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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洛穆梵说得对,他说时间会改变一切,包括我那么思念的苏启阳。
军训的第一天,我们如约而至。
那一天,阳光格外耀眼,当阿姨开着车把我和洛穆梵送到学校大门口的时候,我看见了苏启阳。当然,他的身边还有劳伊曼和劳叔叔。从看见苏启阳的那一刻起,我的视线就没有办法从他身上移开。他依然穿着干净的白衬衫,细碎的短发,漂亮的眸子,浑身散发出来的气质让我熟悉,让我眷恋。
劳叔叔是第一个看见我的人,当他看见我后便一路小跑过来,握起我的手激动地说:“云外,变得这么漂亮了,真的像个城里的孩子了。”
我微笑着,却说不出话来。
我看见苏启阳和劳伊曼也并肩朝我这边走过来,我一直看着苏启阳的眼睛,可是他却始终躲避着我的目光。我不知道他这样做的原因,我只知道,心很痛。
“苏启阳,我是默云外。”
我直直地凝望着我面前的苏启阳。
“嗯,我知道。”苏启阳很轻声地回答。
多好笑。这就是我和苏启阳分离后重逢的对白。我们只是分离了仅仅两个月而已,可是彼此之间却生疏得仿佛十多年之后再见面的普通朋友。我无法想象,站在我面前这个白衫少年就是那个曾经与我一起走过十六个春夏秋冬的苏启阳。曾经的我们无话不谈,而如今却淡漠得无法猜中彼此的心思。
我无力地望向苏启阳身边的劳伊曼。她依然那么漂亮,那么干净。她对我浅浅地笑了一下,便也没了言语。
我尴尬地望着站在我面前的两个人,语塞了。
还好这个时候洛穆梵出现了。其实他一直站在我的身边,只是在我看到苏启阳的那一瞬间,我忽略了他的存在。
洛穆梵主动打破这样尴尬的冷场,他主动和苏启阳打招呼:“你们好,我是默云外的……朋友。”
洛穆梵主动伸出手放到苏启阳的面前:“苏启阳,久仰大名。”
我惊讶地望向身边的洛穆梵,心想他不是有洁癖吗?这一次他怎么主动伸手和他们打招呼了?洛穆梵却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他冲我眨眨眼睛,好像在说,默云外,这一切都还不是为了你。
于是,我勉强笑起来。
我低声地介绍:“他叫洛穆梵,是收养我那个阿姨的孩子。”
“洛穆梵?”很意外地,当劳伊曼听到我的介绍时,她一脸惊讶地看向洛穆梵,“你就是那个英语竞赛第二名的洛穆梵对不对?”
洛穆梵诧异地点点头:“你……认识我?”
“当然了,他是英语竞赛的第一名,你是第二名,我是第三名。那时候我们三个还合影了呢。”劳伊曼说这句话的时候,仰起了她精致的小脸,那骄傲的样子又像是回到了那个无比安静的夜晚。
那个夜晚,我第一次发现劳伊曼是如此美丽如此动人的女孩,那个夜晚,劳伊曼也开始和苏启阳熟稔起来。
不过如此看来,那仿佛已经是发生在好久以前的事情了。
洛穆梵的手一直放在苏启阳的面前,可是苏启阳却没有反应。我愤愤地将洛穆梵的手拉过来,紧紧地握住。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我这里——劳伊曼的惊讶,苏启阳的深沉,洛穆梵的平静。
我侧过脸,装作不经意地调侃道:“洛穆梵,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洛穆梵的手被我紧紧地握住,虽然我的手小得可怜,可是我的固执让洛穆梵无法挣脱。他看看我,然后淡淡地回答:“让我记住一个人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听见他的话,我撇撇嘴巴。
“看来你们几个小孩还真是有缘分。”站在旁边的劳叔叔插话说。
然后,劳叔叔将苏启阳和劳伊曼往旁边推了推,小声和我说道:“云外,你后面车里的人是不是那个领养你的市委书记夫人?”
