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听到诸枭员那样说,也不争论,她说:“我从来没有瞒过谁,当年我烧掉的是你心中的秘方,留下的是我心中的秘方。”然后,奶奶吩咐我翻到某卷某页,我按照她的指示找到,打开一看,正是那个治疗瘰疬的方子,心里不禁暗暗佩服奶奶的记忆力。
奶奶对诸枭员说,你信也罢,不信也罢,秘方在此。如果你相信,我就让丫头给你抄一份去,你按方子抓药,内服外用一起治,包你一个月见效,三个月治好。诸枭员连忙说:“我信!我信!”然后,我就一笔一画工工整整地为他写下那个方子里的每一味药:玄参20克,贝母、海藻、夏枯草、生地各15克,穿山甲9克……用法:每天1剂,水煎,1个月为1疗程。另备猫眼草十斤,熬成糊状,与千年灰混合外用覆盖患处。
药方开好了,诸枭员拿在手上仔细瞧了一遍,然后,问我的奶奶:“就是这些吗?凤丫头。”奶奶说:“信不信由你。”仍不愿睁开眼睛看一下。诸枭员拿着药方,将信将疑。他指着那个千年灰问我:“丫头,这千年灰是什么东西啊?”我告诉他:“千年灰就是以前人们下葬时撒在井底的石灰,只不过是要年代越久效果才越好,而且要自家祖坟的千年灰最灵验。”我一本正经地对诸枭员说。“是这样吗?”诸枭员再问我的奶奶。奶奶说:“信不信由你。”不再多说。
诸枭员拿着那方子走了,奶奶叫他将带来的东西拿走。
诸枭员前脚刚走,住这条街上的王奶奶来串门了。听到王奶奶的声音,我奶奶立刻取下眼睛上的茶叶,起身相迎,并吩咐我倒茶。王奶奶问,那诸枭员是不是来找我奶奶看病的。她说,诸枭员这老小子,当年真是坏透了顶,她曾亲眼看到他偷了我们家的古董去卖;他还故意在家门口泼洒桐油,使得我那裹过脚的走路颤颤巍巍的曾祖母摔断了腿……说起他所做的缺德事儿真是罄竹难书。王奶奶让我奶奶不要给那坏小子看病,让他自作自受死了去。我奶奶呵呵一笑,说:“这世上人生百态,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不必计较。”
几个月后,诸枭员的病是好了,但是,洪江城里却传出了一句经典的骂人的话:诸半长挖祖坟——缺德到家了。这“诸半长”是生活在洪江城里的人们送他的外号,皆因为在“**********”期间,诸枭员的淫威涉及了学校、工厂、银行等单位,他相当于半个校长、半个厂长、半个行长,久而久之,人们给他取了这个外号叫“诸半长”。他为了给自己治好病,果然将自家的祖坟给刨了。这事传遍了洪江城,他遭到了全城人的唾骂,了解熟悉他的人都说他这是现世报。从此以后,在洪江,无论是谁做了缺德事,都会被骂:你是诸半长挖祖坟——缺德到家。这也成了洪江城里的一个掌故,在这个掌故里,我充当了一回配角。我的知名度莫名其妙地再次提高,街头巷尾的人都在传说,说凤丫头有个孙女叫丫头,是个不简单的角色。
15
时光悄悄流逝,我在渐渐长大。一晃我就到二十二岁了,清清沅江水把我滋养成了一个水灵灵的莉妹朵,我像洪江城里千百个妹朵一样,惹人喜爱。在这如花的年龄,我谈恋爱了。那时候洪江有好几家大大小小的舞厅,那里是年轻人休闲时的娱乐场所。所有的舞厅都流行跳交谊舞,在那昏昏暗暗的霓虹灯下,人们两两成对,跳起了什么慢三快三伦巴还有迪斯高,年轻人在这里尽情地展现自己的青春活力。三妹朵那时候已是活跃在各大小舞厅里的跳舞皇后了,她穿着当时流行的大摆长连衣裙,头上烫着流行的“一片云”,在舞厅里翩翩起舞,舞姿曼妙,眉目传情,经常会有后生伢子为了能与她共舞一曲而争风吃醋。
