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静悄悄的，没一点动静。连那些晚上到处串门的耗子都没了动静。夜，静得有些离奇，有些反常。
她一夜未眠。躺下，爬起来，爬起来，又躺下，一忽儿侧着耳朵听听，一忽儿又趴在窗台上隔着窗棂往外瞅一眼瞅一眼。
儿子要回来了。
儿子最爱吃面。
出门饺子还家面。这既是当地的风俗，皅豆面条更是儿子的最爱。
家前就是山，沟沟叉叉，岭上岭下，最爱长的杂粮就是皅豆。胖乎乎、圆鼓鼓的豆粒，像她的儿子，看着就喜爱。他爹在的时候，她开玩笑说，儿子随你！他爹捋着络腮胡子，咧着大嘴巴，嘿嘿笑着说：我的儿子不随我，那不差了种了？她记得，她在他爹身上狠狠捶了一捶，疼得他爹哎哟哎哟地喊。他爹就爱吃皅豆面。不是一般的爱。她天天做给他爹吃。
生儿子那年，难产，产婆都吓变了脸色，赶紧让下面条给她吃。这是当地的风俗，孩子不好生，产妇吃小麦面条一来长劲头，二来图吉利，顺畅。他爹慌慌张张给下的却是皅豆面的。说来真是神了，一碗面条没吃完，孩子哧溜一声落地了。产婆惊喜地喊着，生了生了，是个带把的。他爹顿时跌坐在地，汗水早已把褂子湿透了。
这都是托了皅豆面的福。她说。儿子小名就叫皅豆面。他爹憨憨笑着，点头如小鸡啄米，都听你的。
可她并不喜欢吃皅豆面。吃不惯那个味道，怪怪的味。
皅豆面从小长得很壮实，虽说长得黑了点，可他爹喜欢得不得了，常嘴对嘴喂他皅豆面条、面页子，他吃得吧唧吧唧的。喂完，他的小肚子撑得溜圆发亮。他爹就拿腮扎他，扎得他咯咯笑。
他爹走了之后，她还天天做皅豆面，做给儿子吃，自己也吃。只是每次吃皅豆面，都背着儿子，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滴落在碗里，和着面一起吞下。
在一碗一碗热气腾腾的皅豆面中，儿子从小学上到初中，从初中上到高中。高考落榜那年，儿子随村子里外出打工的青年一起去了南方一座城市。
儿子一出门就是一年。每次，她都要做给儿子吃饺子。饺子也是皅豆面的，儿子一次能吃两大碗。
儿子打工回来，她头几天上磨磨好皅豆。儿子吃的第一顿饭，必定是皅豆面条。看着儿子稀稀溜溜吃得面色红润，满头大汗的样子，拿着板凳坐在一旁看的她总开心得不得了。那一刻，她看到了孩子他爹。
儿子出去打工三年，她整整做了三年还家皅豆面。每次儿子都吃得酣畅淋漓，边吃边说：娘，好吃，好吃。她总是说，下次回来，还给你做。那说定了。儿子开心地说。伸出那双满是老茧的手跟她拉钩……
天明，儿子就要回来了。
这次儿子出去打工刚走了两个月就回来了。这还是第一次这么早回来。
她是昨天接到的消息。
从接到消息的那一刻，她开始手足无措。
整整一晚上，她起来躺下，躺下起来，侧着耳朵听听，趴在窗子上看看。什么动静也没有。
刚听到第一声鸡鸣，她就起来忙活，推磨磨豆子。尽管缸里还有一缸早磨好的皅豆面。
灯下，她仔细地挑拣着豆子，一颗一颗，足足拣了两个小时，确定没有一粒不好的豆子，这才到墙根那盘百年老磨去推。她一小把一小把地往磨眼里放豆子。一瓢豆子整整推了三个小时。
当推完最后一把豆子的时候天已经放亮。
然后，她开始和面。她舀了半瓢面放在面盆里，又舀了一瓢水，搅拌搅拌。面稀了水多了，加面，面又多了，加水，几个来回，一瓢面总算和好了。如此颠三倒四，这在以前是从没有过的事。
接下来是擀面。她把那根用了几十年的长长的擀面杖擦了又擦。面板也是用了几十年的老面板。她努力伸展开双臂擀面，可那根栗子皮色的擀面杖却好像不听使唤。她已经满头大汗。哦，擀厚了，再擀，不好又太薄了。揉掉，重擀。也不知重擀了几次，总算擀得不厚不薄了。儿子说，只有擀这么厚才好吃。
折腾了大半天，抬头看看，太阳已经爬到半天空。
她用力捶了捶腰，从昨天开始，她的腰一下子直不起来了。
她想到院子里看看，去迎迎儿子。这时，来了一院子的人——儿子回来了。看着儿子，她的身子摇晃了一下，眼前一黑，差点跌倒。
儿子是和县上的领导以及村里一块出去打工的几个小青年一起回来的。
领导和工友们走了。
现在屋子里只有她和儿子，还有那本鲜红的见义勇为证书和1万元奖金。
看着笑眯眯的儿子，她猛然想起，儿子还没吃还家面。她慌里慌张地去烧火下面。
出锅了。热气腾腾。屋子里全被热气弥漫着。朦胧中，她看到儿子正笑眯眯地看着她，说：娘，我要吃面，皅豆的。哎——她开心地应着。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皅豆面，递给儿子。可儿子不见了。她惶惶地找，找到了，儿子跑到墙上了，跑到墙上挂着的那个披着黑纱的镜框里去了。
她愣了愣，神情黯然，将碗和筷子放在儿子的下面。
她终于明白过来，儿呀——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冲出屋子……久久地久久地在小村上空盘旋。
她的记忆从那天起迅速减退。但唯独对“出家饺子还家面”的风俗记得清清楚楚。
每年正月，打工走的日子，或者年底的时候，务工的村民从外边回来的时候，她都惶惶地跑回家做皅豆面条或皅豆水饺。只是，她常常忘记了什么时候该做水饺，什么时候该做皅豆面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