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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录像

十字路口正好红灯,车排成一大溜儿。我在车内往前面看,发现那些排成溜儿的大小车辆,很像一座又一座的坟墓。这情形猛然让我想起很多年前我和我的那帮小弟兄,去火葬场看死人的事情。

那年夏天夜晚燠热漫长,我、老五、癞子、张涛、老田吃完晚饭就往外开溜。我们在县城中心转盘集合。老五家吃饭早,我们到的时候,他坐在转盘上早就抽完一根烟了。

在我们这里,老五是名人。

县城中心的转盘中央,有一个玻璃钢材质的奔马塑像,在这匹昂首即将奔驰的马头上,有老五的题词:老五到此一游。这六个字是老五用匕首刻的,刻得很深,穿透了马身上的那层漆,露出白生生的纤维。老五还耀武扬威地骑在马身上照过一张相,当时我想,这马真要飞起来,肯定会尥蹶子把这小子甩下去。那时候还没有KTV和D厅,再说即使有,我们兜里的钱也不够去消费的,总之县城没有什么可以让我们娱乐的。我们五个只有骑着自行车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县城的各个角落游荡。偶尔我们会遇见一场小的交通事故或者老娘们吵架,这会让我们津津有味地驻足观赏。要是在僻静处,看见经过的女孩,老田和癞子就会过去搭讪。可是期望中的艳遇从来没有发生过。癞子有一回在我们的刺激下,冲上前去抱住一个女孩,一声尖叫,那声音刺透夜色,好像来到光天化日里。她嘴里吐出一句,“穴明,我和你妈在一起上班,看我明天不告诉你妈去!”穴明是癞子的大号。癞子听了,赶紧嚷道,“我不是穴明。”风一样落荒而逃。

我们骑在自行车上乐得都差点摔倒。

大多时候,我们把自行车支在青龙河桥上,坐在桥栏杆上抽烟,向桥下污浊的河水吐唾沫,看谁吐得远。

有一次,忘记了是谁说了这么一句:你们去过火葬场没有?见过那里的死人吗?

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话,我们都愣了。这句话让我们开始讨论生与死的问题,说了不少发自心底但是又很可笑的话。今天回忆起来,那些话出自我们这群混球口中,并且突然以一种严肃的口吻说出来,与我们当时叛逆的状态相悖,很有些滑稽。

我们靠在桥栏杆上面,河水就在我们眼皮下面缓缓流动。我们望着水面时隐时现的光点,讨论了半天生与死的问题,却到底也没有弄清我们为什么活着。最终,我们疲惫地回到了各自的家中。

分手时说好,抽空一定要去火葬场看死人。既然弄不清活人为什么要活着,那我们就去看死人是怎样死在那里。

华子的录像厅开张是癞子先发现的。

过去县城就文化馆开了一家录像厅,里面放的都是老掉牙的片子,还经常不换片,我们都没兴趣去了。文化馆的录像厅我们去不用买票,检票的时候,老五头前带路,癞子拎着链子锁压后,有时候这小子会把链子锁呼呼生风地抡几圈。检票的二子看见我们把脸扭到一边装看不见,我们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进去。但就算是这样,我们也不愿意去了,我们去华子那里。

华子的录像厅放的都是港台武打、枪战片,他有个哥哥在广州,三五天就给他发过来一些新片子。这些片子对我们挺诱惑。华子比我们大几岁,一直在街上混,算我们的前辈,去他那儿看录像,不掏钱买票是不行的。看录像还拿钱,老五觉得特没面子,于是派癞子去找华子。癞子在街面上脸熟,嘴又和八哥一样。华子说他做的是生意,但也不能不给兄弟们面子,以后我们五个看录像,买两张票就行了。他们几个整天在街上晃荡,但还是学生,虽然很少去上课,只能算编外的社会青年。买票的钱只好我出,因为只有我休学上班了。尽管有些肉疼,可没办法,要顾及哥们儿的感情。我也不是没有甩开他们自己看录像的念头,基于两个原因,就没那么做。一是自己看完片子,没朋友一起分享,会抓耳挠腮,堵得慌。二是录像散场很晚,门口经常会有打架的。有一次我亲眼看见一帮半大小子无缘无故地群殴一个独自去看录像的小伙子,小伙子个头比那帮小子当中最高的还高半头,可在围攻之下毫无还手之力。这让我想起动物世界里群狼围攻斑马的场面。其中最矮的一个小子被挤在圈外插不上手,急得从地上抄起一块砖头,蹦起来就拍在小伙子头上,小伙子就像跑气的车胎一样,慢慢委顿下去,然后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这群“狼”顿时轰然散去。

