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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旧岁,苏、松皆有秋,今春二麦亦登,夏间禾稼盈畴,非荒岁也。祗以邻郡水旱,客米不至,米价加至每石一两六钱。未几,一两八钱。民心惶惶,新抚院黄希宪、吴令兼署长洲事牛若麟,下令禁民粜与客贩,朱封各铺,本为地方计也;而米值加增,市铺俱闭,无赖穷民,遂于城中倡乱,一呼千应,东城监生姚天倪,善价售冬粟于徽商,邻人知之,聚众一抢而罄千石之储焉。西城乡科章维九,富名甚着,有储粟三廒,亦被众恣抢,并先世宦赀金珠、器皿、衣饰、银钱等数十万金,皆抛毁攫攘至尽;纷扰非止一日。初,章氏以事出意外,不及防;次日,呼齐门撑排水手百人为卫,而此辈复伪称乱民,仍肆抢掠。维九多市房,其胞弟亦乘乱往各租房减额折数,以会其租,欲攘其产为己有。兄不能堪,因构讼焉。聚久而散,以富致怨,理固然也。乱首陈习习、周老儿,抚台立毙之杖下以威众。而众咸汹汹不靖。上官设法救济,令各图开报大家富户,出米有差,减半平粜,每一贫户,日执票粜米二升,官定价冬米每升二十四文,籼米每升二十文,于小民亦少有济。而本图开报,不免徇私觅利之弊耳。七月中,冬粟加每石二两之外,真异事也。

吴江缺县令,府经历董署其任,力不能大创乱民,故松陵之烧劫尤甚,抚院赫怒,发兵以往,民遂闭城以拒,几成大乱。陈太尊亲往抚慰之,力请撤兵归,而民心始安,亦从事平粜,事乃徐定。大抵六月望后,民间枪棍蜂起,不约而同。予时在青浦之金泽镇,目睹乡民之聚众,迫胁富户之减价平粜,一如吴郡。闻乡老言,万历庚辰,亦略有今日之风,气数使然也。

无锡翰林马世奇,素与邑令通贿,不满众心。夏间,县令发二百金,欲其买米平粜,而马宦不即举行,众大不平,群聚城隍庙,录其不法十七事,欲与为难。马仆知之,闻于主翁,令人执其首事两人,拘系于家,欲送官重惩,众求释,不听,遂纵火焚其居。马宦不得已出见,为众执而殴系之,破额败面,不胜狼狈,迫其亲书罪状。加以印记花押,约以不讼则已,讼则执此以应,或奏御焉,然后解散。马宦恐致激变,竟无如之何!

太仓知州钱肃乐,少年甲科也。以事公出,舟与李子木侍御内眷舟相值,因争纤,李仆横甚,殴及州尊;州尊愤极,归白上台,欲辞印去任。时,子木在京,乃父副宪易服请罪,各宦极力周旋,本府重惩李仆,事乃得解。李虽父子甲科,原籍实太仓也,豪奴倚势雄行,使主翁得罪官长,何可不严束此辈!

孟冬,新榖既登,而价自昂。初,糙米一两四钱,日渐增加。至秋杪,每石二两矣。民不聊生,实有隐忧焉。

崇祯十四年辛巳正月,糙粟每石二两二钱,冬粟二两五钱,上官恐贫民生变,设厂于玄妙观、北禅寺、胥门、天后宫等六处,施粥赈济,男妇有别,领筹者就食,游僧乞丐不得与。法井井有条,民亦沾惠。但饥乏者众,而赈施难周,正所谓救荒无奇策也。先是,万历己丑,吴中大饥,斗米一钱六分,鹅价四钱,先辈所记,以为异事,今则斗米二钱五分,油价每斤一百三十文,不尤异耶?又曷堪此!

承天寺多富僧,饥民垂涎久矣。正月十六日,有众数十,往寺欲得一餐,僧不得已应之。明日往者有加,僧每人给钱二十五文。又明日,往者弥众。僧遂拒不纳,然亦有备以御之矣。众因大哄,寺有酒工,恃勇率众出敌,擒获三人,寺僧以解军门,而为首酒工,随毙于众殴。军门立命斩三人于寺以示众,余十数人皆重责系狱,虽不无枉滥,然意在惩乱,亦不能不然。

府庠友徐展也,为予述昔年馆于姚市,偶同乃徒及亲友,往太湖之滨吊丧,乘暇步于水旁,少年嬉戏,堕一银古质簪于水,以为必无复之理矣。三年后,复有他事,诸人复闲步湖滨,时值水涸,忽于砂砾中,得其故遗钗,不亦异哉!可见得失定数,有出于意外者。细事且然,则事事皆然。

