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欢画房子，但是你最喜欢画的是人像，那时候你就因为会画像而出名了啊。”映红的声调里富于感慨，眼睛里神采炯亮，好像说起的是他们曾经的传奇往事。
事情的起因是张鲲一天晚上在作业本里画了赵雅芝的白娘子，第二天老师发现对其称赞不已，进而相传于村民口耳间。倒不是李遥画的真有多么好，一来白娘子的造型辨识度高，二来学校也从来没上过美术课，山村里一个三年级的小学生凭记忆而描画出形象，居然被看作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对于当年偶然引起的小轰动，张鲲心中早已没有了最初的骄傲，事实上他都不知道那些大人为什么那么惊讶和不遗余力的传赞，而大多数人并没有见过他的涂鸦；如今想来竟觉得有些滑稽好笑。
“我早就不画房子了，”张鲲接道，“你那时候喜欢画、花呀，鸟啊，熊猫啊，小狗啊，蝴蝶啊什么的……”
“嗯，”映红从形似如意的鼻子里深深吸气，然后才哼哼笑道：
“那时你还很调皮，不像现在这么木讷。”
“调皮？木讷？”张鲲惊讶之后摸着额头让五官凑拢摆出一副难为情的笑脸。
“不是吗？有一天中午你把抓来的黄蟮仔趁我午休时偷偷放进我的笔盒，到上课打开时把我吓得，魂都没了！”映红描述的样子，似乎到现在依然心有余悸。
张鲲展开五官道：“你还不是一样，趁我睡着给我扎过小辫呢，害我被同学们笑话时，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特别是金宝，笑得最幸灾乐祸。”
“谁叫你头发那么长呢，比现在还长。你那时候比现在臭美呢，是吧？可恶的金宝居然在老师面前揭发我，害我被老师一顿臭骂！”
“其实他就是想让老师也跟着一起笑话我。”
“好吧，我看他就是想多看一个笑话！”
映红似嗔非嗔的样子让张鲲觉得，似乎说起八年前的事情她还是会有些气愤，心想女生还真是小气，于是笑道:
“小时候我们真是能寻开心啊！”
“是啊，那是一生之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光了吧。”映红靠着椅背，左手支于右手手背抱在胸前，手掌托腮，目光焦点虚了又实，聚于张鲲眉间说道：
“可是，小学毕业，过了暑假，上了初中之后，你就再也不理我了啊。”
张鲲无言以对，缩回目光却又不得不与映红对视，希望她接着说点什么。只见映红不但不再言语，反而保持手托腮帮，上身前倾，依旧望着他，眼睛眨也不眨，似乎非等他说话不可。在对视中，张鲲终于开口尴尬地笑道：
“因为，因为我们不是上同一个学校啊。”
说出来他自己也感到心虚，这个理由站不住脚。然而事实上，真的是从那时起，缄默逐渐形成了巨大的惯性，延续至今。似乎一夜之间，女孩变得矜持，男孩变得木讷，他们竟然再也找不到一起聊天玩耍的理由。有一次张鲲从映红家经过，听见她与家人在堂屋里言笑，迅速看了她一眼后低头便走。而映红的说话声也戛然而止，她看到了张鲲，看到了他局促而匆忙的背影。张鲲脚不停步，咽了咽口水，他心里有多么希望就有多么害怕，映红会叫他的名字。
此刻映红的脑海中也闪现这过往的一幕，如果我们不是分别在两个镇子里上初中，就会延续小学六年的亲密吗？映红白了张鲲一眼，给了自己一个否定的答案。她本意就不是要张鲲给一个说法，她只是想看看张鲲有什么样的反应，看到他为难的样子，于是笑道：
“狡辩！”
张鲲再次词穷，他既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也不知道该如何转移话题，于是咧嘴笑了笑，这笑从嘴角辐射到眼角，一定比平常的笑慢了十倍。
映红心里一阵偷笑，目光转移到画架上的肖像，喃喃道：“我要是能画得像你这般就好了。”
张鲲如释重负，跟随映红凝视画面，心想垂至胸前的头发可以再虚一点。映红回过头来，带有几分孩子气地说道：“你教我吧，好不好？”
张鲲愣了愣，微微笑道：“呃，好啊。”
映红开心道：“说定了啊。”
张鲲点了点头：“嗯。”
经历了刚刚的窘迫，张鲲似乎有点唯命是从。
映红微眯着眼睛，问道：“你画的是，谁呀？”
张鲲刚注意到映红的睫毛依旧那么长，还来不及目测它翘起的弧度，听到此问，心里一沉，转向画面答道：“是，我仿照蒙娜丽莎画的，呵呵。”说完又转向映红，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担心她不满意这答案还要继续追问。
“是吗，蒙娜丽莎？”映红有些疑惑，从注意到这张画开始，她就觉得画中人眼熟。蒙娜丽莎？不，我一定见过她。
“当然不是蒙娜丽莎了，”张鲲笑道，“只是仿照她的姿态而已，看，她后面我画的是回头山。”
“我当然知道不是蒙娜丽莎，你想画的是神秘的微笑嘛。”映红突然想起，去年正月的一个雨天，这个女孩向她打听张鲲家在哪里。
“蒙娜丽莎的微笑，我不认为有什么神秘可言。她端庄而略带妩媚，她的笑其实有一个汉字，‘哂’就可以概括，类似‘烽火戏诸侯’故事里褒姒的微笑，一瞬即逝，嘴角里暗藏着对周幽王的讥讽。也许当时，达芬奇就是冲蒙娜丽莎做了个鬼脸，或者化了个小丑妆，才引得蒙娜丽莎禁不住哂笑，但她的修养告诉她不可失态，所以笑得克制。”张鲲侃侃而谈。
“哦，好吧，不过我觉得蒙娜丽莎只是个没有眉毛的漂亮女人，如果长得不漂亮，没有眉毛的样子会让所谓的神秘变成邪恶了吧，哈哈……”映红说完掩口大笑，继而意味深长地看着张鲲，那意思是，我知道你画的是谁了！
张鲲的笑脸布满疑惑，最后却惊喜地说道：“你说得很有道理啊！”
“那，你什么时候给我画一张吧，画我，行不？”映红知道，画中人一定是张鲲喜欢的女孩。
“啊，这，你是说就这样，你坐这，我画？还是？”张鲲有点为难，除了莫茜，他没有画过他所认识的女孩。
“你答应了？”映红睁大了眼睛等待张鲲给她肯定的答复。
“嗯。”注视着映红动人的睫毛，张鲲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就这样画，我做你模特！”映红耸了耸肩，嘿嘿直乐，早已悄悄爬上东墙的阳光渐现橘红色，掩护她一丝娇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