华子的录像厅是沿街的两间平房打通后改建的。天一黑,门口那只大瓦灯泡周围,蚊子、蛾子一层层瞎飞,我看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从剧团借来的那个黑色半人高的音箱呜哩哇啦地吼着,裹音箱布烂了,露出铜制的喇叭。用现在环保的话说,绝对是对人体有害的噪音。华子老婆绷个别人欠她多少钱的脸坐在门前的两屉桌后面卖票,顺便还卖点汽水和瓜子。桌子上摆一小黑板,上面用粉笔写着片名,歪七扭八地夹杂着错别字。我提了好几回错字的事,华子竟然白白眼说我闲吃萝卜淡操心。

老五有时带骚狐狸来,骚狐狸是老五的女朋友。华子老婆斜眼瞅着骚狐狸那张懒洋洋的赖皮脸,说:“六个人买两张票,太不像话。”老五听了想翻脸,癞子赶忙打圆场,说:“嫂子,都是兄弟,照顾下,她看会儿就走。”华子老婆不再吭声,但脸色更阴。老五不愿在骚狐狸眼前丢面子,就买汽水和瓜子。这样,华子老婆的脸就有点脸的模样了。

华子的录像厅设施和文化馆的没法比,人家是齐刷刷的连椅,华子这儿一块木板,两头垫几块砖头。为了隔音,窗户用砖堵死了,屋里充斥着一股子一股子的臭脚丫子、汗碱、香烟等混合的气味,屋顶两个小吊扇,根本就扇不过风来,吱扭吱扭响,我担心它会转着转着掉下来,就从来不坐在下面。

我们几个来得早,最好的座位自然是我们的。偶尔也会来晚,前面的位置被人占了,癞子就过去拍拍那人的肩膀,嘴角往后撇一下,同时手指会指指身后,一般那人就会乖乖让开。当然也有例外,人家不以为然,把头扭回去,癞子做个挽袖子的动作,尽管他穿的是半截袖。他继续拍人家的肩膀,人家回头会不耐烦地问:“干什么?”癞子扬起脸,右手抡着链子锁,粗声粗气地说:“我是穴明,在县城混得没有不认识的,这座位我们哥几个早就占了,麻烦你抬起臀部,换个地方。”那人打量下穴明,又看下他身边的几个,只好坐到后面。

一台24寸的彩电放在桌子上,旁边放一台索尼录像机,那张桌子像极了老师的讲台。华子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手里捏着盘录像带,面无表情地走到前面。他打开电视,再把录像带塞进录像机,乱糟糟的录像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投向电视机。屋子里的灯灭了。电视开始出现图像,激动人心的音乐响了。华子就像他的出现一样,突然消失了。电视屏幕里的荧光,反射在墙壁上,鬼影绰绰,反射在一张张年轻苍白的脸上。黑暗中有几根烟头明明灭灭,还有窸窣的嗑瓜子的声音,大家沉浸在录像里,忘记身在何处。

《英雄本色》里的小马哥,在呼啸的子弹中,微笑着斜叼着那根牙签,出手快、准、狠,无论他是飞身跃起,还是在楼梯上滑下,他依然能准确地击中目标,尽管被击中的人已经躺在地上,他仍然要补上几枪,直至抽搐的身体成为一动不动的尸体。灰色的风衣上布满弹孔,他总是能神奇地在里面摸出武器,让我们的担心化为多余。小马哥驾驶着快艇,带着钱离开了码头。我们有些沮丧,因为他这样离去,似乎有些不义气。但是当码头枪声响成一片的时候,他一咬牙,使劲扭转舵,又杀回码头……

这段情节看得我们热血沸腾。看完这个片子的第二天,好多年轻人都穿上了风衣,风衣上布满了烟头烫的窟窿。

《古惑仔》也是让我们津津乐道的一个片子,郑伊健带领一群弟兄涌上街头,他脸颊上的那道伤疤,使他本来小生般的脸庞,凭空多出一份彪悍和冷峻。在街头械斗的场景,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让我们看得心惊肉跳,又充满向往。我们要有洪兴这样的组织该多好啊,义字当先,为弟兄两肋插刀,还能收钱。还有很多片子,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记忆,毫不夸张地说,烙在我们的血脉里。曾经我们都梦想成为一名解放军战士。战争爆发了,枪林弹雨中,冲锋号一响,我们跃出战壕,奋勇杀敌,最后被一颗子弹击中,我们躺在战友的怀里奄奄一息,这时候我们的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几张鲜血浸湿的纸币,颤抖着交给战友,艰难地说,这是我最后的党费。然后头一歪,去见马克思了。这些港台武打、枪战片的出现,颠覆了过去受过的英雄教育。录像片的主人公成为我们新的偶像,他们快义恩仇,敢作敢当,更重要的是他们身边都少不了温柔、体贴的美女。