我第一次跟随三妹朵到舞厅嗨时,就认识了一个洪江瓷厂里的推销员,他不但舞跳得好,还能说会道,巧舌如簧。他花言巧语,没几天我就被他迷得神魂颠倒了,就像十年前我第一次见到我奶奶时她送给我的玩具,我一见到那神奇的玩具就爱不释手了。我固执己见地跟定了他,不管我的奶奶对我百般劝阻。我的奶奶对我说,这男人生就一双桃花眼,目光顾盼游离,不是一个重情义之人。我的奶奶还说,这男人唇如女人的樱桃嘴,是个专骗女人的货。奶奶还说,这男人站无站相,坐无坐相,左摇右摆,不是一个稳重之人。我都不相信,把她的话当耳边风,根本就不放在心上。少不经事的我收拾了东西准备与我的男朋友私奔去南方。我的奶奶知道了,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一根竹条子,把我堵在房内狠狠地刷了我一顿,只刷得我浑身上下火辣辣的痛。——我二十二岁时,为了男朋友,因为没听奶奶的话,第一次吃了一顿细笋子炒肉。
这一顿细笋子炒肉让倔强的我去意更坚。奶奶见留不住我,只有摇头叹息,无可奈何地说:“丫头,你命中注定难逃此劫,你会后悔的。想回来时奶奶还在这里等着你啊。”我如鬼迷心窍,走火入魔,已听不进任何意见。带着那串用古币串成的玩具,还有奶奶房间里的一些古董,我头也不回地走了,根本就没细想奶奶的话。
到了广州,我首先找到了我的大表姐,那个当年练摊时让我给她客串模特的大表姐,如今已是广州一家服装厂的老总了,在白马市场里有一个专门的店铺经营她创建的品牌。时尚洋气的大表姐见到我,给了我一个热烈的拥抱,问我:“丫头,你是来姐这儿做客呢还是长住呀?你如果只是来做客玩几天,姐带你好好地痛痛快快玩几天。”我说:“大表姐,我想在广州待下去。”于是,大表姐就让我先在她的服装厂做事,我算是在广州安顿下来了。
有一句话叫“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我觉得这话不假。我鬼迷心窍地跟着我的男朋友来到广州后,慢慢地才发现他其实是个游手好闲好逸恶劳的家伙。不仅仅是如此,他还是个天天钻在女人堆里的货色。到了广州,我才知道自己手中的那些古董和那串古币价值不菲。当我的男朋友手头紧张时,他就会甜言蜜语地从我手中哄一个古董去卖。有时,我还会接到派出所的电话,说他因为涉黄被抓,让我带好现金去赎他。就这样,我的那些古董和那串古币为了他一个个离我而去。我浑浑噩噩地跟男朋友在广州度过了十年。十年后,当最后一个古币为了他也离我而去时,我彻底伤心绝望了。我像一个长满铜锈的古币,在被利用完以后就被抛弃了。我摸着脖子上唯一一个十年来仍伴随着我的东西——奶奶的玉凤凰,突然无比想念我的奶奶,想念廖家大院,想念我的爹娘了。故乡就如潜在水底的鱼,悠悠地浮出记忆的海。想起这些我的心里在隐隐作痛,泪水溢出了眼眶。思念如潮水,漫过我全身。我不顾一切地踏上了回家的路,比当年离家出走时更坚定。
在一个深秋的日子里,我形单影只,孑然一身回到了洪江,回到了廖家大院。洪江还是记忆中的洪江,大桥依旧,街道依旧,嵩云山依旧,只是人已非昨,我已不再是十年前那个朝气蓬勃纯真可爱的莉妹朵。昨日少年今日老。山,依旧好;人,憔悴了。我的心被爱情灼伤,留下累累伤痕,我的脸被岁月侵蚀,布满沧桑。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我站在洪江大桥上,望着桥下滔滔沅江水,感慨万千。
时光如白驹过隙,日子还没来得及梳理,弹指间十年匆匆而过。这个季节,月寒水瘦,寂寥荒芜,曾经的姹紫嫣红,莺歌燕舞,早已遁入记忆的时空,消失得无影无踪。
岁月,总是那么无情,在你不经意间,用一把利剑,斩碎了一场场风致嫣然。多少楼台歌榭唱晚,多少烟雨古巷江南,多少缘聚缘散旧爱前欢,都抵不过一指流年!风轻云淡,如梦随烟!
