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是一天天地黄瘦了。没有精采的光芒在她底眼睛里起来,而讥笑与冷骂的声音又充塞在她底耳内了。她是时常记念着她底春宝的病的,探听着有没有从她底本乡来的朋友,也探听着有没有向她底本乡去的便客,她很想得到一个关于“春宝的身体已复原”的消息,可是消息总没有;她也想借两元钱或买些糖果去,方便的客人又没有,她不时地抱着秋宝在门首过去一些大路边,眼睛望着来和去的路。这种情形却很使秀才底大妻不舒服了,她时常对秀才说:
“她哪里愿意在这里呢? 她是极想早些飞回去的。”
有几夜,她抱着秋宝在睡梦中突然喊起来,秋宝也被吓醒,哭起来了。秀才就追逼地问:
“你为什么? 你为什么?”
可是女人拍着秋宝,口子哼哼的没有答。秀才继续说:
“梦着你底前儿死了么,那么地喊? 连我都被你叫醒了。”
女人急忙一边答:
“不,不……好像我底前面有一圹坟呢!”
秀才没有再讲话,而悲哀的幻象更在女人底前面展现开来,她要走向这坟去。
冬末了,催离别的小鸟,已经到她底窗前不住地叫了。先是孩子断了奶,又叫道士们来给孩子了一个关,于是孩子和他亲生的母亲的别离———永远的别离的命远就被决定了。
这一天,黄妈先悄悄地向秀才底大妻说:
“叫一顶轿子送她去么?”
秀才底妻子还是手里捻着念佛珠说:
“走走好罢,到那边轿钱是那边付的,她又哪里有钱呢? 听说她底亲夫连饭也没得吃,她不必摆阔了。路也不算远,我也是曾经走过三十里路的人,她的脚比较大,半天可以到了。
这天早晨当她给秋宝穿衣服的时候,她的泪如溪水地流下。孩子向她叫:“婶婶,婶婶”———因为老妇人要他叫自己是“妈妈”,只准叫她是“婶婶”———她向他咽咽地答应。她很想对他说几句话,意思是:
“别了,我底亲爱的儿子呀! 你的妈妈待你是好的,你将来也好好地待还她罢,永远不要再记念我了!”
可是她无论怎样也说不出。她也知道一周半的孩子是不会了解的。
秀才悄悄地走向她,从她背后的腋下伸进手来,在他底手内是十枚双毫角子,一边轻轻说:
“拿去罢,这两块钱。”
妇人扣好孩子的钮扣,就将角子塞在怀内的衣袋里。
老妇人又进来了,注意着秀才走出去的背后,又向妇人说:
“秋宝给我抱去罢,免得你走时他哭。”
妇人不做声响。可是秋宝总不愿意,用手不住地拍在老妇人底脸上,于是老妇人生气地又说:
“那末你同他去吃早饭去罢,吃了早饭交给我。”
黄妈拼命地劝她多吃饭,一边说:
“半月来你就这样了,你真来的时候还瘦了。你没有去照照镜子。今天,吃一碗下去罢,你还要走三十里路呢。”
她只不关紧要地说了一句:
“你对我真好!”
但是太阳是升得非常高了,一个很好的天气。秋宝还是不肯离开他的母亲,老妇人便狠狠地将他从她底怀里夺去。秋宝用小小的脚踢在老妇人底肚子上,用小小的拳头搔住她底头发,高声呼喊她。妇人在后面说:
“让我吃了中饭去罢。”
老妇人却转过头,汹汹地答:
“赶快打起你底包袱去罢,早晚总有一次的!”
孩子底哭声便在她的耳内渐渐去了。
打包裹的时候,耳内是听着孩子底哭声。黄妈在旁边,一边劝慰着她,一边却看她打进什么去。终于,她挟着一只旧的包裹走了。
她离开他底大门时,听见她底秋宝的哭声;可是慢慢地远远地走了三里路了,还听见她底秋宝的哭声。
暖和的太阳所照耀的路,在她底面前竟和天一样无穷止地长。当她走到一条河边的时候,她很想停止她底那么无力的脚步,向明澈可以照见她自己底身子的水底跳下去了。但在水边坐了一会之后,她还得依前去的方向,移动她自己的影子。
太阳已经过午了,一个村里的一个年老的乡人告诉她,路还有十五里,于是她向那个老人说:
“伯伯,请你代我就近叫一顶轿子罢,我是走不回去了!”
“你是有病的么?”老人问。
“是的。”
她那时坐在村口的凉亭里面。
“你从哪里来?”