我最喜欢的一部片子是《旺角卡门》。时隔这么多年,里面的一些镜头和情节仍然让我无法忘怀。一开始张曼玉暗恋刘德华,当她发现自己裙子有点脏,怕刘德华看见,就用手指头沾沾嘴里的吐沫,擦裙子。还有她一遍遍照镜子打扮等刘德华回来和她一起去看戏,结果等来的却是受伤而归的刘德华。刘德华经常发火,一发火就砸家里的东西,以致喝水的时候都找不到杯子。张曼玉临走前给他买了好多杯子,而且还藏起一只杯子。等刘德华需要的时候,再问她要。刘德华去大屿山找张曼玉,他们在电话亭里忘情接吻,整个录像厅里口哨声、起哄声不断,我却泪流满面。我特喜欢张曼玉,要是在县城有这么个着长裙穿帆布鞋的女孩挎着我走在大街上该多么招风啊。要是我,绝不丢开她。

这个情结多年后仍影响着我。在青岛我认识了一个女孩,都是异乡人,就发生了些故事。本来我以为这只不过是人生当中的一段小插曲,可就在我离开青岛的前一天,女孩来找我,穿着长裙,脚蹬帆布鞋,笑容灿烂而清爽,我胸口像被子弹重击了一下。她挽着我的胳膊,我们走在青岛安静的小巷里,我暗暗对自己说,一定要爱她,好好地爱她。

录像放完了,灯亮得有些晃眼,我们稀里糊涂地往外走。地上一片狼藉,瓜子皮、冰棍纸、烟头。有一回我发现潮湿的墙角立着一瓶啤酒,在冒泡。我们站在路边电线杆底下撒尿,那尿撒得很长很欢快。

老五扎着腰带,说了句让我们亢奋的话,明天咱们几个结拜吧。

本来打算各自回家的我们又骑车到县城中心的转盘开会。在转盘上坐好,老五打了圈“红大鸡”,唧唧虫鸣的夜里颤抖起五个红点。我们在为帮会的名字冥思苦想。老田说我们五个人,干脆就叫五人帮吧。他的提议遭到我们一致反对,因为这容易让人想起“******”,谁想遗臭万年?最后老五说,还是大伟起吧,他有墨水。我挺挺胸脯,心想就该我来起,他们的情书和检查都出自我一人之手。叫什么名字好呢?我抬头看见了天空上黯淡的北斗七星,说:“咱们是五个人,就叫五行帮吧!”然后我费尽唾沫地给他们解释,金木水火土在古代代表世界万物,而五行又相生,取这个名字代表我们的帮会将发扬光大,兄弟之间互爱。当然这只是我自己的理解,而且我没告诉他们五行也相克。在我头头是道的胡说八道下,他们频频点头。都说这名字起得真好。只有老田悻悻然地说:“我说五人帮大伙就说不行,大伟说五行帮大伙就赞成,什么玩意儿?”我就有些洋洋得意,说了句让他们齐声骂我的话:“没文化真可怕。”

第二天在学校后面的麦地里,我们举行了结拜仪式。那天还算好,阴天,有风。老田从家里偷来一只公鸡,我贡献了我爸的一瓶古贝春酒,老五买香买纸。麦子发黄了,我们这群害虫扑到一大片等待收割的麦地做结拜场。

杀鸡时遇到了麻烦,大家只见过杀鸡,却没一个人动过手。老田家那只公鸡预料到自己的命运,垂死挣扎,以致它的爪子在老五的手背上留下了血痕。老五大怒,他让老田死死摁住公鸡,使劲拽公鸡的脖子,那脖子和橡皮筋一样,尽管拉了老长,也没有断掉。鸡毛到处飞,就像柳絮一样。鸡用两只爪子在地上拼命刨,刨起的土粒溅到老五和老田脸上,再加上满脸汗珠子,弄得他俩面目狰狞异常滑稽。老五吐了口嘴里的土粒还有一片鸡毛,从地上捡起刀子,从半空中扎向公鸡的脖子,却落空了,刀子插到地上,只看见刀把。老五被晃了一下,头正好和公鸡屁股亲密接触上。他有些气急败坏,站起来,用脚使劲跺公鸡的头,只跺得血肉模糊。我看见他的牙齿也在使劲,老田则闭着眼睛。鸡最后终于停止了挣扎,等割开鸡脖子,却没流出几滴血。现在我才知道,那血是凝固了。

