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淅沥，久未停息。方玊浑身湿透，却恍若未觉，于雨中缓步而行。院内回廊内，粉黛金簪的丫鬟，来去匆匆，却无人拿正眼瞧方玊，任她披头散发的在院中淋雨。
一个年轻的双髻丫鬟不忍，执了手边一柄竹伞，要送去为方玊遮雨。谁知身侧一个黑脸婆子一把拽住了她，啐道：“你这小蹄子，真当自己是九天外的上仙，慈悲为怀啊，可怜她作甚，皮紧了，别累了妈妈我。”
“可是……”那小丫鬟喃喃了两句，终是挣不过那黑脸婆子，让她半拖半拉的架着去了。
方玊一脸苦笑，她在这方府里，还真是没什么地位。提裙上了回廊，慢行了约半盏茶的功夫，便到了她住的小院。
回到房内，方玊换了身干净的衣裙，简单的收拾了一下，就随手捡了本游记，歪在榻上打发时间。
方玊心中不快，但也无计可施。圣旨已下，皇命难为，违旨抗命，祸连九族。方府众人虽然待自己苛刻，也不至于因此失了性命。
薛灵芸就是抓住了这点，料定她必不会违令抗旨，才行了这步险招。方玊摇了摇头，暗叹自己还是太过良善。她要是一个心狠，私逃出去，这方府上下百口人，都要为她陪葬。
方玊一声长叹，罢了罢了，宫闱之事，虽秽乱难书，但她最坏也不过一死。以后言语行事只怕更要低调内敛、小心谨慎了。
方玊这边正胡思乱想，只听屋门“啪”的一声巨响，惊的一个机灵，就见偃月从门外闯了进来。
偃月发髻散乱，珠钗尽失，她也顾不上整理，气喘吁吁的说道：“姑娘，姑娘，不好了！”
方玊起身替她顺了顺气，无奈道：“你这率直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
偃月随手擦了把脸，叫道：“不是，是——是少爷顶撞了夫人。现在正跪在外院的台阶上，求夫人收回成命呢。”
方玊手里的动作一顿，淡淡的问道：“你没劝劝他？”
偃月满脸委屈，撅嘴道：“我怎么没劝啊，是他自己不起来，非要跪在那里淋雨。还说什么夫人不答应，他就不起来。”
方玊叹了口气，说道：“就由他去吧，他性子太烈，也该好好敲打敲打，磨练一下了。”
偃月还想说什么，见方玊又坐回榻上看书。张了张嘴，还是没有说什么，跺了跺脚走了。
方玊见偃月走了，凝目细望，外面一阵“哗哗”声响，雨越发大了。方玊心中烦躁，也失了读书的兴致，随手将书甩到了一边。
烦闷间，方玊也有些坐立不安，拧拧眉心，还是唤了偃月一声。偃月沉着脸从外面挪了进来，怏怏不乐的样子。
方玊戳了她一下，她直接背过身去，不理人。方玊微微提高了声音，问道：“生气了？”
偃月哼了一声，委屈道：“姑娘，你平时连只蚂蚁都不肯伤。怎么反倒这回，少爷替你求情，你竟撒手不管起来。”
方玊微一垂首，道：“罢了，你去叫他起来吧，就说是我说的。”
偃月咧嘴一笑，欣喜道：“我就知道，姑娘你最好啦！”说着，火急火燎的就向外冲去。
方玊伸手挡了一下，嘱咐道：“他若是不依，就说我有事相托。”
“知道啦！”话音未落，人先跑了出去。
偃月走后，方玊转念一想，还是走至桌边坐下，烫壶煮茶起来，一时间，白雾袅袅轻散，满室皆是飘渺茶香。
堪堪过了一柱香的时间，方卿渊便从前院飞奔而至，气喘吁吁如斗牛。行至门口，才动手抚了抚衣冠，舒了口浊气，缓步进来。
只见方卿渊一身长衣尽湿、玉冠散乱、乌发也凝成了几绺。满身的脏水污泥，也顾不得清理，狼狈不堪，显然是疾行而来。
方玊眉心微动，没有点破，神色从容地笑道：“你也不换身衣服再来，这天越发冷了，你也不怕着凉。快坐下，喝杯热茶暖暖。”一边说着，一边替方卿渊斟了一碗。
方卿渊“呼”的一声将茶碗扫开，一把抓住方玊，大声道：“姐姐，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喝茶！”
方玊淡淡瞟了他一眼，唯一用力，挣开方卿渊，肃然道：“卿儿，不日，我将是天**嫔，你也该注意一下自己的行为。”
方卿渊浑不在意，只死死盯住方玊，沉声道：“宫嫔？姐姐，你认命了吗？”
方玊抿嘴一笑，语气淡漠：“认，能如何，不认，又能如何。结果，都是一样的罢了。只是可惜清梅园今年的寒梅，怕是赏不得了。”
“可争一争，总会有希望的。”方卿渊忽又眼前一亮，压低声音道：“姐姐，要不你逃走吧。”
方玊身子晃了晃，语气里带了些森然：“你糊涂了是吧，这话不可再提。”
方卿渊不死心，又劝道：“姐姐，新皇残虐，你这一去，有去无回怎么办。再说，你一直不争不抢，这次自私一回，又能怎样。”
方玊缓缓道：“卿儿，我可以任性，但我不能拿你，拿府里上下百口人的性命开玩笑。这罪孽太重，我担不起。”
方卿渊情绪陡然失控，大叫道：“别人的命是命，你的命，就那么不值钱吗？”
“卿儿，你不懂……”
“呵，我不懂。姐姐，我知你面上清冷，心底却比谁都善。若不是为了这百条人命，你怕是早就舍了我，舍了这方府，独自离开了吧。既是如此，你现在为什么不走！”
方玊抬首看向方卿渊，略略沉吟，莞尔道：“富贵荣华、鲜衣美食，谁人不爱。就凭我这容貌，自能位列妃位。这是我唯一翻身的机会，我怎会放弃。”
方卿渊一声轻哼，有些哭笑不得：“姐姐，你寻个由头，也要找个靠谱的。咱俩自小一起长大，我能不知你，你何时在意过那些俗物。”
方玊一顿，突然收了笑脸，肃然盯着方卿渊的双眼，一字一顿的说道：“那看来，我藏的真是极好，连你也瞒了过去。”
方卿渊一愣，他明白，那只是她的推托之词。良善如她，怎会为了她自己，将方府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方卿渊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姐姐，真的没有可能了吗？”
“是！”方玊语气坚定。
方卿渊默然片刻，强笑两声，道：“好，那我就提前祝姐姐早日荣得圣宠，独冠后宫。”说完，便拂袖欲行。
正巧，偃月从门外进来，看他要走，疑惑道：“你刚才也不等我，走的飞快，怎么这么一会就走啦，我跟你说……”
方玊打断偃月的话，微一迟疑，看着方卿渊的背影，低声道：“那日，你会来送我吗？”
方卿渊身子一怔，涩然道：“姐姐的好日子，怎能缺了我。以后，说不得还要仰仗一二。”言罢，掀帘去了。
出了院门，方卿渊回身望着屋内模糊的倩影，恍恍乎若隔世之感，痴痴然似神游仙境。
同居方府本九载，他们分明是竹马青梅，如今怎倒作了两厢分飞雁。他自小狂傲，不信天，不信地。但自今日，他却宁愿日日焚香祷告，唯求她一世安宁。
方卿渊默立良久，往日种种，皆化作眼边一滴苦涩男儿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