“嗯。”我点点头。
劳叔叔的笑容越来越大,像极了竞相绽放的花。
“云外,你带我去见见你阿姨,我觉得我应该当面道谢一下。”
我点点头,刚想迈开步伐,可是洛穆梵却反握住了我的手。他一脸冷漠地对劳叔叔说:“我妈马上就要离开了,她现在有些忙。”
“洛穆梵?”我惊怔地望向他。
他却只是瞄了我一眼,然后嘴角漾起一抹笑意,他对劳叔叔说:“您的感谢我会转达给我妈的,叔叔放心。”
愣在一旁的劳叔叔抓了抓后脑勺,尴尬地笑了一笑。
这就是我们好笑的别后重逢,心中曾经幻想过无数个版本,却忽略了这一个。
鼎阳高中是一个很美丽的地方。
和煦的阳光,淡静的微风,和教学楼后那一池清洌的湖水。
在我心里我叫它天堂,我享受着在这里度过的每一天。即使十一天的军训过后,我和苏启阳他们没有再说过一句话,但是,我学会了一笑而过。
军训最后一天的那个夜晚,屋外狂风暴雨,雷电交加。
那天夜里,我和洛穆梵共同睡在一张床上。忘记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关系已经亲密到不在乎一切的地步。但是,那个晚上,每当一个闪电划过,每当一阵响雷冲破云霄的时候,洛穆梵都会紧紧地抱着我,轻轻地对我说:“云外,不要怕,有我在。”
我在洛穆梵的怀中半梦半醒。
我忽然记起苏启阳曾经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那是在奶奶的坟前,苏启阳为我撑起一片蓝天,拉起我的手,轻轻地对我说:“云外,你还有我,走,我们回家。”
你听,多么美丽温暖的语言。可是如今,这些美妙动听的语言却像这屋外的倾盆大雨一般,全部倾泻出来,消失了美感,同样,也失去了诺言的永恒。
新学期开始,生活又变得循规蹈矩起来。
高中生活并没有我想象中那样复杂和疲劳。每天,我和洛穆梵一起上学放学,中午一起在学校的高级餐厅吃饭,晚自习的时候一起复习功课。有时候,我感觉我的世界似乎就只剩下洛穆梵一个人了,可是,每当我偶尔看见走在一起的苏启阳和劳伊曼,每当我听见其他的同学在小声地议论他们的时候,我又恍然觉得,其实,我们依然生活在同一个世界,只是我们中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像雷一样将我们的领域劈成了两半,所以我们无法接近,只能对望。
这样安稳的日子过得多了,我又开始想念起戚菲菲来。我想念曾经那个张扬的戚菲菲,似乎有她在的地方就会有阳光,有她在的地方就会充满欢声笑语。我多么想看见她,询问她那些存在我心中的疑问。
就在我那样想念的时候,戚菲菲就真的出现了。
那天放学,戚菲菲安静地靠在学校门口的墙壁上。夕阳斜斜地照射在她的身体上,她低着头,抽着烟。那种无论怎样掩饰也无法遮挡的巨大狼狈完整地充斥进我的眼睛里,然后如箭般快速地刺穿我的心脏。
我跑过去,一把抱住她,再也没有放开。
我开始放声大哭,眼泪和鼻涕全都蹭在她的肩膀上,戚菲菲刚开始小声地安慰着我,之后,她也跟着大哭起来。
此时,我想只有我和戚菲菲知道彼此痛哭流涕的原因。我们所哭出来的那些大滴大滴的眼泪里装着满满的破碎,那是生活给予我们的不公平,那是命运带给我们超出负荷的压力和疼痛。
那一刻,恍如全世界的声音全部都消失了,我只听得见我们彼此的心跳,以及眼泪掉落到地上,破碎的声音。
后来,在洛穆梵的多次劝说下,我们一起来到了学校附近的粥店。
当三只用粉红色碗盛着的冰粥摆放在我们面前的时候,一闭上眼,我就会想起很久以前出现过的类似场景。只是现在,那个男生换作了陪在我身边的洛穆梵。
也许是因为哭到疲倦了,我和戚菲菲突然都安静下来。我们三个人安静地喝着粥,听着周围同学们的欢声笑语。
粥喝到一半的时候,戚菲菲突然低着头,轻声地说:“小兰,我好想施叙。”
戚菲菲的声音十分沙哑,“施叙”那两个字说出来的时候,感觉嗓子都要撕破了。
“从昨天晚上开始,我就不停地想着他,一想到他我就开始抽烟……你知道吗?我昨天晚上抽了整整两盒烟,感觉嘴巴都麻痹了……”
说着,戚菲菲便顺手从衣服兜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支含在了嘴里。
我挡住她即将点烟的手:“菲菲,别抽了。”
可是戚菲菲却只是笑一下,没有听我说,她点上烟,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后轻轻地吐出一圈白色的烟雾。
缭绕的烟雾中,戚菲菲的笑容美得苍凉。
她问我:“施叙……在鼎阳吗?”
我摇摇头:“不知道……苏启阳……没有和我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样回答戚菲菲的问题。从开学到现在,我和苏启阳没有说过一句完整的话,他总是有意无意地躲避着我,连我自己都想不出来这究竟是因为什么。
戚菲菲好像看出了我的窘态,她将视线移向我身边的洛穆梵,用一种近似于轻蔑的态度上下打量了他好久。我尴尬地坐在一边,心里感觉很对不起洛穆梵。今天所发生的一切,于洛穆梵而言,根本与他无关,可是他却遭受几番冷落。
“小兰,他是谁?”
