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王瀚海是一个谜一样的人。
之所以认为他是谜一样的人,是因为他对所有人都有所保留。你摸不清他的想法,无法猜测哪句是真话,哪句是假话,或许一半真话一半假话。但往往,不论他说的真话还是假话我都愿意听信,并且为之辗转反侧,不能入睡。
唉,我一定是疯了。
就像梁王所说的那样,他没有及时去救玉真公主,因此先帝最宠爱的妃子伤心死去,先帝极为悲恸,不久也郁郁而终。所以,太皇梅太后将他发配到遥远的艮州,用封地牵制住他,用玉真公主牵制住他,使他不得回京。
“这些都不是你的错。”我看着梁王泫然欲泣的脸孔,心底一阵疼痛。
“不然,你以为还是什么?”梁王笑了笑,他的眼里含有泪花,像一个被亲人抛弃的孩子。
这个故事很悲伤,玉真公主的事情是梁王的一块心病,但绝对不像真相。
那些见多识广的读书人都在说,太皇梅太后扶了一个懦弱的傀儡皇帝,只要梁王不回京,她便可以一直掌控八风国的天下。
今日看来,这些都是世人胡乱揣测的原因。而梁王不受恩宠的大半都归结于他不是一个血统纯粹的人——他的母亲是异域的女人。
崇尚血统精纯的皇族怎么可能让一个混血的孩子登上王位呢?不论他有多聪慧,不论他有多能干,这血统便是一棒子打死人的。
“哎,好像不对……”我轻松地点了点头,自作多情地以为弄清楚了,又隐隐觉察到了不妥。
曾听三师兄泛泛提过,昔日先帝身边曾有一位红颜知己,是个疏勒国的女人,她有一头褐红色长发及明媚的绿眼睛,还弹得一手好琴,经常随早年还是太子的先帝游猎鉴赏,风花雪月。
最后她行踪诡秘地离去,只留下了一把胡琴,生死不明。后来,先帝怀念地追封她为天音贤明夫人。
我隐约觉得这个女人与梁王瀚海有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因为梁王长得不像先帝的任何一位嫔妃,也不像他的母亲德妃,反倒与这疏勒国的女子的轮廓出奇的相似,所以世人都说他不是德妃的孩子。
在他隐忍的感情中,将那指点江山的女子称呼换作一位谋士。他说:“那位谋士为什么要离开先帝,你知道吗?”
我摇摇头。
“因为她产下了一只白狐。”梁王瀚海眼中浮起点点青光,“你信吗?”
“人怎么能够产下白狐呢?”我不解,“难道那谋士是妖怪?”
梁王瀚海盯着我的眼睛,反问道:“难道人不可以产下白狐吗?”
“这……”我刚想笑,突然觉得梁王瀚海的表情是认真的,他嘴角微笑,但眼中弥漫起深不可测的杀气,寒冷的,深邃的,痛彻心扉。
人怎么能够产下白狐呢?
我透过梁王的眼睛,隐约看到一片朦胧嫣红的被褥,中央躺着红褐色长发的女子,她眯起绿色的眼睛,气息奄奄。在太皇梅太后的授意下,侍奉她的宫女默不作声地替换了她的孩子,将那襁褓中的婴儿送往德妃的宫殿,而后,黄门公公宣布她产下了一只白狐。
宫女低下脸,飞快地在她耳旁说了一句话,于是,她如大梦初醒般泪流满面。对先帝反复重复着一句话:请殿下放我一条生路……
在她离开的那天,嫔妃们笑意融融,在宫殿旁点燃了长明灯,先帝在这样的灯光下写下诏书,追封她为天音贤明夫人。
即使这样,她也一定是全心全意地爱着先帝,所以才能够绘出这样的一幅八风江山图。
——如今,太皇梅太后为何又将名册赐给梁王瀚海呢?既然不愿意让梁王回京,为何又将名册赐给他呢?那可是八风国的版图啊,有了这版图便可以得到天下啊!我百思不得其解。
——如果说梁王被派到艮州寻找玉真公主是借口,是假象,因为没有玉真公主,梁王也一样可以回京的!
