞬间忘记了忧愁,而责备自己呢。
我们看见林顿还在他上次选择的地点张望。我家小女主人下了马,对我说,她决定只待一会,我最好牵着小马,骑在马背上别下来。可我不同意,我不想冒险让我的被监护人离开我一分钟。于是,我们一道爬上那石楠丛生的斜坡。
这一次,希思克利夫少爷比较热情地接待了我们,然而不是兴高采烈的热情,也不是满怀喜悦的热情,而更像是害怕。
“来晚啦!”他局促而吃力地说道。“你父亲不是病得很重吧?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你为什么有话不直说呢?”凯瑟琳刚要问候又咽了下去,大声嚷道。“你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说你不需要我呢?真奇怪,林顿,这是你第二次把我叫到这里来,显然只是为了惹我们两个苦恼,别无其他理由!”
林顿颤抖着,望了望凯茜,半是哀求,半是羞愧,但是他表姐却没有那么大的耐心,去忍受这令人费解的举动。
“我父亲是病得很重,”她说,“为什么把我从他床边叫走呢?你既然巴不得我失约不来,为什么不打发人叫我免了算啦?来!我希望你解释一下。我丝毫没有心思耍儿戏开玩笑,现在也不能奉迎你的装腔作势!”
“我的装腔作势!”林顿喃喃说道。“装什么腔作什么势呢?看在上帝的分上,凯瑟琳,别生这么大的气!随你怎么瞧不起我好了,我是个没出息的、胆小怕事的可怜虫,任你怎么瞧不起我,也不会过分!不过,我太不中用了,不值得你生气—要恨就恨我父亲,别恨我,还是瞧不起我吧!”
“无聊!”凯瑟琳气冲冲地嚷道。“愚蠢的傻瓜!瞧呀!他在哆嗦,好像我真要碰他似的!你用不着乞求人家瞧不起,林顿,人人都会自发地成全你的。走开!我要回家了。真是胡闹,把你从壁炉边拽出来,假装—我们假装什么呀?放开我的衣服!如果我看你哭哭啼啼,吓得胆战心惊,就怜悯你,你应该拒绝这种怜悯!埃伦,告诉他这种行为多不光彩。起来,别把自己贬成一条可鄙的爬虫—可别。”
林顿泪流满面,带着痛苦的神情,将羸弱无力的躯体噗地摔在地上,仿佛由于极度惊恐,身子抽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