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沈念下班回家。
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
有微凉的风从耳际吹过,彼时正是冬天,夜幕下,城市的霓虹灯眨着漂亮的眼睛,与夜空里的星辰脉脉而视。昏黄的天宇下,一片一片的雪花,在霓虹的照耀下,蝴蝶一样的飘下来。
下雪了。
那年,也是这样一个冬天吧?沈念上完晚自习忽然很想吃蛋糕,也只是喃喃了一句“要是这个时候吃块蛋糕多好啊”,顾西凉就拉着沈念跑到学校门口的一家西点屋。
顾西凉给沈念点了蓝莓慕斯,自己则点了草莓慕斯,那天,他们坐在西点屋的椅子上,看着窗外朦胧的世界,顾西凉说,念,以后的每一天,只要你想吃了,我就会带你去吃,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那时,听到这样的话,沈念忍住快要落下的眼泪,抬头看窗外,有雪花轻轻飘下来,沈念说,下雪了。
顾西凉也看,说,好别致的雪花。
那是沈念第一次听到有人有“别致”来形容雪花,可是以后的很多年,沈念一看到雪花,就会想起顾西凉说的“别致的雪花”。
可是如今,雪花年年落,人已各不同。
路旁,有一家蛋糕店,空气里氤氲着甜腻的香味,沈念轻轻地推门进去,要了一块慕斯,静静的坐在店里靠窗的位置上。
当年的慕斯也是这个模样吗?沈念有点恍惚,咬一口,甜的发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就不再吃慕斯了呢?有八年了吧?自从离开了顾西凉,自己逃避了任何可能怀念顾西凉的东西,以为这样,就能够真的忘记他,可是,顾西凉像影子一样跟着她,悄无声息,却充斥在她的每一个空间里,让她在记忆的茧里越缚越紧。
吃着吃着,沈念的眼泪忍不住,簌簌而下。
纵然时光走远,那些曾一起走过的,又怎么会烟消云散?
走出蛋糕店的时候,雪花已经铺满了地面,走上去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沈念重新站在十字路口等红灯,看看表,晚上八点。
“老师好,您也是才回家吗?”身边传来一个男孩子问好的声音。
侧过头,沈念看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正笑眯眯的看着自己,看出是隔壁班级的学生,沈念点点头,“下雪了,路上注意安全”,少年说了句“谢谢老师”就和身边的其他少年吹着响亮的呼哨远去了。
初三的孩子们刚刚下晚自习不久,十字街头有点拥挤,家长来接的车辆鸣着喇叭,三三两两的孩子们陆陆续续从不远处的校园里走了出来,有的孩子们谈着自习课的题,有的八卦着王菲和李亚鹏的娱乐新闻,只要从沈念身边走过,孩子们都会问候一句“老师好”,身边一起过马路的路人,向沈念投来羡慕的目光,沈念的心,也暖和起来。
想想自己来T市的这所名校也三年了。
三年,又算什么呢?算算,来T市已经八年了。
八年,就这样走远,一切似乎还在昨天,其实却已隔了万水千山,再也回不去。
八年前,大学毕业的沈念他们,适逢国家不再包分配的政策,上大学时以为会顺利工作的那一届大学生,临近毕业才知道,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包分配”这种说法。
他们就这样,被推到了国家政策的风口浪尖。
手足无措。
如果政策不变,他们都将回到各自的家乡,成为当地的一名老师,身份是干部,吃财政,铁饭碗,而如今,他们该何去何从?
罗旌和聂亦风最终选择了一起北漂。
顾西凉和沈念,却在此时分手。
时隔八年,沈念仍然记得顾西凉听到她说分手时的眼神,痛苦,难以置信,也清晰的记得顾西凉最后甩给她的一巴掌。
她以为,八年的时光,足够将所有的回忆打磨成沙,在岁月的沙漏里流逝,可是,为什么,这些记忆却变成了珍珠,越发的散发着璀璨的光华?
