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泣颜回】携手向花间，暂把幽怀同散。凉生亭下，风荷映水翩翻。爱桐阴静悄，碧沉沉并绕回廊看。恋香巢秋燕依人，睡银塘鸳鸯蘸眼[6]。
（生）高力士，将酒过来[7] ，朕与娘娘小饮数杯。（丑）宴已排在亭上，请万岁爷娘娘上宴。（旦作把盏，生止住介）妃子坐了。
【北石榴花】不劳你玉纤纤高捧礼仪烦，子待借小饮对眉山[8]。俺与你浅斟低唱互更番，三杯两盏，遣兴消闲。妃子，今日虽是小宴，倒也清雅。回避了御厨中，回避了御厨中，烹龙炰凤堆盘案[9] ，咿咿哑哑乐声催趱[10]。只几味脆生生[11] ，只几味脆生生，蔬和果清肴馔，雅称你仙肌玉骨美人餐[12]。
妃子，朕与你清游小饮，那些梨园旧曲[13] ，都不耐烦听他。记得那年在沉香亭上赏牡丹，召翰林李白草《清平调》三章[14] ，命李龟年度成新谱[15] ，其词甚佳。不知妃子还记得么？ （旦）妾还记得。（生）妃子可为朕歌之，朕当亲倚玉笛以和。（旦）领旨。（老旦进玉笛，生吹介，旦按板介[16]。）
【南泣颜回】[17]花繁，秾艳想容颜。云想衣裳光璨。新妆谁似，可怜飞燕娇懒[18]。名花国色[19] ，笑微微常得君王看。向春风解释春愁，沉香亭同倚阑干。
（生）妙哉，李白锦心，妃子绣口，真双绝矣。宫娥，取巨觞来，朕与妃子对饮。（老旦、贴送酒介）（生）
【北斗鹌鹑】畅好是喜孜孜驻拍停歌[20] ，喜孜孜驻拍停歌，笑吟吟传杯送盏。妃子干一杯，（作照干介）不须他絮烦烦射覆藏钩[21] ，闹纷纷弹丝弄板。（又作照杯介）妃子，再干一杯。（旦）妾不能饮了。（生）宫娥每，跪劝。（老旦、贴）领旨。（跪旦介）娘娘，请上这一杯。（旦勉饮介） （老旦、贴作连劝介） （生）我这里无语持觞仔细看，早子见花一朵上腮间[22]。（旦作醉介）妾真醉矣。（生）一会价软咍咍柳亸花欹[23] ，软咍咍柳亸花欹，困腾腾莺娇燕懒。
妃子醉了，宫娥每，扶娘娘上辇进宫去者。（老旦、贴）领旨。（作扶旦起介）（旦作醉态呼介）万岁！ （老旦、贴扶旦行）（旦作醉态介）
【南扑灯蛾】态恹恹轻云软四肢，影濛濛空花乱双眼，娇怯怯柳腰扶难起，困沉沉强抬娇腕，软设设金莲倒褪，乱松松香肩亸云鬟，美甘甘思寻凤枕，步迟迟倩宫娥搀入绣帏间。
（老旦、贴扶旦下）（丑同内侍暗上）（内击鼓介）（生惊介）何处鼓声骤发？ （副净急上）“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24]。”（问丑介）万岁爷在那里？ （丑）在御花园内。（副净）军情紧急，不免径入。（进见介）陛下，不好了。安禄山起兵造反[25] ，杀过潼关，不日就到长安了。（生大惊介）守关将士何在？ （副净）哥舒翰兵败，已降贼了[26]。（生）
【北上小楼】呀，你道失机的哥舒翰，称兵的安禄山，赤紧的离了渔阳[27] ，陷了东京[28] ，破了潼关。唬得人胆战心摇，唬得人胆战心摇，肠慌腹热，魂飞魄散，早惊破月明花粲[29]。
卿有何策，可退贼兵？（副净）当日臣曾再三启奏，禄山必反，陛下不听，今日果应臣言。
事起仓卒，怎生抵敌？ 不若权时幸蜀，以待天下勤王[30]。（生）依卿所奏。快传旨，诸王百官，即时随驾幸蜀便了。（副净）领旨。（急下）（生）高力士，快些整备军马。传旨令右龙武将军陈元礼，统领羽林军士三千扈驾前行[31]。（丑）领旨。（下） （内侍）请万岁爷回宫。（生转行叹介）唉，正尔欢娱，不想忽有此变，怎生是了也！
【南扑灯蛾】稳稳的宫庭宴安，扰扰的边庭造反。冬冬的鼙鼓喧，腾腾的烽火黫[32]。的溜扑碌臣民儿逃散[33] ，黑漫漫乾坤覆翻，碜磕磕社稷摧残[34] ，碜磕磕社稷摧残。当不得萧萧飒飒西风送晚，黯黯的一轮落日冷长安。
（向内问介）宫娥每，杨娘娘可曾安寝？（老旦、贴内应介）已睡熟了。（生）不要惊他，且待明早五鼓同行。（泣介）天那，寡人不幸，遭此播迁，累他玉貌花容，驱驰道路。好不痛心也！
【南尾声】在深宫兀自娇慵惯，怎样支吾蜀道难？（哭介）我那妃子啊，愁杀你玉软花柔，要将途路趱。
宫殿参差落照间（卢纶），渔阳烽火照函关[35]（吴融）。遏云声绝悲风起[36]（胡曾），何处黄云是陇山[37]（武元衡）。
