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以上论说中,朱氏把顿和韵看作是两个相互独立的东西在对诗的节奏发生作用。其实,根据音顿节奏的观点,可以把两者联系起来,从两者之间的关系中去看汉语诗歌韵的特殊重要性。从这一角度,我们可以提出以下看法:汉语诗歌的音顿节奏与韵是相互依赖,相互为用的。不过从根本上说,韵服从音顿节奏规律;韵本身就是音顿节奏的一部分。
先看韵对音顿节奏的依赖,或者说音顿节奏对韵的作用。汉语诗歌押韵一般在句尾,而且一般在一对奇偶句中的偶句句尾。根据音顿节奏规律,句尾一音,尤其偶句句尾一音及其后的顿歇,是最重要的节奏点。这一音读得较长(五七言诗句尾一音尤其如此),其后顿歇较久,韵押在这一音上便有鲜明的效果,显出重要的审美价值。这样,汉语诗歌的韵就具有特殊的重要性,成了古代每一个诗人在艺术上追求的东西。
比较起来,英语诗歌的韵有所不同:它一般押在行尾音步内的重音上,但那重音并不一定是诗行中读得最重的音,即不一定是诗行最重要的节奏点;那行尾也不一定是句尾,所以不一定有较大的顿歇,甚至可能正是跨行的地方,根本没有顿歇;此外,行尾押韵的可能不是一个音节,而是两个乃至三个音节,而这些音节的轻重长短各不相同。所以,英语诗歌韵的效果比起汉语诗歌来,便没有那么鲜明,也没有那么重要,它并不是诗人在艺术上普遍追求的东西。
现在看汉语诗歌音顿节奏对韵的需要和依赖。我们曾经论说过,汉语诗歌音顿节奏本身是一种基本的、简单的节奏,它需要加强、补充,需要修饰。汉语诗歌中的重轻和平仄节奏因素,对音顿节奏主要起丰富和修饰作用;韵作为一种节奏形式,对音顿节奏则主要起加强作用,因为韵作为节奏是与音顿节奏同质的,是后者中的一个重要部分。韵是同一种声音的反复回环,从节奏的观点看,那便是一种节奏,我们叫它韵节奏。从语音性质看,韵节奏是声音本身的一种节奏,即一种音质节奏,而不是关于声音的轻重、长短和高低等特征的节奏。我们知道,音顿节奏就是由声音本身及其间歇停顿的反复造成的,它也是音质节奏。所以韵节奏与音顿节奏是同质的。
两者的不同仅在于:韵节奏是同一种声音的反复,而音顿节奏则一般是不同声音的反复;韵节奏的反复一般是两句一反复,相隔较远,而音顿节奏的反复主要是句式中音顿的反复,是连续的。
韵节奏与音顿节奏的关节在句尾:韵节奏出现在句尾,而句尾正是音顿节奏在句式中最重要的节奏点,这样,韵节奏便与句尾(一般是偶句尾)那一重本来就比较鲜明的音顿节奏(我们曾指出汉语诗歌音顿节奏是多重的)重合了,使那地方的节奏显得特别鲜明、强烈,或者说特别醒耳,人们可能只注意到它(尤其是当诵读密韵的诗歌时更可能那样),以致产生这样的感觉和看法:韵在汉语诗歌的格律中是最重要的因素。
现在归纳一下韵与节奏的关系:汉语诗歌的韵作为不同于节奏的一种格律形式,它依赖音顿节奏规律才显出其独特的鲜明效果,从而显出自身的重要性。汉语诗歌的韵作为一种节奏,是与音顿节奏同质的,它与句尾那一重音顿节奏重合,从而成为音顿节奏的重要组成部分。汉语诗歌的韵在上述两方面的特殊重要性,都不是它独立自在地具有的,而是由它与汉语诗歌音顿节奏的关系造成的。
明白了上述关系,对某些强调汉语诗歌韵的重要性的说法,就可以作出分析了。清代沈德潜在枟说诗晬语枠中说:“诗中韵脚,如大厦之柱石,此处不牢,倾折立见。”朱光潜说,无韵的五言诗,“就音节说,它是一盘散沙,读起来不能起和谐之感” [14]。王力说“韵脚是格律诗的第一要素” [15]。这些说法,就强调汉语诗歌韵的特殊重要性看,有合理的一面。但若考虑到与音顿节奏的关系,这些话就失之片面,有点过头了。从汉语诗歌的实际情况看也能说明这点。如汉乐府枟江南枠一诗的后四句不押韵,但读起来仍有一定的节奏感:
鱼戏/莲叶/东,
鱼戏/莲叶/西,
鱼戏/莲叶/南,
鱼戏/莲叶/北。
它究竟不同于散文,在格律上还是有一个骨架,并不就是一堆瓦砾或一盘散沙。如果联系汉语新诗看,就更说明问题:新诗中无韵的诗较多,却不能说它们没有诗的节奏。这当然不是说汉语诗歌的韵无足轻重,恰恰相反,我们论说的总体精神,是要说明和强调汉语诗歌韵的特殊重要性。但这强调有一个原则界线,那就是:在节奏和韵的关系中,节奏是格律的最基本的要素,韵总是在不同程度上服从于节奏的需要的。世界上许多语言的诗歌都如此,汉语诗歌也如此,所不同的是,由于前述原因,汉语诗歌的韵特别重要。
第二节 节奏形式和韵式的单一性
汉语古代诗歌的韵式总的来说比较单一。主要表现是:押单音韵;隔句押韵;近体诗一韵到底。西语诗歌韵式则较多样,除单音韵外,还有双音韵乃至三音韵,除隔句押韵外,还有交韵、抱韵和遥韵等形式;换韵的方式也较多。本来,枟诗经枠中韵式也是多种多样的:既有单音韵,也有双音韵;既有隔句韵,也有句句韵,还有隔两三句乃至四五句才押韵的;既有只用一韵的,也有换韵的;此外,也有交韵、抱韵等形式。但从枟楚辞枠起韵式就变得单一,只是隔句押单音韵,不过常换韵。发展到近体诗,则不但隔句押单音韵,而且一韵到底,韵式就更单一了。为什么会这样呢?推想起来,一方面的原因是,枟诗经枠是我国古代诗歌发展的早期,它的二顿四言句式是基本成熟了,但韵式还未完全成熟和定型,还处在探索的时期,于是各种韵式纷呈。另一方面的原因是,枟诗经枠本来是歌诗,其语言自身的节奏还没有得到充分的注意。后来出现的枟楚辞枠和五七言诗大都是诵诗,诗人创作时必然注意诗歌语言自身的节奏即音顿节奏,而汉语诗歌音顿节奏的特性要求诗歌的韵式不宜多样,而宜单一。以下便用这个观点对汉语古代诗歌韵式单一性的几种情况试作解释。
首先解释汉语古代诗歌为什么用单音韵,而不像西语诗歌那样也用双音韵乃至三音韵。原因之一可能与古代汉语多单音词和无轻重之分的特点有关。古代汉语既然多单音词,押单音韵就顺理成章。如果押双音韵,那双音韵上的两个字由于无轻重之分,都得重读,那韵就显得呆板。西语诗歌中的双音韵和多音韵却不相同。如在英语诗歌中,由于双音以上的词都有重轻的明显分别,押起双音韵或者三音韵来就有一定的变化。例如英国诗人T.胡德枟悲叹之桥枠首节的韵式(为了显示韵与重轻音节奏的关系,我们把音步也标出(押韵的音节下标上符号,下同):
ōne mǒre ǔn/fōrtǔn奔te
Wēaryˇǒf/brē。ath,
R焙shlyˇǐm/pōrtǔn奔te,
Gōng tǒ hěr /dē。ath!
这是二步扬抑抑格,但第二、四行的第二音步是不完全音步。就押韵看,第二、四行押单音韵,都押在作为节奏点的重音上。第一、三行押三音韵,分别押在第二音步中作为节奏点的重音和其后的两个轻音上。
汉语古代诗歌押单音韵的更重要的原因,还在于与音顿歇节奏的关系。音顿节奏的节奏点在音顿末一音上,而一句诗中最重要的节奏点,是句尾顿的末一音。汉语诗歌的韵押在句末一音上,也就押在最重要的节奏点上了。四言诗以双音结尾,韵就押在那双音顿的后一音上;五言、七言诗以单音顿结尾,韵自然就在那单音顿上。这种韵式,一方面可以使韵自身显得出鲜明的效果;另一方面,它作为一种节奏恰好能与句尾顿那一重音顿节奏重合,从而显出整齐、鲜明的节奏感。如若押双音韵,对以双音顿结尾的四言诗来说,这种韵节奏与句尾顿那一重音顿节奏尚可统一;对以单音顿结尾的五七言诗来说,两者便不能统一了:因为那双音韵中的一个韵在句尾单顿上,另一个韵则在前面音顿的末一音上,这样,韵节奏就会严重干扰音顿节奏的整一性。所以我们在五七言诗中看不见押双音韵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