终于,戚菲菲还是问了我洛穆梵的来历。
我愣了一下,然后让自己笑着回答:“他是领养我的阿姨的孩子。”
“什么?领养?”戚菲菲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看向我,“默云外,你在说什么?”
我将两只手的手心全部贴在冰粥碗的四周,想让自己灼热的身体尽快冷却下来。奶奶的离去是我心中永远的伤痛回忆。从离开龙兴以后,我就不敢太过思念奶奶,因为我害怕,我不想整天整夜地以泪洗面,就像阿姨说的,我要学会坚强,我要好好地去经营我以后的生活。
因为所有人都告诉我,那是奶奶最想要看到的默云外。
“你走后不久,奶奶心脏病发作,去世了。”
听见我的回答,戚菲菲没有了声音,她只是紧紧蹙着眉头望着我。望了好久,她勉强笑起来,用力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不过你命还真好,看样子这家人的条件不错,这小子长得还那么帅气,小兰,你赚到了。”
我知道戚菲菲在用她惯有的方式安慰着我,她的语气和动作同施叙送我走时的一样。我直直地看着戚菲菲,只觉得这个世界上,只有她和施叙在一起是最般配的。
我喝了一口粥,然后终于鼓足勇气开口询问:“那你呢?菲菲,你过得还好吗?”
我的声音刚刚落下,戚菲菲就怔怔地低下了头,长久地失去了声音。
粥店的窗外,傍晚的夕阳已经渐渐落下。大片的橙红色余光细碎地散落进来,洒在我们桌前的一角,晕染成花瓣的形状。
“不好。”戚菲菲依然低着头,沙哑地回答,“我过得……一点也不好。”
整个世界的喧嚣从这一刻开始都被我们隔离开来,仿佛围绕在我们身边的空气已经凝结住。那些嘈杂的声音在渐渐离我们远去,所有的事物都像默片一样,生动却没有了语言。
我安静地坐在戚菲菲的对面,安静地看着她始终低着头,一身落魄的模样。
“来到鼎阳以后,爸爸带我去医院看病,可是医生说我的病是没有办法根治的,只有用药物控制病情不让其进一步恶化……再后来,爸爸重新有了自己的家庭,他开始忙着工作,我感觉他似乎已经忘记我有病这回事了。”
戚菲菲抬起头与我对视,她苦笑一下:“之前你看到的那个小男孩就是我新妈妈和她以前丈夫的孩子。”
“那你现在在哪里上学?”我继续询问。
戚菲菲的嘴角漾起一抹自嘲的笑意:“上学?小兰,我已经开始工作了。每天晚上在歌舞厅做三陪,陪唱歌,陪喝酒,陪跳舞。怎么样,厉害吧?我从前都不知道自己的艺术细胞这么发达,更不知道原来自己的酒量很大。”
我悄悄地握紧垂在身体两侧的双手,拼命地抑制住想要流眼泪的冲动。
戚菲菲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缭绕的烟雾下,她消瘦的脸显得妖娆以及苍白。
“小兰,你知道我为什么突然那么想施叙吗?”
我怔怔地看着她,没有回应。
她神秘兮兮地冲我勾勾手指,示意我靠近她。我依照她的意思站起身,身体向前倾,将耳朵移近她的嘴唇。
“因为昨天晚上我喝多了,醒来的时候,身上一丝不挂……”
戚菲菲温热的呼吸在我的耳根蔓延,我感觉自己听见了这个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我惊慌地瞪大了眼睛,怔怔地望着笑着笑着最后流出泪来的戚菲菲。
“小兰,你不是想要做英雄吗?那你帮帮我,好不好?我想看见施叙……很想……我怕以后再也看不见他了。”
我使劲地点头,自己的眼泪也止不住地流下来。
后来,戚菲菲离开了。临走之前,她留下了她的手机号码。
渐渐黯然的天色下,我一直望着戚菲菲单薄的背影。当她渐渐消失,我才闭上眼睛,然后,曾经那个风风火火的戚菲菲便不停地在我眼前闪现出来。
戚菲菲,我记得我发过誓的,我一定要守护你的笑容。
一定。
第二天上学,在洛穆梵的陪伴下,我去找了苏启阳和劳伊曼。
这是自从开学以来,我们第一次正式地面对面说话。彼此之间没有寒暄,我和他们说了戚菲菲的事情,但是隐藏起了那个只属于我和戚菲菲两个人的秘密。从劳伊曼的口中,我得知了施叙原来就在离我们不远的普通高中上学。
上课前,我和苏启阳他们约好,中午吃饭的时候去那个学校找施叙。
语文课上,我收到了洛穆梵传过来的纸条,上面写着——
中午我不去,我才不想饿肚子。
我轻蔑地转过头,给了他一个白眼。可是他却只是冲我挑挑俊眉,勾勾唇角。
上午四节课很快过去了,我们约好在学校门口集合,当我走过去的时候,苏启阳和劳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