大家一字并肩跪下,燃香烧纸,宣誓:今日在此结为异姓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然后拜天拜地三次,开始排座次,张涛行一,老五老二,老三是癞子,我老四,虽然我们成天价叫老田,可他最小,就做了老五。最后轮饮血酒,突然老五让我念帮规,我有些措手不及,这个我连想也没想。不过作为帮里最有墨水的人,我只好临时抱佛脚,脑子急速地搜索,我想起了少林寺里的寺规。我们几个盘腿围成一圈,我开始宣布。五行帮帮规第一条,不近女色。这一条刚说完,就遭到老五的强烈反对,他和骚狐狸正热乎得在兴头上。老五说,这一条有些绞杀人的天性吧。你看录像里的哪个主人公身边没女的,不但一个,多的一大群围着,越是英雄,美女越爱。于是这条帮规作废。我清清嗓子,宣布第二条,不得偷盗、抢劫。没想到这条遭到老田的反对。老田说,劫富济贫可不能拦着,再说即使是偷,偷那些不义之财,这也是侠客所为。这条帮规也只能作废。没过几天,老田就干了一票轰动全校的事情。那一天晚自习,整个学校里的所有自行车的铃铛不翼而飞。可以想象那个夜晚一个奇异的景象,所有从学校出来的自行车的车把都是光秃秃的。那些骑着自行车的学生、老师嘴里嘟囔着,估计是在咒骂偷铃铛的人。大家百思不得其解,这个贼偷铃铛有什么用啊。也有少数人庆幸,他们心里想,幸亏这个贼大脑有问题,要不自行车就会被偷走。次日,勃然大怒的校长紧急召开了全校大会,建校以来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事件。昨天晚上校长骑车回家的路上,在幽暗的胡同里,由于没有车铃铛,撞了一个女人。原来他经过那个胡同时,总是一路摁着铃铛,没有出过什么事。偏偏铃铛刚丢,就撞了一个人,还是一个女人,最糟糕的是女人的男人也在。我们可怜的校长挨了一耳光,还赔了一百块钱。他回家越想越窝囊,他下决心找出那个让他倒霉的贼,为自己报仇雪恨。全校大会上,校长义愤填膺,强烈谴责,并警告盗贼抓紧自首,否则后果自负,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校长正白话得嘴角都是沫时,老田背着几个军用书包登场了。老田上台之前还向下面招了招手,然后才跳上主席台。他把书包扔到桌子上,有几个车铃铛从书包里滚出来,滚在桌子上,又跳到地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整个会场一下鸦雀无声。校长的嘴张着,没有声音,当他发现那几个书包里都是车铃铛的时候,捂着胸口缓缓地委顿到地下,他的心脏病发作了。那天我不在场,不过我可以想象老田的神情,他微笑着,就像小马哥一样的笑容,老田出名了,当然他也被开除了。

由于前两个帮规的否定,让我感到了文化权威地位的动摇。于是我说,帮规不能太多,繁文缛节影响帮会发展。不如就定一条吧。大家有些不耐烦了,都点头同意。最后五行帮的帮规就一条:兄弟互助互爱,不能做对不起兄弟的事。定完帮规,大家起身掸掸屁股上的土,排成一溜儿直奔老城饭店,那里的辣子鸡做得好吃。到了老城饭店,老板老王坐在吧台后面剔牙,见我们来了,脸上开了花。老田从怀里拽出那只鸡扔到吧台上,老王拎起来看看,嘴里说可惜可惜。见我们眼里都是疑问,就说,鸡没杀好,血没放出来,做出来味道就不地道。下次拿活的,我杀。

进了雅座,菜没上来前,我们就商量谁当帮主。大家几乎红了眼,最后只好采取民主选举,但是打开选票,五个人一人一票,看来每个人都有当帮主的野心。最后在张涛的提议下,暂不设帮主,等帮会发展起来,看谁贡献大让谁当。那天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大家东倒西歪。我酒量浅,一会儿就晕了。等我明白过来,雅座里只剩下我一人。我挣扎着起身,脑浆欲裂,脚步踉跄,还没走出门口,就被老板叫住。老板瞪着他那双牛眼说,账还没结呢。于是我又晃晃悠悠到吧台,连看都没看,就在账单上签上龙飞凤舞的名字。

我们酒气熏天地来到马路上,不知道接下来再干什么,就站在路中间大声嚎叫。路上行人都躲避着我们。

叫了几声,老五突然说:现在,我们就去火葬场看死人!老五话刚说完,哗地一口吐了出来。老五一吐,秽物熏得我们都吐了起来。

吐过后我们浑身软软的,也没再提去火葬场看死人的事。

天早就黑了。为了晚上的自由,前几天我就跟家里说厂里最近忙,搬到厂里的单身宿舍住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到宿舍的。灯没开,衣服未脱,我就倒在床上。我感觉人一会儿飞上天花板,一会儿又掉到水泥地上。胃反复像被一只大拳在击打,恶心,再恶心。终于控制不住,我趴在床上又呕吐起来。迷糊中我看见床单上有红色的东西,我想,坏了,吐血了。在恐惧和晕眩中,我睡去。醒来的时候,天早已大亮。我爬起来,看了看床单,不禁哑然失笑,原来吐在上面的是西红柿皮。