——如果说梁王被派到艮州是因为血统不纯良,太皇梅太后才流放他,可这名册就是让我觉得不妥的原因。哪有被流放的人还会有这东西呢?这不是帝王才可以看到的版图吗!
艮州出了这么多事情,到底在预谋些什么呢?
返生丹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夫人为什么要给百官下毒?
是谁在这子母感应针上刻了清魂净魄化水咒的咒文?
他们……到底在编织什么谎言,为了掩饰什么样的真相呢?
“王爷,这屏风……太皇梅太后什么时候赏赐这架屏风的?”我问,“该不会是让王爷攻下北虏吧?”
“天寒地冻的,北虏粮草紧缺,攻打倒是好时机。可是,没有得到皇上的旨意,我不能轻举妄动。”梁王想了想,“若说什么时候搬来这架屏风,我想大概是鸿光二年,宫里听到消息便将这架屏风送了过来。不过这些都是青鹫打理的,我自然没注意。”
“噢……”我点了点头,“原来这名册只有在月光下才会显现出字迹,寻常日光是不行的。月色越明,这字迹也越清晰。这,与鬼谷子的天书有异曲同工之妙啊!想必送来这架屏风是有寓意的,大概过不了多久,王爷就可以回到皇城了呢!”
“我一定要重重谢你。”梁王的脸凑过来,在我耳边轻轻说。
“谢我干什么?”我脸一红,“这是青鹫姑娘指点的,您应该去谢谢青鹫姑娘。”
梁王也不争辩,揉了揉我的额发,像宠溺着他的小妹妹一般。
大概过不了多久,他就可以回到皇城了吧。
到时候,谜底就会全部揭开吧。
不知道那时候,我是活着还是死了呢?
我微微笑着,看他走向书房的背影,难过得不能自已。既然名册都已经送来,宫廷里的人肯定是得到了消息,知道梁王找到了我,此后,我便没有退路,必须尽快成为玉真公主。我想起他说的话来,“只有自己当真了,别人才会当真。”是夜清明的月色下,他真的把我当做了大难未死的云轻姑娘。
“小哥哥!”我轻轻唤了一声。
梁王的背影果然僵住了,他缓慢回转身,不敢相信地问:“你刚刚……唤我什么?”
“小哥哥呀!”我笑眯眯地说,“云轻不是应该这样称呼王爷吗?难道,我要一直王爷王爷地叫吗?”
“像!真像!”梁王赞赏地点了点头。
“既然皇宫里的人都知道了,或许这架屏风便是接小哥哥去京城做帝王的!”我大胆揣测,“这名册到了熙文皇帝手中或许没有什么作用,可到了小哥哥手中,包括其余银侏诸国,不都是小哥哥的囊中之物吗?”
梁王飞快地往四周瞄了一圈,说道:“云轻,我现在是你的小哥哥,可不是什么梁王,朝中烦琐之事都不用管它的,天塌下来自然有一帮人扛着。”
“嗯。”我乖巧地点了点头。
“怎么?还有事吗?”梁王见我一动不动地望着他,露出狐疑神色。
“其实有一个谜,我一直都解不开,我想问你却又不敢……”我吞吞吐吐。
“说来听听?”梁王笑了。
“在小哥哥心中,青鹫姑娘与金鱼姑娘究竟哪一个重要呢?”我紧张地缩了缩身体,手臂碰到腰间坚硬而寒冷的物什,那是金鱼留下的翠玉箫。
听闻此话,梁王不由愣住,他的笑容僵在脸上,眼睛飞快地移向别处。
“你说呢?”过了半晌,梁王反问我。
“开始我以为是金鱼姑娘。”我盯着梁王的双眼,回想在骆锦屏的大船上,他曾用一种刻骨铭心的眼神望向金鱼,那温柔情意欲说还休。这些日子来,稍有些风吹草动他便会误以为是金鱼姑娘,从他悠然的笑容里,我能看出一种辛酸而隐讳的爱恋。可是,他就这样亲手将金鱼送入了沈石边的府第里,仅仅为了一块龙骨。
这种爱恋是真切的吗?