妇人静默了一时答:
“我是向那里去的;早晨我以为自己会走的。”
老人怜悯地也没有多说话,就给她两位轿夫,一顶没篷的轿。因为那是下秧的季节。
下午三四时的样子,一条狭窄而污秽的乡村小街上,抬过了一顶没篷的轿子,轿里躺着一个脸色枯萎如同一张干瘪的黄菜叶那么的中年妇人,两眼朦胧地颓唐地闭着。嘴里的呼吸只有微弱地吐出。街上的人们个个睁着惊异的目光,怜悯地凝视着过去。一群孩子们,争噪地跟在轿后,好像一件奇异的事情落到这沉寂小村镇里来了。
春宝也是跟在轿的孩子们中底一个。他还在似赶猪那么地哗着轿走,可是轿子一转一个弯,却是向他底家里去的路,他却伸直了两手而奇怪了。等到轿子到了他家里的门口,他简直呆似地远远地站在前面,背靠一株柱子上,面向着轿,其余的孩子们胆怯地围在轿的两边。妇人走出来了,她昏迷的眼睛还认不清站在前面的,穿着褴褛的衣服,头发蓬乱的,身子和三年前一样的短小,那个八岁的孩子是她的春宝。突然,她哭出来地高叫了:
“春宝呀!”
一群孩子们,个个无意地吃了一惊,而春宝简直吓得躲进屋子他父亲那里去了。
妇人在灰暗的屋内坐了许久许久,她和她底丈夫都没有一句话。夜色降落了,他下垂的头昂起来,向她说:
“烧饭吃罢!”
妇人不得已地站起来,向屋角上旋转了一周,一点也没有气力地对她丈夫说:
“米缸内是空空的……”
男人冷笑了一声,答说:
“你真是大人家底家里生活过了! 米,盛在那只香烟盒子内。”
当天晚上,男子向她底儿子说:
“春宝,跟你底娘去睡!”
而春宝却靠在灶边哭起来了。他底母亲走近他,一边叫:
“春宝,宝宝!”
可是当她底手去抚摸他的时候,他又躲闪开了。男子加上说:
“会生疏得那么快,一顿打呢!”
她眼睁睁地睡在一张龌龊的狭窄板床上,春宝陌生似地睡在她底身边。在她底已经麻木的胸内,仿佛秋宝肥白可爱地在她身边挣动着,她伸出两手去抱,可是身边是春宝。这时,春宝睡着了。转了一个身,她的母亲紧紧地将他抱住,而孩子却从微弱的鼻声中,脸伏在她的胸膛,两手抚摩着她底两乳。
沉静而寒冷的死一般长的夜,似无限地拖延着,拖延着……
一九三〇年一月二十日
(原载1930年3月1日《萌芽》第1卷第3期)
【作者简介】
柔石(1902—1931年) ,原名赵平复,又名少雄,浙江宁海人。1928年到上海从事革命文学运动,曾任《语丝》编辑,并与鲁迅先生同办“朝花社”。1930年初,自由运动大同盟筹建,柔石为发起人之一。1930年3月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成立,柔石曾任执行委员、编辑部主任。1930年参与由鲁迅主编的《萌芽》月刊(后成“左联”机关刊物)编辑工作,并创作小说《为奴隶的母亲》,控诉封建社会。同年5 月以左联代表资格,参加全国苏维埃区域代表大会。1931年1月在上海被捕,同年2月7日与殷夫、欧阳立安等23位同志同被国民党反动派秘密杀害。遗著有《柔石选集》。
【赏析指要】
《为奴隶的母亲》是柔石创作的关注劳苦大众题材作品中最为出色的一篇。作者借善良温顺的农妇春宝娘的不幸遭遇,控诉了“典妻”这种野蛮习俗,以及在这种制度之下封建阶级对于农妇的残酷压榨与欺凌,通过人物的悲剧性,突出宗教文化的“无我”性,深刻批判封建宗教文化对人性的戕害。
作品中春宝娘是一个善良、勤劳、忍辱负重的农村妇女形象。因经济所迫,被自己的丈夫“典出”给一个年过半百的秀才,她只好扔下自己年仅五岁的儿子春宝去了秀才家,临时做了别人的生孩子的机器,为秀才生了另一个儿子秋宝。三年期满之后,她又不得不离开儿子秋宝,回到自己原来的家。家里的状况没有得到丝毫的改变,贫穷与疾病仍然是她们生活的主旋律,等待着她的依然是“沉静而寒冷的死一般的长夜”。
作为地主和春宝娘的临时丈夫的秀才,可以说是封建社会的典型代表:为了给自己延续香火,不顾及别人的痛苦而典了个妻子,表面上道貌岸然,实则伪善透顶。秀才的大妻专横、刻薄,通过对比她更弱小者的欺凌,满足消除她内心的痛苦,以及因为自己没有孩子而产生的不安。文中写了大量生活中常见而又富有典型意义的场面和细节,使作品显得朴素自然,平易真切。
这篇小说在写法上运用了对比手法。作者通过两个家庭中的两个妻子、两个儿子、两个男人之间的生活、心理状态的描写与对比,更深刻地揭示了主题,控诉了罪恶的“典妻”制度。另外,作品运用白描手法塑造人物形象,并根据不同人物采用不同的方法:用语言和动作描写完成对秀才、大妻的塑造;对春宝娘则更多地采用心理描写,从而表现春宝娘情绪的复杂。
【辑评】
小说以浓重沉痛的笔墨,写出了在贫困和陋俗的夹攻下,贞操可以典当,神圣的母爱感情也因之被毁灭的社会历史荒谬性,从而以出色的艺术表现力升华出一种严峻警拔的既是社会的、又是心灵的双重悲剧境界来。
(选自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二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289. )
春 蚕
茅 盾
一
老通宝坐在“塘路”边的一块石头上,长旱烟管斜摆在他身边。“清明”节后的太阳已经很有力量,老通宝背脊上热烘烘地,像背着一盆火。“塘路”上拉纤的快班船上的绍兴人只穿了一件蓝布单衫,敞开了大襟,弯着身子拉,额角上黄豆大的汗粒落到地下。
看着人家那样辛苦地劳动,老通宝觉得身上更加热了;热得有点儿发痒。他还穿着那件过冬的破棉袄,他的夹袄还在当铺里,却不防才得“清明”边,天就那么热。
“真是天也变了!”