那天我像以往一样到录像厅门口等他们。我站在预告片子的小黑板前,挑错别字。不大一会儿,癞子骑着他那辆二六坤车出现了。他的两条腿撇成外八字慢悠悠地蹬着,自行车歪歪扭扭地骑到我跟前。他用腿支住车子,用手势招呼我,神经兮兮的。不看录像了?我问他。有行动,不看了。他调转车头就走。我蹬上自行车,狐疑地追上他。路上我才搞清楚怎么回事。二中体育队的王胖子勾搭骚狐狸,两个人还去文化馆的录像厅看过片,看的是《甜蜜蜜》。王胖子那小子我见过,五大三粗的,打篮球的。去年二中和我们学校篮球比赛的时候他参加了。那小子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比赛的时候那么多女孩脸红脖子粗地给他加油助威。他勾搭骚狐狸还是骚狐狸勾搭他?我问癞子。癞子说,不管谁勾搭谁,他敢碰我们的女人,我们就要教训他,让这小子知道锅是铁打的。

老远就看见栏杆那儿有三个明明灭灭的烟头。张涛看见我俩来了,说:“人都全了,我看咱们还是埋伏在二中门口附近,等晚自习一下,王胖子一出来,咱们突然袭击,打他个措手不及。”老五狠狠地把半截烟扔到地上,离开栏杆,说:“不行,那不是好汉行为。要干就光明磊落。咱们直接杀进二中,到王胖子班里把他揪出来。”张涛还打算说,可是老五已经开始推车子。我们几个只好硬着头皮跟他走。快到二中的时候,在张涛的一再坚持下,为了便于撤退,我们把自行车安置在了学校附近的地方。我们经常到二中踢球,进去以后自然是轻车熟路。我们很快摸到了王胖子所在的高三(二)班。由于有老师在教室里讲课,我们只能待在外面等。虽然我们都是坏学生,但对老师还是有些忌惮。我们潜伏在墙边,没有人说一句话。老五靠墙低着头,似乎睡着了。张涛好像在数天上的星星。老田和癞子透过窗户在看教室里面,我估计他们是在看里面的女孩。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竖起耳朵,听教室里面的动静,那个老师正在讲鲁迅先生的孔乙己,讲到孔乙己先生吃茴香豆的时候,我不禁咽了口唾沫,我还真没这么仔细地听过课。

放学铃声响得很突然,我吓得打了个寒战。教室门“砰”一声开了,老师的影子先走到教室外,人才跟着出来。看着他的背影,我们的神经开始绷紧。这时候第一个学生开始冲出来,接着就是涌了,如同高压水枪喷出的水。我们分别站在教室门口。一个个学生擦着我们的身子过去。我这时候想,王胖子这个****的,最好今天没来上课。不到一分钟,我的希望就落空了。王胖子出教室的时候,老五并没有动手。而是他走出不到十米的距离,老五大声喊了一嗓子:“王胖子,你给我站住!”王胖子脸刚扭转,老五的人就到了。这时候我发现,老五比王胖子居然矮半头。王胖子没有一点准备,老五的拳就击中了他的眼眶。“哎吆”一声,王胖子捂住了眼。老五紧跟着,一个扫蹚腿,就把王胖子撂地上了。王胖子倒下的时候,就像沙袋子砸在地上一样,发出沉闷的声音。老五抬起腿狠狠地朝王胖子的头上跺了一脚。这小子居然没吭声,只是抱住了头。这时候,突然响起凄厉的女声,划破了校园的上空,“坏人打人了,坏人打人了!”老五刚想跺第二脚,被这一声给喊回去了。从旁边教室冲出一群学生,手里拿着扫帚,凳子,还有教鞭。癞子反应快,说了声:“风紧,扯呼!”声还未落地,人就窜了,紧跟他后面的是老田和张涛。老五迟疑下,也跟着跑了。我反应慢半拍,等反应过来,那帮人眼看就要到眼前。我赶紧转身往校门口跑。那帮人在后面喊叫着,“站住,你给我站住!”还有人叫嚷,“截住他!”我竭尽全力奔跑。恐惧就像一根绳子使劲勒住我的肺部和心脏,我张开嘴,大口喘着粗气。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千万别被抓住,否则会被他们扒层皮。