玉峰古刹荐严寺者,俗名东寺,而学院则在寺之东,址相接也。庚辰十一月中岁试,初五日为第一场,四鼓时待试者众集寺中,或坐卧佛前,或蹲踞供桌。时,大雄殿有观音像三尊,其在东偏者,佛龛忽大震动,殿屋作飒拉声,众骇愕奏避。一时哄述其异,或亦大士显应,以警顽慢云。

崑城内之马鞍山,石质最巧秀,然佳处尤在西偏,且孤耸乏水,至其东偏,惟丘垄荆榛,未睹山之妙也。己卯、庚辰间,宗伯顾瑞屏,买以作圃,以娱其封翁巽洲公,乃徙其塚墓,搜剔垦辟,泥沙去而石骨露,东麓之下,绕以短垣,中间崎岖曲折,罔非奇峰佳石,亭榭斋阁,位置得宜,遂有涧以储水,渊然澄碧,顿成名胜。天巧实藉人工以呈,颜之曰「乐彼之园」,足为兹山增色矣。所惜拓辟伊始,草木新栽,俟他年过之,苔苍木秀,当有幽致耳。

向闻松陵有垂虹桥之胜,余未履其地,辛巳二月既望,友人拉余同往,谒吴江叶令。乃由太湖而渡,渺然巨浸,然路不甚遥,向午已抵邑之南门,泊焉。入南门,不里许,即至县治。由县治而东,行一、二里,即为东门。出东门往北,即垂虹桥,俗名长桥,以余步武计之,恰四百步。两旁石烂,以砖砌面,然苦不高,与平地无异,但修长耳。桥之中有亭,匾曰「垂虹胜概」,惜河面不广,旁多葑田,未为大观。他处学宫,俱在城中,吴江学宫独在长桥之外;学宫对望有寺,浮屠屹立,即方塔也;亦异常制。会暮色催人,仅遥望而返。

辛巳之夏,吴中二麦既登,无奈自春及夏,雨泽鲜少,河港俱涸。五月中,正宜插莳,然土燥不可垦,秧针无水可刺,有憔悴之色。上官及乡绅,建亭于玄妙观、承天寺、西苍等处,祈祷。十四日、二十二日、二十七、八日,仅有微雨,无济于事。米价贵至每石一两八钱,人心惶惶,途有饿莩。况疫疠盛行,有全家伏枕者,有数口中死亡过半者。二十七午后,蝗飞自西徂东,经时不绝,钱价愈减,物价倍增。鸭卵至十五文一枚,后加至二十三四文,真足骇人听者。吴民之困苦极矣,亢旱异常,抚院黄希宪,率各官及庠友步祷。至六月十二日辰巳间,有大雷雨,然惜其不久,未能沾足。米价已逾三两,切面每斤卖三十六文。吴中固安享太平久矣,不意今遂饥窘至是。逮十四日晚间大雨,夜间亦雨,人心稍定。然种已失时,天时又凉若深秋,惰农亦有藉口,未知向后竟何如也!

崇祯十四年,岁在辛巳,秋八月望前,按臣宗敦一莅任,兼提督四府学政,督学考校生童,桉台巡历各州县动静异宜,而一官兼任之。此诚创见之事。宗院先于苏城行按臣事,即往江阴,发牌科考去。

是岁田禾,夏苦亢旱,多不插莳,即莳亦皆后时。至秋间复为蝗虫所食。有幸免蝗祸者,又因秋秒旱寒,遂多秕死。大约所收不及十之三四。十月中,糙米价至二两八九钱。白粟三两之外,凡中人之家,皆艰于食。吴中向推饶丽,今则饿殍在途,豆担糠秕皆以为食,贫民皆面无人色,父老竞传万历十六年为大荒,然米价止一两六钱,又不月余而减,今价倍于昔,且习以为常,民力几何,曷以度岁月?此真大厄会也!

岁凶异常,抚按交章上请,不惟不蒙宽恤,征赋反有加焉。糙粮每亩二斗五升有零,折银每亩一钱七分有零,又急如星火,勒限残岁完粮。连差督饷科臣至吴中者两三员,赐剑专敕行事,抚臣及县官,惴惴惧得罪;长洲令叶承光创立新法,于首名之外,更择尤富厚者为大首名,以大统细,隐然责以赔补。任大责重,人皆惶骇不安。大户役重粮多,中人支吾不给,贫民困馁死亡,井里萧条,乡城同景,非复向时全盛矣!

