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生命有时候却比瓷器要脆弱得多。1970年的一个冬日早上,我的曾祖父睁开眼睛,他发现自己身体已不能动弹了。精通医学的他知道自己是中风了,生命差不多已走到尽头了。他用那只还能动弹的左手轻轻地推醒了躺在身边的我的曾祖母,一双眼睛深情地望着这个与他相濡以沫了近六十年的妻子,想说什么,却不能流利地表达了。我的曾祖母见状,顿时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一切。她连忙从枕头内掏出一个盒子,一个精致的锦缎包装盒,打开,从里面取出一颗红色的药丸就要给我的曾祖父服下。我的曾祖父摇了摇头,用左手指了指另一颗黑色的药丸。这两颗药丸红色的叫保命丸,是用来急救的;而那黑色的叫安息丸,人服下后会不知不觉在睡梦中奔向另一个世界。这两颗药丸都是用祖传秘方炮制,是为防万一而备,曾祖父早就对家人交代过。
曾祖母明白了曾祖父的意思,顿时泪如泉涌,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违背了丈夫的意愿,没有将那安息丸给他服用。她是个一生以丈夫为中心的女人,丈夫是她生命中的支柱,如今,这根支柱即将倾倒,她觉得自己也将土崩瓦解,气数渐尽。她叫来了凤丫头,我的奶奶,双眼噙泪,吩咐她去找亲戚朋友来。然后,她有条不紊地给曾祖父穿上寿衣,自己也换上寿衣。做完这一切后,她取出那颗黑色的安息丸,敲开蜡封的外壳,一仰头就将药丸吞下了。
等到亲友们赶到时,二老已平平静静地离世了。大家惊叹两位老人在世时感情笃厚一生不离不弃,走时也相伴相随去得那么干脆利索。
在办理丧事中,诸枭员尚未忘记那祖传秘方,他总是有事无事地往那两副千年屋跟前凑,一双贼眼滴溜溜地朝里面扫来扫去,他以为那秘方会伴随二老入九泉。我的奶奶明白他的心思,知道他仍惦记着秘方。于是,她从二老的床上枕头内掏出那一叠秘方,是经她手亲自抄写的,在灵堂内当众焚烧了。所有的人包括诸枭员,都以为那祖传秘方被凤丫头用来祭奠二老而烧掉了,只有我的奶奶一个人知道,她烧掉的是赝品。
从此以后,秘方才在诸枭员心里消失。
13
在洪江的发展历史上,工业一直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早在清代,即有手工作坊。至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手工行业日渐增多,有织染、印刷、酿造、酱作、服装、鞋帽、首饰、制作、铁、木、竹、棕等,生产工艺有所改进,产品产量也与日俱增。抗日战争期间,长沙、衡阳、湘潭等地工厂转迁洪江,机械及针织、造纸、陶瓷、卷烟、日用化工等工业应时而生,使手工业和民族工业进一步得到发展。至解放后,又先后新建、扩建地方洪江电厂、印刷厂、酒厂、造纸厂、火柴厂、机械厂等等,洪江成为湘西枝柳铁路线上的一个新兴工业城市。
八十年代初的洪江,工业发展红红火火,全市工业有纺织、陶瓷、造纸、塑料、食品、电力、机械、化工、建材等十五个大行业,拥有一百余家大大小小的企业。许多人家以家有工人而感到无限自豪。每周的周一到周六,一到下班时间,就会看到身着各种工作服的工人从各个工厂的大门涌出,然后再流进七冲八街九条巷内的千家万户。
1983年中秋节这一天,下午五点半钟,当洪江火柴厂的下班铃声一响,我的大表哥就在下班的人流中第一个冲出厂门。他那么着急地下班并不是为了送相片——那时,我的大表哥用自己的积蓄置办了一套照相器材,在业余时间里他喜欢骑着他的永久牌自行车跑到郊区去为人家拍照,然后将相片洗好再送给人家。在赚取一点微薄的利润的同时,更多的是享受生活的美好。今天,他并不急着送相片,他在下午两点多钟时就听说,廖家大院来客人了,来的是几十年未见的他的爷爷,这让他心里特别兴奋。他马上给在洪江瓷厂上班的我的二表哥打了电话,说了这件事。二表哥说,他早就知道了,这事早就传遍洪江城了。他们约好了一下班就飞奔到廖家大院我奶奶家去。大表哥骑着他的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脖子上挂着他的海鸥牌照相机,嘴里吹着欢快的口哨,如箭一般超越了路上所有的行人,穿行在大街小巷内,他吹的是当时流行的歌曲《年轻的朋友来相会》。二表哥从另一个方向,穿着蓝色的劳动布工作服,骑着他的飞鸽牌自行车,朝着廖家大院飞奔。