人生几多沉浮,心事几番加减,终了然!一切的风云变幻,终究会交还给时光。
一踏进那熟悉的院子,我看到白发苍苍的奶奶正安静地坐在天井里喝着茶,仿佛在等着我的到来。当我叫一声“奶奶”,泪水已不争气地流满脸庞。奶奶淡淡地说了一句:“回来了!丫头!回来就好。”仿佛我只是刚刚从外面逛街回来。
回到家里,我将自己从头到脚洗了个干干净净,喝下一碗奶奶专门为我熬的小米粥,然后倒头就在奶奶床上睡下,三天三夜后才醒来。当我仿佛从另一个世界醒来时,睁开眼睛第一眼就看到我的奶奶正坐在我身边望着我。我的奶奶见到我失魂落魄的模样,哭了,哭得让我心里难受。我说:“奶奶,您别哭了,您就打我一顿吧!”奶奶说:“丫头啊,人总有走错路的时候。现在,你知道错了,能回来了,奶奶高兴哪。只是,没想到你会变成这样子。”我成什么样子了?回想起来,那时的我已被十年虚伪的爱情掏空了一切,只剩下一副尚有气息的皮囊如行尸走肉。
虚度了十年青春时光的我再次回到奶奶身边时像变了一个人。我变得成熟了,不再是那个目光短浅心浮气躁的丫头了。就像那洪江古商城,在经历了繁华之后沉寂了。十年浑浑噩噩的生活将从前那个少不经事的丫头从一块生铁锤炼成了一片柔钢,让我学会顺应生活。我看淡人间繁华,只愿静守在亲人身旁。
从广州回来以后,我在洪江城里找了一爿小店,开了城里第一家专卖十字绣的店铺。我专心地做了绣娘。我有一个宏大的愿望,我要用自己的双手一针一线地将洪江、廖家大院、我的奶奶、还有从前那个纯真可爱的丫头都绣进我的三十米长卷《锦绣洪江》中。我还要将我的《锦绣洪江》申请吉尼斯记录,这是我最大的愿望。我每天连吃饭睡觉都是守在我那爿小店里,一心一意气定神闲地绣起我心中的洪江。三十米长卷磨炼着我的意志,让我清心寡欲,心无杂念地活在洪江古城古墙下。手中那一丝丝的金线,如阳光般温暖着我受伤的心灵;一根根银线,如清泉灌溉着我干涸的心田;一条条五彩棉线,如雨后彩虹绚烂了我灰色的心境。
就在我全心全意地绣着我心中的《锦绣洪江》时,全国各地到处都刮起了一阵寻找古镇古村的风。洪江古商城被人慧眼识珠,从沉睡的岁月中惊醒了,开始了它的新生。于是,经常会有来自全国各地三三两两的旅游团队来这里参观。
一天,我陪奶奶在那棵芙蓉花下泡茶喝——那棵芙蓉花最近几年又发出新枝了,早在多年前那个疯狂的年代,它曾被那个小人得志的诸枭员当成是资本主义的毒草给砍过。在廖家大院里,几乎所有的东西都附着一个故事,芙蓉花、太平缸、那粉刷过多次的墙壁、那祖传秘方……这棵芙蓉花曾如我的奶奶一样,历经过逆境,终于挺过来了。在芙蓉花的树荫下喝茶,那感觉真的是心旷神怡。我与奶奶喝着茶,谈起一个千古难解的话题:爱情。奶奶说,爱情其实就像那茶,开始会有点苦涩,然后才会体味到它的甘甜,最后又是平淡,甚至于淡而无味。我说爱情就像那万花筒,看着五彩缤纷漂亮炫目,其实拆穿了只不过是一堆丑陋的碎玻璃和一块蒙蔽人眼睛的镜片。
对奶奶来说,爱情永远是她心中那份初见时的美好。时光荏苒,岁月迷离,蹒跚于波折起伏的人生旅途上,苍老了容颜,经历了成长,忘却了过往……当所有的烦恼幽怨都化作嘴边轻然一笑时,人间便少了仇恨感伤,只留下初见时的一泓柔情,超然于红尘之外,凛然于正气之间。多情自古伤离别,舍弃三千繁华,只为固守那一份初见的美好。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尽管人生起起伏伏变幻莫测,难以琢磨,可是那份美丽的开端足以令人动容。过程、结局,又能有多荡气回肠?带着那份初见的美好,猝然离去,留下无限的想象,也就留下无限的希望,这希望支撑着奶奶度过漫漫人生。人生若只如初见,终成永世难忘的记忆,足以让人回味一生。
就在我们祖孙俩谈着这个叫爱情的东西时,一位导游小姐带着一个旅游团来了。导游先进来跟我奶奶商议,说这是一个来自台湾的特殊家庭团队,是两岸三通以来首个来自台湾的旅行团。他们来洪江之前就指明了要参观廖家大院。我和奶奶有些诧异:他们是谁?为什么对廖家大院那么感兴趣?
这一群男女老少二十来位游客在经过我的奶奶同意后,进来了。他们好像对大院并不十分感兴趣,感兴趣的是生活在这里的人。其中一个年纪最长约六十多岁的男子直奔我奶奶,说出了我奶奶的大名。在确定了我奶奶的身份无疑之后,来人打开了随身携带的三个方盒子,似自言自语般说道:“爸爸,妈妈,姑父,我带你们回来啦。”并将这三个盒子递给了我奶奶,称呼我的奶奶为“姑姑”。我的奶奶一时有点懵了,那人见此情景,自我介绍起来。原来,他就是开龙的儿子,当年他离开廖家大院随父母去重庆时还只是一个七岁儿童,全国解放时,他又跟随父母去了台湾。
当年,就在凤丫头完婚时,开龙知道有国民党要抓我的爷爷,是他设计几次三番救了我爷爷。后来,凤丫头三天回门时也是他救了我的爷爷。当时的情形是如果不带我的爷爷走,那我爷爷就必死无疑。于是,他在随国民党大部队撤离去台湾的时候将我爷爷也带去了。个中细节都成了永远的秘密装进了这三个盒子里。这么多年来,他们在台湾情如兄弟,相互关照。我的爷爷在台湾没有再成家。他们一直盼望着有朝一日台湾能够回归祖国,亲人能够团聚。后来,三位老人相继过世,都一再嘱咐开龙的儿子,要将自己的骨灰带回家乡,希望魂归故里。
我奶奶抱着那三个骨灰盒,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回来啦,都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