（选自朱东润.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下编第二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
【注释】
[1] 本篇选自《长生殿》的第二十四出《惊变》。剧中的生角为唐明皇（玄宗），旦角为杨贵妃。
[2] 闻夜漏：古代以铜壶作计时器，底部穿有一孔，壶中立箭，上面刻有度数。水下漏则显现度数，因此知道时间的变化。“闻夜漏”，言夜间寂静，可以听到受水器具承漏之声。
[3] 近秋河：形容楼高。秋河，银河的别称。
[4] 乘辇（niǎn）：坐车。辇，人推的轿车，专供皇帝使用。
[5] 传奇多用南曲，兼有南北合套，此处即是。凡生所唱，多系北曲，旦角则唱南曲，间有变异。
[6] 蘸眼：招眼，引人注目。蘸：以物沾水或沾取他物。
[7] 将酒：即拿酒。
[8] 子待：只待，只要。眉山：用青色画过的眉毛，与远山颜色相似。此处用眉山代指杨贵妃。这句与前句玉手高捧，暗合“举案齐眉”的典故。举案齐眉，妻子（孟光）把食案高举过头，表示对丈夫（梁鸿）的尊敬（见《后汉书·梁鸿传》）。后来引申夫妇互相敬爱。
[9]“烹龙”句：指烹制各种山珍海味。烹、炰，指烧煮食物。龙、凤，指名贵菜肴。盘案，放菜的器具。
[10] 催趱（zán）：催促。
[11] 脆生生：很脆。生生，形容词的后缀。
[12] 雅称：非常适合，配得上。雅，甚。
[13] 梨园：唐玄宗在宫廷内设立的专门教练歌舞艺人的机构。后世将戏曲界称为梨园，戏曲演员称为梨园弟子。
[14]“记得那年”以下几句：《杨太真外传》载，时禁中重木芍药（牡丹），“上因移植于兴庆池东沉香亭前。会花方繁开，上乘照夜白，妃以步辇从。诏选梨园弟子中尤者，得乐十六色。李龟年以乐擅一时之名，手捧檀板，押众乐前，将欲歌之，上曰：‘赏名花，对妃子，焉用旧乐词为？’遽命龟年持金花笺，宣赐翰林学士李白进《清平乐》词三篇。”这三首依次是：“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其二：“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 可怜飞燕倚新妆。”其三：“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15] 李龟年：唐玄宗时著名的宫廷乐师，精通音律。
[16] 此处表明作者原欲由角色自己奏乐，与今之演出不同。
[17] 【南泣颜回】此曲系李白《清平乐》词改写。
[18] 飞燕：指汉成帝的皇后赵飞燕，以身轻色美著称。
[19] 名花国色：名花，指牡丹；国色，指杨贵妃。
[20] 畅好是：正好是。
[21] 射覆藏钩：古代的两种饮宴上的游戏。射覆，类似猜字谜，猜不中者喝酒。藏钩，猜东西藏在哪里。
[22] 早子见：子同“只”，亦作“则”。
[23] 一会价：一会儿。价，语助词。软咍咍（hāi）：软绵绵。柳亸花欹：形容杨贵妃酒醉娇软无力的神态。亸（ duǒ） ，低垂。欹，同“倚”，倾斜意。
[24]“渔阳颦鼓”两句：为白居易《长恨歌》中诗句。渔阳：唐郡名，在今河北蓟县一带，安禄山部驻所。霓裳羽衣曲，唐代舞曲名，传说是唐玄宗游月宫时暗中记下这首曲子，回来谱出流传的，其实是当时新疆地区的音乐略参以清商乐谱成的，或许经过玄宗的改编。自白居易创作《长恨歌》以来，人们常将此曲与李、杨爱情故事联在一起。
[25] 安禄山（703—757年），唐营州柳城（今辽宁朝阳县南）胡人，玄宗时为平卢、范阳、河东三节度使。天宝十四载（755年）起兵叛乱，破潼关（在今陕西潼关县，后汉建安时所建关名，当时为陕西、山西、河南三省要冲，其地西薄华山，南临商岭，北距黄河，东接桃林，形势险要，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 ，入长安，大肆掠杀。至德二年（ 757 年） ，其子安庆绪谋夺帝位，将他杀死。