由于起跑之前距离太近,我无法甩开他们。有几十秒钟的时间,我闭眼狂奔。终于看到学校大门,我稍微有点放松,可是这时候几块砖头,嗖嗖地从我头顶和身边落下。我咬紧牙,又加快了奔跑的频率。等跑出学校,来到亮着昏黄的路灯的大街上,那帮家伙还是紧追不舍,他们把我当成了猎物。我的嗓子眼儿开始发咸,两条腿已没有知觉,急得都想哭了。我跑在空荡荡的大街上,龇牙咧嘴,内心充满恐惧和屈辱。我恨死老五、张涛、老田、癞子他们几个。还什么把兄弟呢,还什么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呢!危难时候,他们彻底把我抛弃了。我仿佛看到自己倒在地上,如同肉板上的肉,任人宰割。拐过弯,一辆东风牌卡车停在路边,想也没想,我趴下身子,钻到车底。我仰脸看见车轴,双手抱住,两条腿盘上去,整个身子悬空。我努力控制自己的鼻息,肯定脸憋得发紫。过了一会儿,就听见纷杂的脚步声。我的心脏好像安上弹簧,“嘣嘣”地跳。“这小子跑哪去了?”有人在嘟囔,接着我听见车斗上上去了人,然后又跳到地上。最悬的是,有个坏小子居然俯身看车底下,我屏住呼吸,我感觉自己的心脏由于过分的跳动,突然停止了。我听见了那小子的呼吸声。幸亏是黑夜,他没发现我。这帮人走了,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我已经麻木的四肢再也坚持不住,从车轴上滑落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

我好几天没去录像厅,我下决心和老五他们绝交。晚上我就在厂里和工友们打扑克或下棋。老五他们几个也没来找我,我想可能是没脸见我吧,要是他们来了,我非好好羞辱他们一番不可。可是没过几天,我就觉得索然无味,忍不住又去录像厅。买票的时候,华子他老婆问了好几句,“就你一个人?”我没好气地说:“一个人你不卖票啊?”她白我一眼,没回话。最前面的位置已经被别人占领,我一个人没胆量去争夺失去的阵地。往日激情澎湃的录像,也看不进心里去。录像散场后,我一个人骑着自行车行驶在空荡荡的大街上,车镫子摩擦着链盒发出吱吖吱吖的声音,在静静的夜里,是那样地刺耳。我突然感到自己就像离群的孤雁。我开始怀念五行帮的弟兄们。寂寞的日子啊,真是不好过。

第二天在录像厅门口,我就遇到五行帮的其余成员。他们几个在门口身子斜立,手揣在裤兜里,歪叼着烟,依然昔日风采。看见我,张涛先过来解释:“老四,那天我们回去找你,在二中门口,看里面没动静,想你肯定安全撤退了,我们就没再进去。”本来我在心里已经原谅了他们,但一听这话,我不由冷笑:“我知道你们肯定会回来的,因为你们很讲义气。”我的揶揄让张涛脸上一阵白一阵红。老五过来的时候脸上讪讪的,他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好一会儿才说:“这都怪我,做事鲁莽,我要听张涛的,就没这事了。”说完他抬头看我,我觉得他的眼神挺真诚,就从他手里接过烟,把头凑过去,让他给点着。那天是老五买的票。我们还是坐在老位置,那感觉舒服极了。演的是个鬼片,名字叫什么想不起来了。那时候我们只有在电影《画皮》里见过一次鬼,鬼还是能让我们感到恐惧。不像如今,我已经看过很多鬼片,见了各式各样的鬼,没什么感觉了。

散场的时候,我看见他们几个脸色煞白,估计吓得也够呛。癞子爱吹牛,我们站在路边撒尿时,他说:“这片一点也不吓人。”老田附和着:“是,看了没什么感觉。”往后他们就开始吹起来,自己胆量多么大。癞子说自己在坟地里睡过觉。老田说他在老家给死人守过夜。老五抖完最后几滴尿液,说:“那咱们比比谁胆量大吧。”“怎么比?”我们齐声问他。

他说:“一会儿去火葬场,看谁在停尸房待的时间久。”我们几个面面相觑,没敢回声。“怎么着,都不敢去了?”老五笑眯眯的。激将法管用,我们只好骑上自行车杀向火葬场。

虽然是夏天,县城夜里十一点,路边的店铺都已经关门了,大街寂静,路灯昏黄,我们几个像游神一样穿行。我在最后面边蹬着车子边恨癞子和老田,这两个****的吹什么牛啊,还把我给牵连上。老五骑在最前面,他突然双手撒把,吼出一嗓子:“我要从南走到北,我还要从白走到黑,我要人们都看到我,却不知我是谁。”他叫驴般的声音像瓷器破碎一样在寂静中炸响。他的歌声感染了大家,张涛开始唱,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我唱的是:“人潮人海中,有你有我,装作正派面带笑容。”老田和癞子不会唱歌,便发出狼一般的嚎叫。他们的声音尖利,刺穿了我的耳膜,让我想捂住耳朵。县城就在我们的歌声中被甩到身后,路灯消失了,我们来到环城路上。月光很好,洒在路上,如同铺了一层石灰。我在后面看着他们蹬车的背影,提醒自己这次一定机灵点。