老通宝心里说,就吐一口浓厚的唾沫。在他面前那条“官河”内,水是绿油油的,来往的船也不多,镜子一样的水面这里那里起了几道皱纹或是小小的涡旋,那时候,倒影在水里的泥岸和岸边成排的桑树,都晃乱成灰暗的一片。可是不会很长久的。渐渐儿那些树影又在水面上显现,一弯一曲地蠕动,像是醉汉,再过一会儿,终于站定了,依然是很清晰的倒影。那拳头模样的桠枝顶都已经簇生着小手指儿那么大的嫩绿叶。这密密层层的桑树,沿着那“官河”一直望去,好像没有尽头。田里现在还只有干裂的泥块,这一带,现在是桑树的势力!在老通宝背后,也是大片的桑林,矮矮的,静穆的,在热烘烘的太阳光下,似乎那“桑拳”上的嫩绿叶过一秒钟就会大一些。
离老通宝坐处不远,一所灰白色的楼房蹲在“塘路”边,那是茧厂。十多天前驻扎过军队,现在那边田里留着几条短短的战壕。那时都说东洋兵要打进来,镇上有钱人都逃光了;现在军队又开走了,那座茧厂依旧空关在那里,等候春茧上市的时候再热闹一番。老通宝也听得镇上小陈老爷的儿子———陈大少爷说过,今年上海不太平,丝厂都关门,恐怕这里的茧厂也不能开;但老通宝是不肯相信的。他活了六十岁,反乱年头也经过好几个,从没见过绿油油的桑叶白养在树上等到成了“枯叶”去喂羊吃;除非是“蚕花”不熟,但那是老天爷的“权柄”,谁又能够未卜先知?
“才得清明边,天就那么热!”
老通宝看着那些桑拳上怒茁的小绿叶儿,心里又这么想,同时有几分惊异,有几分快活。他记得自己还是二十多岁少壮的时候,有一年也是“清明”边就得穿夹袄,后来就是“蚕花二十四分”,自己也就在这一年成了家。那时,他家正在“发”:他的父亲像一头老牛似的,什么都懂得,什么都做得;便是他那创家立业的祖父,虽说在长毛窝里吃过苦头,却也愈老愈硬朗。那时候,老陈老爷去世不久,小陈老爷还没抽上鸦片烟,“陈老爷家”也不是现在那么不像样的。老通宝相信自己一家和“陈老爷家”虽则一边是高门大户,而一边不过是种田人,然而两家的运命好像是一条线儿牵着。不但“长毛造反”那时候,老通宝的祖父和陈老爷同被长毛掳去,同在长毛窝里混上了六七年,不但他们俩同时从长毛营盘里逃了出来,而且偷得了长毛的许多金元宝———人家到现在还是这么说;并且老陈老爷做丝生意“发”起来的时候,老通宝家养蚕也是年年都好,十年中间挣得了二十亩的稻田和十多亩的桑地,还有三开间两进的一座平屋。这时候,老通宝家在东村庄上被人人所妒羡,也正像“陈老爷家”在镇上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可是以后,两家都不行了:老通宝现在已经没有自己的田地,反欠出三百多块钱的债;“陈老爷家”也早已完结。人家都说“长毛鬼”在阴间告了一状,阎罗王追还“陈老爷家”的金元宝横财,所以败得这么快。这个,老通宝也有几分相信,不是鬼使神差,好端端的小陈老爷怎么会抽上了鸦片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