当他们赶到廖家大院时,才发现大伙儿都到了,包括我那在安江的爹娘和爷爷娘娘还有两个弟弟,他们本是来洪江过节并探望我的奶奶的,没想到会碰巧遇到这百年难遇的亲人团聚,这让廖家大院有了久违的热闹与喜气,满屋都是欢声笑语。我也是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亲人相聚在一起,我像一个“得乐子”在人群中窜来窜去。奶奶给大家一一介绍了,我才知道这二十来人中,有我的二舅婆,还有我的表叔表婶和表姑表姑爷,他们各有四个儿女,为了不至于混淆这八个表哥表姐,我一律按年龄大小称呼为大表哥二表哥三表哥四表哥和大表姐二表姐三表姐四表姐。
这几个表哥表姐都知道我叫丫头,他们眼睛一眨,鬼点子就来了,动不动地吩咐我一声:“丫头,拿板凳来!”“丫头,摆筷子啦!”仿佛我真成了伺候人的小丫头了。有时候,他们还会在我的脑门上弹上一个响粟,故意逗我生气来博取大家开心。尽管被他们欺负着,但我还是能感到暖暖的亲情围绕着我。
几位表哥表姐中,最小的也比我要大两岁,也在读初中;还有两个正在读高中。而我的大表姐高中毕业后没有上班,她在巫水桥头的马路边上练起了摊,卖各式各样新潮的衣服。大表姐第一眼看到我,就仔细地盯着我瞅了好久,然后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发布她的最新发现:“大家快看啊,你们说这丫头大眼睛厚嘴唇的,是不是长得特别像某个明星啊?”引得大家都扭过头来仔细看我一眼。大表姐把我的长辫子往头上盘起,指着我说“你们看她像不像山口百惠啊?”那时候电视剧《血疑》正风靡大街小巷,山口百惠是家喻户晓的明星。她的观点马上得到了其他几个表哥表姐的赞同。
我的大表姐发现了我这与众不同的特点后,就立马拉着我上了理发店,干脆利落地将伴随了我十多年的小辫子给剪了,叫理发师傅给我理了个最新式样的男式女发。然后,她送给我几套衣服,每天放学后,她叫我什么也不做,就穿着她送我的衣服到她的摊位上站着。来来往往的人有的看到我身上穿的衣服,会直接要买我身上一样的款式。这样,我的大表姐的衣服销量大增,特别是那幸子衫,总是断货。
而我的三表哥呢,他也跟我的大表姐一起练摊,只不过他是卖磁带的,在他那儿,什么流行歌曲都有。他拿出几盒邓丽君的磁带送给我,然后,叫我到我学校找同学推销,说卖得多了还会送我更好的磁带。在那个年代,个体户并不受人尊重,不老老实实上班敢于当个体户的人还不多,我的大表姐和三表哥就敢于走在人先,最终成了最先富起来的少数人。他们继承了廖家大院前辈善于经商的潜质,并将其发扬光大,成为一个个商海弄潮儿。
天还没黑下来,全家老老小小就都入座准备吃团圆餐了。我奶奶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找出一套漂亮的酒杯,说:“今天是个好日子,让大家开开眼,就用这套酒杯吧。”我看到那是一套银制的酒杯,酒杯有雕刻精致的花纹,不光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东西,就连我的表姑表叔也说是第一次看见这宝贝,可见,我的奶奶还不知道珍藏了多少宝物。这时候,天上的月亮正悄悄地穿云透雾,洒下漫天清辉,向世人展露它美丽的容颜。当它看到人间那一幕幕其乐融融的团聚场面时,笑容更加灿烂了。我的大表哥立刻抓住机会,举起他的照相机,将这一幕难得的温馨画面永久地定格了下来。若干年以后,顺应历史的潮流,火柴厂改制了,我的大表哥成了下岗工人,他决定开始创业了。当他开设了一家规模不小的影楼后,这张相片一直被他当成镇店之宝挂在他的影楼中。
正当大家准备举杯共饮时,我的爹爹说:“等等,我要让大家看一件东西。”自从农村实行改革开放,我的爹爹才感觉在农村这片广阔的天地里找到了他发挥才干的机会,他用自己的技术和力量,凭着自己的勤劳能干和聪明才智,与我娘一起承包了村里的鱼塘,获得了丰收,成了村里的第一个“万元户”。他是村里第一个敢买电视机洗衣机和自行车的人。我的奶奶赞扬他即使是当农民,也是一个出色的农民,不愧是廖家与杨家的后代。