顾西凉,你又怎么能知道,离开你,我是不得已,可是,又让我怎么告诉你真相?很多时候,不知道真相,其实是一件快乐的事。
既然注定是要分离,那么,说什么,为什么,便都不重要了吧。
回忆是痛的,沈念刚刚有点温暖的心,忽的疼痛起来。
猛然觉得有人拉了一把自己,沈念才从回忆中惊醒,再回头,看到的是顾西凉的脸。
“不会过马路了吗?”顾西凉的声音响起来,尽管有点冰冷。
“你怎么?”沈念是想问,你怎么会在这里,可是话到嘴边,还是没有说出来。顾西凉拽着沈念,将她拉到了自己的名爵车旁,打开车门,把沈念塞进了副驾驶座。
然后,顾西凉猛踩油门,在雪地上来了一个漂亮的漂移,便向前驶去。
一路上,顾西凉再没有说一句话,沈念也沉默着。
空气如同凝固一般,让人窒息。
十几分钟以后,顾西凉将车停在了沈念的家门口。
五个月前,顾西凉就是在这里,按响了沈念的门铃。
顾西凉出国的八年里,他了解最多的还是沈念。
当年沈念在顾西凉出国后的第三天,便也离开了那座小城,换了手机,注销了QQ,她的行踪,只有最好的朋友聂亦风知道。
所以,顾西凉尽管身在加拿大,却知道沈念起初在私立学校做了好多年,后来考到T市最好的中学,知道沈念一直在写文章,知道沈念仍然是一个人。
他是沈念身边的隐形人,默默的关注了八年。
每关注一次,他的心就痛一次,曾经与沈念的一点一滴都在回忆里发酵,膨胀,而对沈念的恨,也一点点积累起来,他恨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便遭遇了分手,他恨她,恨她那么轻易地将过往统统抹杀。
爱有多深,恨就有多切。
所以,他回国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沈念。他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急切的想找她,他也不知道自己对沈念,究竟是爱着还是恨着。
只知道,他一定要站在沈念的面前。
沈念惶惶然的下了车,站在车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她暗暗地骂自己的无能为力,她是那么骄傲那么独立的人,可是一旦站在顾西凉面前,沈念总是没有一点底气。她以为八年来自己独挡一面,早已经可以面对任何人任何事都镇定自若,可是,在顾西凉这里,她还是溃不成军。
顾西凉看着沈念的样子,有点想笑,却又有莫名的恨意涌上心间。沈念,你知道你离开的日子,我是怎么过来的吗?就像现在的你一样不知所措,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也不知道没有你以后我该怎么过,我的世界在你走了以后碎裂成齑粉,八年,2920天,每一天我都在煎熬中度过,在加拿大的每一天,我都没有好好睡过觉,因为一睡觉,你就会出现在我的梦里,那种刻骨的思念噬咬着我的心,这些,你知道吗?
顾西凉冷冷的看着沈念,说,难道你不准备请我上去坐一会吗?