公路中央出现一溜发光的东西,我们好奇地下车观看。这东西很像灯泡,仔细看又像发光的石头。后来我学习驾驶的时候才知道那是提醒夜间驾驶的司机减速的标志。老五踢了一脚,发光的石头纹丝不动。老田不知道从哪儿拣来块石头,他凿了几下,那东西开始活动。张涛突然说:“别再凿了,别电着。”我们蹲下身子开始研究。正研究着,老五突然小声说:“来人了。”我们扭头一看,一个骑自行车的身影离我们越来越近。老五又压低声音:“一会儿他过来,咱们把他干了,看谁一拳能把他放倒。”一看是一个人,我们胆子壮起来,起身站在马路中央。那人到了跟前,一看是个年轻人,身材不高,但健硕。我们在他周围形成一个逼仄的包围圈。他见路上有人拦截,跳下自行车,结结巴巴地问,大……大哥,有……有嘛事?

老五说了句让我目瞪口呆的话:“嘛事?把钱留下。”

小伙子腿开始哆嗦,大……大……哥,我刚……刚下班,身身……上没没……带钱。

我让你没带钱,老五话音未落,拳头就冲向小伙子的脸,小伙子一侧身居然躲了过去。老五勃然大怒,双拳挥舞打向小伙子。小伙子把车子一扔,左闪右躲。我们一看这阵势,也加入战斗。在混战中,我感觉我的拳头好像都没打中小伙子,而是打到弟兄们身上。那小伙子看来虽然害怕,但是没慌阵脚,他身子挺溜活,找了个空隙,就钻出了我们的包围圈。我们疯一样扑向他,他转身就跑,几步就跑到路边的地里去了。我们追到路边就停住了,老五摸起一块土坷垃跟着跑进地里。张涛在后面喊,穷寇莫追,小心埋伏,老五这才骂骂咧咧地回来。

我们在一起议论几句算这小子命大,要不非扒了他皮不可之类的话。张涛说,咱们撤退吧,这小子家要是附近的,一会儿招呼人来,就不妙了。癞子说,来多少人咱们打多少。虽然他嘴里这么说,可还是去推自行车。再也没人提去火葬场的事,大家骑上自行车往回走。我骑在最前面。

等过了幸福桥,我借着月光回头一瞅,脑子轰的一声。老五这****的在最后面骑着自己的自行车,另一只手还拎着那个小伙子扔下的自行车。我那时候已经有法律意识了,打架么,也出不了多大事。可抢劫是犯法的啊。老五这么一弄我们成抢劫犯了。我刚想掉头回去制止他。这时候一辆车从后面驶过来,车灯打过来如白昼,照得我眼睛都睁不开。我心下大骇,不会是人家找车来追我们的吧?这次可不能落在最后了。我玩命蹬着车子往前窜。汽车离我们越来越近,我清楚地听到汽车引擎的轰鸣声。我一急看见路边有条小路,车把一拐就上去了。小路坑凹不平,我屁股被颠得离开了车座子。车链子许久没上油了,哪经得住我这么使劲蹬啊,突然链子滑了,我一下担在大梁上,硌着要命的家伙,那个疼啊,是男人都应该能体会到,一股冷汗噌一下子就冒出来。这时候我也顾不得了,从自行车上骗腿儿下来,推着车子狂奔,人和车子被颠得上蹿下跳。直至离公路远远的,我才停下来喘口气。我坐在地埂上抽了几根烟,脑子里盘旋的都是一个问题,这几个小子要是被逮住,会不会出卖我?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推着自行车磕磕绊绊地摸回厂里。门卫老张头坐在厂门口,手里拿着蒲扇,低着头,看来是睡着了。要是往常,我准上去大喝一声,吓唬他一下。这次我是悄无声息地从他身边走过,唯恐把他吵醒。

进了宿舍,插好门。我依然惊恐未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想五行帮的弟兄们实在不可靠,用不着严刑拷打,他们就会出卖我。就这样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我梦见老五他们几个带着警察来抓我。梦里我还安慰自己,梦是反的,梦是反的。

早晨到了上班的点儿,我醒了,浑身酸疼。我闭着眼睛想,说不准今天就要出事了,还上个屁班,睡个好觉吧。然后继续昏然睡去。睡梦中我听见笃笃的敲门声,我一骨碌就爬起来。门被敲得都有些震颤。“谁啊?”我大声问道。“快开门,我们啊!”我听出来是老五的声音。我惺忪着眼把门开开。老五和张涛站在门口,面色凝重,“出事了,派出所在找咱们呢。”老五说。我呆住了。看我脸色变了,张涛赶忙说,“跟你开玩笑呢。老五把那辆自行车给卖了,这不是来找你,请你吃饭么!”我心想,这两个****的,居然吓唬大爷。我脸色缓和下来,说:“吃饭就算了,这个月让老五请我们看录像吧!”