[26] 哥舒翰：唐开元年间名将，因破吐蕃有功，封为平西郡王。当时，李隆基委命其驻守潼关，被安禄山所败，投降后被杀。此处言其“降贼”，与史实不符。
[27] 赤紧的：加紧地，谓紧要关头。此处形容速度迅猛。
[28] 东京：指今洛阳。汉高祖都长安，光武帝都洛阳，故汉时即有西京、东京之称，唐沿用不变。
[29] 月明花粲：比喻环境安乐。粲，鲜明，美好。
[30] 勤王：朝廷有难，起兵救援。
[31] 扈驾：跟随车驾兼有保卫之责。扈，同“护”。
[32] 黫（yān）：黑色，状战时烽火。
[33] 的溜扑碌：形容逃难时慌乱的样子。碜嗑嗑：悲惨之极。碜，同“惨”。嗑嗑，又作“可可”，语助词，无义。
[34] 碜磕磕：悲惨至极的意思。碜：同“惨”。
[35] 函关：即函谷关，位于潼关之东。安禄山由范阳起兵攻长安，须经函谷关。
[36] 遏云：形容歌声响亮而阻止了行云。遏，阻止。《列子·汤问》：“秦青善歌，能使声振林木，响遏行云。”
[37] 陇山：六盘山南段的别称，延伸于陕西、甘肃一带，山势险峻，是长安入蜀的必经之地。以上四句是本出结尾的下场词，系摘集唐人诗句而成。
【作者简介】
洪昇（1645—1704年） ，字昉思，号稗畦，又号稗村、南屏樵者，钱塘（今浙江杭州市）人，出身于没落的名门望族，从小就有着良好的文化教育，但在政治上一直很不得意。他在北京做了二十多年的国子监生，终身未入仕。康熙二十七年（1688年）他把旧作《舞霓裳》传奇戏曲改写为《长生殿》，剧本问世后，名噪一时，到处传抄、搬演。康熙二十八年（ 1689年） ，因在清圣祖孝懿温诚仁皇后佟佳氏大丧期间于寓所演出，被言者所劾，革去国子监学生籍，被削籍还乡，当时株连达五十人左右，时人诗云：“可怜一曲长生殿，断送功名到白头”。晚年过着寄情山水、抑郁清苦的生活。康熙四十三年（ 1704 年）七月，在浙江吴兴因酒醉失足落水而亡。作品除《长生殿》之外，还著有杂剧《四婵娟》等多种，以及诗集《稗畦集》《稗畦续集》《啸月楼集》三种。
【赏析指要】
《长生殿》写的是以安史之乱为背景的唐明皇与杨贵妃的爱情故事。《惊变》这出戏，谴责了唐明皇沉溺声色、荒废朝政的行为，揭示了统治阶级荒淫与国家变乱之间的内在联系。它是《长生殿》剧情发展的大关目，有结上起下的作用。这场戏演唱时，可分为《小宴》（由开场至[南扑灯蛾]曲）和《惊变》（接上至[南尾声]曲）两部分。作者有意将唐明皇、杨贵妃宴乐御花园的热场戏，与唐明皇惊闻安禄山兵犯长安而失魂落魄的冷场戏置于同一出内，使剧情由喜变悲，气氛由热烈转为凄凉；两相映衬，对比鲜明，造成了强烈的艺术效果。剧中对人物的神情和心理活动的刻画描摹，皆细腻入微，活脱逼真，达到了淋漓尽致的程度。
【辑评】
爱文者喜其词，知音者赏其律，以是传闻益远。蓄家乐者，攒笔竟写，优伶能是，升价什佰。
（吴舒凫《长生殿序》）
桃花扇（节选[1] ）
孔尚任
【夜行船】（末）人宿平康深柳巷[2] ，惊好梦门外花郎[3]。绣户未开，帘钩才响，春阻十层纱帐。
下官杨文骢[4] ，早来与侯兄道喜[5]。你看院门深闭，侍婢无声，想是高眠未起。（唤介）保儿[6] ，你到新人窗外，说我早来道喜。（杂）昨夜睡迟了，今日未必起来哩。老爷请回，明日再来罢。（末笑介）胡说！ 快快去问。（小旦内问介[7] ）保儿，来的是那一个？ （杂）是杨老爷道喜来了。（小旦忙上）倚枕春宵短，敲门好事多。（见介）多谢老爷，成了孩儿一世姻缘。（末）好说。（问介）新人起来不曾？（小旦）昨晚睡迟，都还未起哩。（让坐介）老爷请坐，待我去催他。（末）不必，不必。（小旦下）
【步步娇】（末）儿女浓情如花酿，美满无他想，黑甜共一乡[8]。可也亏了俺帮衬，珠翠辉煌，罗绮飘荡，件件助新妆，悬出风流榜。
（小旦上）好笑！ 好笑！ 两个在那里交扣丁香[9] ，并照菱花[10]。梳洗才完，穿戴未毕。请老爷同到洞房，唤他出来，好饮扶头卯酒[11]。（末）惊却好梦，得罪不浅。（同下） （生、旦艳妆上）
【沈醉东风】（生、旦）这云情接着雨况[12] ，刚搔了心窝奇痒，谁搅起睡鸳鸯？ 被翻红浪，喜匆匆满怀欢畅。枕上余香，帕上余香，消魂滋味，才从梦里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