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五奶奶八十有五了。以前她可是个有说有笑的人，趣话连篇，是我们那条街上的活宝。
可自从一年前老伴突然去世，五奶奶的性格也变了，表情呆滞，见了人也爱理不理的。并且脑子也有些糊涂。干瘪的嘴里经常咕念着俩字：扁担，扁担……
扁担，啥意思？问她也不回答。这成了我心中的一个谜。
扁担啥物件？
父亲说，扁担？你可问对人了。你们现在这些孩子哪见过？像我们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下乡当过知青的，哪一个不知道扁担的？那时上面号召农业学大寨，生产队造大寨田，我们天天用扁担抬土造田。砍一棵木制结实的米半长的棍子，两面刨平，两端钻上两个小眼用小木棒别着，下面坠着两个大抬筐。这个扁平的长木棒就叫扁担。父亲怕我还不明白，又用手比划着。父亲纳闷地问，你怎么忽然问起扁担来？我把五奶奶的事说给父母听。父亲听了说，你五奶奶年轻时可是个有故事的人。啥故事？父亲没说。
那天下午，放学回家路过五奶奶家，五奶奶正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嘴里自言自语着：扁担——扁担，有时还高声喊一声，扁担唻——扁担——，声音沙哑悠长，像是深情地呼唤着什么，有时又情不自禁地笑，这时的五奶奶脸上开成了一朵野菊花。落日的余辉透过门前那棵大槐树的缝隙，洒在五奶奶脸上，很美很美。五奶奶的精神看起来不错。我的好奇心蹭蹭蹭上来了，决心探个究竟。
奶奶好，晒太阳啊。五奶奶一反常态，一脸欢喜地说，晒着呢，回来了。嗯。五奶奶，我们今天又学了很多有趣的东西，要不要听？为了博得五奶奶的好感，我把一口气那些趣事一条不落地讲给五奶奶听。五奶奶听了，乐呵呵的。我看时机已到，便趁热打铁，问道，五奶奶，您天天说扁担扁担的，什么意思？我竖起耳朵等着下文。
五奶奶一听，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了。过了一会儿，五奶奶才回过神似的，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小孩子就是好奇，想听吗？我一听有戏，忙不迭地说，想听想听。
哎！这可是属于我和他的秘密，本来我是要保守一辈子的……
他是谁？啥秘密？
还有谁，你死去的五爷爷呗。这“扁担”是你五爷爷的小名。
五爷爷的小名？真有意思。在我们这里，老一辈的小名，大人是从不会告诉我们小孩子的，更不允许小孩子说，否则就是大不敬。今儿个五奶奶主动说起，而且是个有趣的小名，这越发勾起了我的好奇。
你五爷爷的这个小名啊——五奶奶说到这里突然停下了，顿了顿，这才说，“扁担”是我给起的。五奶奶一脸的自豪。
您起的？不会吧？因为我知道，大凡小名，都是父母赐给的，哪有别人给起的道理。
你小孩子这就不懂了吧？你五爷爷另外还有小名，是你老老爷爷给起的。“扁担”是我给他起的。说到这里，五奶奶一脸的甜蜜。你五爷爷还给我起了一个名字——“抬筐”。
“抬筐”？有意思有意思。
你这孩子和我有缘。知道不？全村除了我和你五爷爷，你是唯一一个知道我俩这小名的。
你们怎么起这样的小名？
有说处呢……我都是要快死的人了，今天我就把这个秘密告诉你。
那是六十年前的事了。那年，我和你五爷爷一起在生产队改造农田。我出身不好，个头小，没人愿意和我结对子。你五爷爷身高马大，不理这套，主动帮我挑土。我铲，他用扁担挑。有一次，你五爷爷挑土，扁担滑到了一头，我一急，喊扁担扁担，你五爷爷以为我叫他就答应了……从此，我便偷偷叫他扁担。你五爷爷这人有趣鬼心眼子多，说过日子只有扁担没抬筐哪行？以后你就叫抬筐好了。扁担离不开抬筐，这抬筐也离不开扁担……，我知道你五爷爷话里的意思，就这样我们好上了，后来我就成了你五奶奶……我注意到，五奶奶的脸上溢满了幸福和羞涩。
只我们俩的时候，你五爷爷总是叫我抬筐，我叫他扁担，整整叫了六十六年，六十六年，这日子过得咋这么快，眨眼功夫就过去了……现在扁担断了，剩下我这破抬筐还有啥用？五奶奶嘴唇哆嗦着，昏花的老眼里流下两行浑浊的泪水……
孩子，你不知道，我多想再听你五爷爷叫我一声抬筐，多想再喊他一声扁担，可……五奶奶黯然神伤，皱巴巴的嘴唇直哆嗦，两颗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重重地砸在地上，溅起一大朵泥花。
我心里一动，说，五奶奶，您喊我答好吗？
这——你这小兔崽子。五奶奶羞涩地说。
扁担——
哎——
抬筐——
哎——
寂静的小山村里响起了一老一少的喊声、应答声……
几天后，五奶奶走了，走的很安详，微笑着，脸上一点皱纹也没有……
到今天，我的耳边还时不时响起那一声声苍老而神情的呼答：
扁担——
哎——
抬筐——
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