沈念愣了一下,强自镇定的从包里将钥匙拿了出来,说了一声“走吧”便走在了顾西凉的前面。
顾西凉的心,有瞬间的柔软。从前的沈念,永远都不知道把钥匙放在固定的地方,每次找钥匙,一定会把包翻个底朝天,什么书啦,口红啦,手机啦,都会被她请出来晾晒几番,才可以从包的犄角旮旯里找到钥匙。为此,顾西凉不知说过她多少次,可是直到分手,沈念也没有改掉这个毛病。而如今,看她瞬间就讲钥匙拿出来,顾西凉有小小的酸涩。
八年,八年的时间,原来我们真的已经不是当年的我们,宇宙洪荒,沧海横流,一切,都已变了模样。
从五个月前第一次敲开沈念的家门,顾西凉就已经光临过这个家十几次,虽然每次都是喝的醉醺醺的才被沈念搬回来,可是第二天离开的时候,他是清醒的。
这个小小的六十平米的家,冰箱里有什么,卧室里铺着什么颜色的床单,床头灯的开关在哪里,顾西凉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顾西凉坐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视,看起了足球赛,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
看见沈念愣愣的站在门口,顾西凉说,沈念,做点饭吧,饿死了。
哦,沈念脱下高跟鞋,脱了外套,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到厨房去做饭。
半个小时后,沈念把做好的菜端到了餐桌上,有尖椒土豆丝、腰果炒百合,还有一小碟精致的咸菜;接着,是一盘油煎小笼包。最后端上来的,是一古香喷喷的拌汤,浓浓的汤上漂着绿色的菠菜和切成圆片的豆角,鸡蛋打散了磕在锅里,黄白分明,加上红色的西红柿,色彩鲜艳,看着,都觉得香甜。
闻到香味,顾西凉坐到了餐桌前,这是他最爱吃的饭了。他让沈念给他盛了一大碗,狼吞虎咽的吃起来。一边吃还一边说:“味道还和当年的一样,我以为你忘记了呢。”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惹出了沈念的眼泪。
但凡是与你相关的,我怎么敢忘记,又怎么能忘记?纵使喝了孟婆汤,转入下一世,我也会记得。
顾西凉喝光了一大古的拌汤,吃了三个油煎小笼包,吃光了沈念炒的菜,才拍着肚子说:“终于吃饱了。”他的神态,宛若当年;以前每次吃完饭,顾西凉也会这样拍着肚子说“终于吃饱了”,会说“念,你以后要一辈子做饭给我吃哦,每顿都要这么好吃,不许偷懒哦。”
沈念恍惚觉得,旧日时光重现。
原来,那些过往的记忆,就那样鲜活的贮藏在时光里,始终不曾远去;纵然隔着岁月的河流,却仍然看得见此生不忘的片段,伴着我的每一天,如斯老去。
“沈念,今天开始,我正式搬过来住了,你同意吗?”等收拾完碗碟,顾西凉忽然对坐在沙发对面的沈念说。
沈念似乎有点没反应过来,自从五个月前重逢,顾西凉除了喝的酩酊大醉来找自己,就是没钱了打电话给自己,而且,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让人无数次的怀恋旧日时光。
这是怎么了?沈念感觉自己的脑子有点短路。
顾西凉看着眼前的沈念,这个29岁的女子,俊俏的脸庞上那两个深深的酒窝,那两个曾让他深深迷恋的酒窝,在她消瘦的脸颊愈发明显,八年的时光不短,可沈念似乎并没有变老,仍然是光洁的额头,白净的皮肤,依然是玲珑的身材,染得发黄的头发,唯一变化的,是她那双眼睛,眼神里再也没有了昔日的纯真和无邪,而多了的,是一种与世无争的宁静和淡泊;他记得,当年的她,是怎样的纯静如水而又锋芒毕露啊。或许,岁月真的是魔术师吧。看看自己,不是也变得面目全非了吗?
顾西凉走到沈念面前,轻轻地把沈念从沙发上拉起来,抱进了怀里,然后,低下头,搜寻着沈念的唇,沈念的身体微微颤抖着,脑子里一片空白。
顾西凉的双手,在即将探进沈念的衣服时,忽然打住。
“沈念,我们各睡各的哦,你住东面卧室,我住西面。”说完,重新坐到了沙发上看电视。
沈念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看了一眼顾西凉,就去整理西面的卧室了。
顾西凉看着沈念留给他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自己究竟要什么呢?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了。对沈念,他也忽然分不清是什么感情了。爱吗?为什么每次想到沈念,顾西凉都觉得心底的恨意蔓延;恨吗?为什么每次看到沈念,顾西凉的恨总是跑的无影无踪,只剩下对她的爱和怜惜。
这矛盾而又复杂的感情,一度让顾西凉彷徨。
彷徨时,他便以酒消愁,消完愁喝醉了,便给沈念打电话,让沈念来接他。
而今天,他决定要结束这样的状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