傍晚在历亭街的眼镜快餐老五宴请了五行帮的所有成员。我边啃着猪蹄边问老五:“咱们不是打架么,你怎么想起抢人家自行车了?”老五抹抹嘴说了句装蒜的话:“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酒足饭饱我们直奔录像厅。老五买票时特别潇洒,他从兜里掏出一把零钱扔在桌子上,冲华子他老婆说,剩下的放你这儿,花完了你再跟我要。

那天晚上放映的影片讲的是三个怀揣着梦想偷渡到香港的年轻人,他们一开始也老老实实工作,后来发现这样很难出人头地,就加入了黑社会。尽管在刀尖上混日子,他们仍然团结如初,很快在旺角打出一片天地。但他们一直受老大的压制和欺负,由于实力不足,只好忍气吞声。这部片子拍得很煽情,有好几次我眼角都湿湿的。我们正看得带劲的时候,突然电视机灭了,一片黑暗。原来停电了。顿时录像厅里乱成一片,如同一锅开了的水。过了好一会儿,华子像幽灵一样冒出来说:“今天来不了电了。”有人开始嚷:“退票,退票!”华子说:“没办法退票,又不是我让停的电,何况片子都快演完了。”说罢华子就走开了。老五刚想上去说道说道,癞子一把拽住他,悄声说:“华子不好惹,再说咱们五个人才买两张票。”

片子正看得兴致勃勃,停了电,大家都觉得挺扫兴。出了录像厅,也不知道去哪儿,只好作鸟兽散。

第二天天一擦黑,我们就像说好的一样早早地到了录像厅,小黑板上写的却不是昨天的片子。癞子去找华子,华子说:“******那盘带子找不到了。”我们坐着,电视上演的是什么,我们根本看不进去,脑子里全是昨天片子里的镜头,那兄弟三个最后到底是什么命运?那晚,头一回没看完片子,我们就出来了。

我推着自行车刚想走,却听见老五嚷:“车子呢?我的自行车呢?”

我赶紧支好车子跑过去。老五两手一摊,继续嚷嚷车丢了。这话像对我们说的又像自言自语。

“找找,再找找。”张涛说。

“就这么巴掌大的地方,哪有啊?肯定丢了。”癞子说。

老五阴着脸,走到录像厅门口,问华子老婆:“见我自行车了吗?”

“你的自行车问我干什么啊?”那婆娘没好气地反问。

“在你这儿看录像,自行车放你门口,不问你问谁啊?!”老五火了。

一看老五那阵势,华子老婆叫起来:“华子你快点过来,有人闹事!”

华子闻讯从屋里蹿出来,嘴里叫着:“谁******闹事?!谁******闹事?!”老五说:“华哥,我自行车在你家门口丢了,你说怎么办吧?”“怎么办?凉拌!谁叫你自己不锁好的。”华子恶狠狠地说。

“华子,我说吧,这帮小子就是黑心狼,你还照顾他们,这不照顾出事来了么?”华子老婆在旁边说。

“华哥,在你门口丢的,你怎么也要给个说法!”老五面无表情,他说完话,嘴角撇了撇。

“要你妈了个**说法!”华子眼瞪得都看见了血丝。

“华哥,都是弟兄,何必这样呢?”癞子在后面小声说。

这时候街上有人远远地停驻观看,录像厅里也探出了几个脑袋。

华子身子往前一探,谁也没防备,他结结实实地给了癞子一个耳光。耳光清脆,就像凭空炸响了一个鞭炮。癞子一下捂住脸,没敢吭声。这时候我看见老五从裤兜里摸出一把匕首,夜色里这把匕首就像一根冰棍,发着清冷的光。我感觉他是把冰棍递给了华子的肚子。瞬间,华子的脸上现出奇怪的表情,然后他低下头,用手捂住肚子。喉咙里滚出局促的一声,就像唱歌到高音部分,气不足,声音就断了。

华子淌了好多血,她的老婆一直在尖叫。

我们不知所措地站着不动,甚至都没想到要趁着混乱逃离现场。那时候我们都想到了一种景色:火葬场的死人。

十字路口绿灯亮了,我踩起油门,刚想打开车内音响,手机响了,号码陌生。摁下接听键,是个男人的哑嗓子:“干嘛呢?哥们儿!”听着有点儿耳熟,又不能马上确定对方是谁,只能哼着哈着,脑子在搜索。“我在杂志上看见你的小说了,你小子够坏的,里面人物都用的真名。”

我实在想不起对方是谁,只能不好意思地问:“你谁啊?”“连我都忘了,你小子发达了,眼眶高了,哈哈,我,老五!”

“老五?”

拥挤的马路就像河,人流如同水流一样。

我在人海中寻找,哪个是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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