他这次来洪江,给奶奶买了一台电视机,他要趁着这大好机会,让大家高兴高兴,一起来看电视。那时候,家有电视机的人家还很少,许多人都不辞辛劳,跑很远的路到有电视的工厂及别人家去看,去迟了还占不到好位置。而那些有电视机的人家一到晚上,就会将电视音量开得很大,老远就会听到音乐声起,让人一听就知道是《霍元甲》还是《八仙过海》,这音乐声就像集合令,让各家的孩子往声源处凑。
几位表哥表姐一听有电视看,高兴得几乎跳起来。他们马上张罗着将那电视机取出,插上电源,开机调台,很快就看到清晰的节目了。在电视的伴奏下,大家举杯,共饮美酒庆佳节。在这之前,我还从未喝过那个叫酒的东西,我好奇地问坐在我身边的大表哥,酒是什么东西?大表哥狡黠地一笑,告诉我,这酒其实就是那街上的棉花糖做的,很好喝的。我说我也要喝。于是,大表哥给我斟了满满一杯。我想起了棉花糖的美味,端起那酒一口就喝下了,顿时,我喉咙辣得不得了,强烈地咳嗽起来,直咳得满脸通红,眼泪直冒。大家看到这情景,都哈哈大笑起来。我指着大表哥说:“你这个骗子!你骗我!”我举起拳头就要砸向他,大表哥立刻向我道歉,说明天一定给我买棉花糖来,我这才罢休。
一杯美酒送我进入沉沉梦乡,让我错过了后面觥筹交错举杯邀明月的人间美景。
等我从昏昏沉沉的长梦中一觉醒来时,时间已是第三天了。屋里静悄悄地,我看到我的床边放了一把棉花糖和一摞磁带。我起床跑到天井里,只看到奶奶一个人在。我抬头仰望天井的上空,有阳光洒下,我看到微细的尘埃在阳光中无声地轻舞,岁月静好,时光安然,让我恍惚。我问奶奶:“人呢?人都去哪儿了?”奶奶说:“你这一觉睡得可真沉啊,只睡得酒尽人散。”她告诉我,我的三表哥跟着我的二舅公去了浙江义乌。大表姐还是在练她的摊,在我昏睡期间,她曾来看望过我两次。我的爹娘还有我乡下的爷爷娘娘带着我的两个弟弟回安江了。表叔表姑回自己的小家了,大表哥二表哥上班去了。还有四个表哥表姐读书去了。屋里又只有我和我的奶奶了。我揉揉惺忪的双眼,感觉昨晚就像南柯一梦,梦醒以后我又回到了最初的地方。
曲终人散,人各东西,原来,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生活的方向,每个人也有每个人生活的轨迹。听说四个表哥表姐读书去了,我想起了自己此刻也应该是坐在教室里,聆听老师的教诲。仿佛如梦初醒,我提起书包就向学校奔去。
14
我来洪江以后,我的奶奶就安排我在洪江读书了。初中一年级新学期时,学校的同学都是从各个小学来的,互相认识的人并不多。班上的女同学一个个水灵秀美,皮肤白皙,说话时声音甜润婉转就像往茶壶中撒了水果糖,在心上泛起阵阵涟漪。而安江话虽然与洪江话很相近,却没那么婉转旖旎,比较直通,这是只有安江和洪江本地人才能体会出的微妙之处。她们大多数人虽互不认识,但是,因为都是从洪江城里的各个小学来的,所以不出一个星期,就会因为是同一所小学、同一条街或父母是同一单位等等理由而结识,剩下我一个说着满口安江话的外地同学落单了。落单就落单吧,我并不感觉有什么不自在。我上学放学,独来独往。
没有伙伴的日子也让我少了许多可玩的节目,那时候许多游戏如跳绳、丢手绢等等都是要有伙伴合作才能进行的。这就让我经常得想办法自己打发时间。最开始时,我对廖家大院充满好奇,我把院内的每一层楼每一个房间每一处门廊每一个过道都光顾了一遍。我发现,这大院有一道小侧门,它七曲八拐地可以通到东厢房的后面,又可以从东厢房后面走到外面的大街上去。真是一个躲迷藏的好地方,我在心里这样暗想着,而在东厢房里,却发现不了这个过道。窥一斑而知全豹,从这一座廖家大院的特点就可知洪江窨子屋的与众不同。洪江真是一个神秘的地方,每一扇厚重的大门,遮掩着一个家族的兴衰;每一条深邃的古巷,隐藏着行业的悲喜;每一面斑驳的高墙,见证了古商城的历史;每一片黛瓦,遮挡了几百年的风云;每一块青石板,承载着数百年的沧桑。
最让我惊奇的是,在东厢房背后过道边的空地上,我发现了一个大大的缸子,那缸子埋在地里面,只露出盖子。打开盖子,只见缸子里有一只大木箱,箱子上的锁已锈迹斑斑,我轻轻地一拉,那锁就掉下来了。直觉告诉我这里面肯定有许多鲜为人知的秘密,有许多尘封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