“后来呢?既然有了开始,一定有后来吧?”梁王笑容云淡风轻。
“后来,我以为是青鹫姑娘。她虽然是小哥哥你的侍姬,却可以参与一切行动,从名册之谜便可以看出,你还有什么秘密是她不知道的?但是……”我停顿了一下,“你却屡次让她以身犯险,即使死去了,也不能得到很好的名分。”
梁王瀚海沉默着,一言不发。
“你到底……”我迟疑地问。
“你究竟想问什么?你是在问‘情’吗?”梁王戒备得无懈可击,他说,“你是在问‘情’吗?”
“你有记忆以来就是在道观吗?”
“你师父玄机上人没有教给你‘情’吗?”
我缓缓低下头,“师父说,动情是会坏修行的。”
“原来如此。”梁王瀚海笑了,“如果你懂了‘情’,便不会再问我这样的问题了。”
“我懂……”我心虚地反驳他。
“那你说来听听,你懂得什么?”
“喜、怒、忧、思、悲、恐、惊为七情……”
“谁说的?”梁王愣了一下。
“《黄帝内经》,这么著名的医书你都没看过?”
“既然这样,我来问你,你对你师父是什么样的情?你对你的两个师兄又是什么样的情?你对求医问药的人是什么样的情?你能一一区分得开吗?”
“我……”我摇了摇头,“我是修行之人,不能动情的。”
梁王瀚海看我回答不出什么话来,就语重心长地说,“这个世界不是像你背书那么简单的。天下万物皆有情,有君臣之情,手足之情,有夫妻之情,师徒之情,有惺惺惜惺惺的知己之情,有泛泛而交的朋友之情,有对自然的喜爱之情,有对神灵的敬畏之情……崇敬之情,关切之情,妒恨之情,怜悯之情……心念一动便是情,你怎么可能不动情呢?”
“是啊……心念一动便有情,我要如何修行呢?”我茫茫然不知所措。
“只有历经千帆大彻大悟后,才可以修得正果。云轻,这便是你在人间修行的缘故,做玉真公主也好,做龙香道人也好,都不能缩手缩脚,畏前畏后,不然你永远也修不了正果。”
“即使师父也没有对我讲过这样的道理,那么,王爷你对我是什么情呢?”我终于鼓起勇气问道。
“兄妹之情。”梁王的笑容明媚,眼神清冽。
“嗯,兄妹之情。”我愣了一下,随即装作轻松一笑,背过身子,大步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顷刻间泪水不知不觉滴了下来,滚烫地砸在手上,散发出袅袅雾气,最后消失不见。
这就像我绝望而悲哀的感情,隐忍不发,自取灭亡。
“瀚海……”我喃喃念着,无法释怀。梁王瀚海温柔的笑容历历在目,可我从此,便不能继续再爱这个男人了,不论他心里装得下多少人,不论他闪烁其辞的辩解,我与他,终究只能有兄妹之情。
只能是兄妹之情。
瑞凤元年,我的心病终于好了。
初春清阳和煦,湖心亭台临水边有两枝贴梗海棠打了骨朵儿,开始是白白绿绿的一小朵,不出几日,竟然开放了,露出朱红与雪白的花瓣,像极了女子明媚的面容。举目望去,垂枝碧桃娇媚动人,樱桃李满树粉白,金钟花灿若黄金,玉兰晶莹如雪,更有红桃、绯桃、缃桃、白桃、乌桃、金桃、银桃、胭脂桃竞相绽放,渐渐满苑馨香,令人惊艳不已。
“原来冬日真的已经过去了……”我满足地叹息着。
梁王若有所思,“既然冬日已过,云轻也应该好生打扮打扮了。”
我不明所以,而梁王微笑着说:“太皇梅太后很期待见到你。”
“那么……小哥哥也可以回京了呢。”
梁王看着我,并没有说话,他笑容平和,完全没有肃杀之气。莫非,他曾经的雄心壮志,都随着两位女子的离去而消亡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