今秋未差决部,是以系囚幸免一岁。然冬至后,抚属有解盗犯决不待时者,先后各二人,枭首号令本处,而四尸委弃北寺前,惨不可言。

宗室改授文阶,临民治事,亦近事也。朱术珣者,任户部主事,榷浒墅关。苛刻异常,乱则重罚,空船亦责其纳钞;女人过关,纳银八钱。商贾及民,无不痛恨;而莫可如何。贪酷之声日着,被劾于柱后惠文,有旨革职,着抚按察明回奏。自是锁闭署中以待勘,而钞关****顿除,人心为之大快。后抚臣周旋天潢之体,潜纵之;离任去。

崇祯十五年壬午元旦,大雪;时立春在初七,犹是腊雪,民咸以为瑞。年虽荒歉,元宵前后,阊门大街,灯彩颇盛,观者骈肩,至踹毙老稚,民家惧祸,乃止。

食人之事,向闻山东、河南有之,犹在疑信间。今则苏城内外,往往有此。吴民之死于道路者,乏人埋殓,至暮则饥民之悍而黠者,潜割其肉,以充口腹。上官严加重责,然时有犯者。途中乞丐烦多,人皆鸠形鹄面。况开岁多寒多雨,春已过半,犹大严寒,二月望后,积雨旬余,细民无所得食,相率就毙。王府基,每日埋尸数十,此余所目睹者。因米值每升至九十文有零,实难得食耳。民房多空废坍颓,良田美产,欲求售而不可得,向来吴城繁庶,侈靡已甚,泰极而否,理势固然,不意余适当其厄。

新按台高久兹,二月十五日上任,朝端毕竟以宗敦一兼巡按、督学二差未便,故另差高院代巡,而宗院专司学政;三月望前录科苏郡云。

是岁余馆于王洗马巷顾氏,二月二十五日,始就塾,庭间玉蝶梅绿,萼梅盛开,香满书室。至三月初旬,尚有残花在树,节气之迟使然也。

宗院三月初四日,考长、吴二邑童生。十一日,已发进学案,然在列者多宦家富室,孤寒得售者颇少,院试请托盛行,兼以贿进,日甚一日矣。奈何!

高按院莅任后,未行一事,日惟饮酒游山而已。月余,即丁忧去。

长洲县叶承光,责大小首名赔粮,不惟征比严急,且得贿放免,染指尤多,贪酷大着。乃父叶初春,亦甲科,方在清耍,恐其丛怨速败,遂假手于人,劾其不职,得旨赴京听调,于是粮事粗毕,即重载解任去。

薪桂米珠,自目睹今岁之景,始信此语为不诬矣。逮至五月,二麦既登,丰穰异于常岁,多者每亩收二石,少者亦不下石许。自是价亦渐减,春间,小麦每升踰六十文,至是减半。吴中田亩,无麦租之例,祗因去冬田多全白,赔粮太甚,今夏麦又大稔,诸大家创为新例,凡旧岁田禾莳而荒者,每亩索麦租斗,诚不得已而然。而乡民亦遂输麦,无不奉令者。旧岁疫气甚行,乡城多死。死亡者棺木一具,几倍常价,贫家多不能具棺,秃埋及委弃者无算,惨不忍言。今夏复多时疫,而乡村尤甚,村落中互相缠染,言有一家毙两三人者;有全家伏枕,或死亡俱尽者。时当插莳,田多闲旷,乏人佃种。五月中,余往乡间,此景非人力所能为也。

八月十八夜半,突然霹雳一声,予意必击一巨恶也。迨晓,询知仅击坏绣线巷民家一屋柱耳。天意固不可测!

长洲新令谢良瑾,广全州人也。以今岁乞巧日莅任,闻有广筋寒之疾,告假居多,不甚登堂理事。迁延至十月中,竟去任。前叶令调知宜兴。

巡抚黄希宪,初莅吴时,因张国维声誉素洽之后,所谓继盛者难为美,故每不满人意,实一循理守法人也。久之,士民亦习而安之矣。壬午中元节,诸绅衿以两岁间穷民多馁死、疫死者,建兰盆会于准提庵、瑞光寺、双塔寺三处,延名僧顶目,以重其事,普度亡魂,亦美举也。抚公以开府之尊,于始事、终事之日,偏往三处,拈香参礼,与顶目分庭握手,亦见其不挟贵;半塘寺佛阁朽敝,工费浩繁,抚公慨任兴修,得此大檀越为倡始,经画轮奂,可指日就矣。未几,黄公陞,不知能竟此局否?

壬午,南畿秋榜获售者,大都皆宦室及素封之家,即不必拥饶,亦多以关节得之,而孤寒殊少,人言藉藉。予闻二破题颇佳,余未能悉记也。破云:发而皆中节,则尽富贵也。又云:以财发身,其中非尔力也。

十月二十八日,天气暖和初夏,黄昏时雷电交作,未几,大风骤起,忽有冰雹一阵,穿窗系牖,其声甚厉,拾而观之,或如指顶,或如瓦碎片,比天启二年六月二十三日者为尤大,且在冬月,更可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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