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菲菲,你到底怎么了?”我向前挪动一步,可是戚菲菲敏感地又向后迈了一步。
戚菲菲的右手里拿着体检表,纸张已经褶皱不堪。我清楚地看见她的浑身在不停地颤抖,激烈的颤抖导致她无法说出话来。我又下意识地向前一步,她又向后挪动一步。她说不出话来,只是不停地流泪不停地流泪。她的反常表情惹来了很多同学的围观。我情急之下,向她走过去,可是没想到,戚菲菲却突然间跑开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下午第一节课的铃声响起。我不安地望着戚菲菲跑远的背影,胸口闷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上课的时候,苏启阳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只是摇摇头。然后他就告诉我说:“看她的样子似乎很不好,下课你去问问她吧。”
我点点头,心慌意乱地过完了这一节课。
下课的时候,我去戚菲菲的班级找她,可是戚菲菲却不在。虽然没有看见戚菲菲,我却得知了一件关于她的大事情。戚菲菲的同学告诉我,说戚菲菲的体检表上写着她是乙肝病毒携带者。班主任让她再去做一下检查。上节课的时候,她的爸爸就把她接走了。
听见同学的话,我的脑袋“轰”的一下,再也听不见别的任何声音。
从那之后的好一段时间里,戚菲菲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离中考还有一个星期的时间。
前些日子里,我的生活一直平淡得循规蹈矩。每天上学、放学,晚上都会去医院看望奶奶。奶奶嘴上总是说自己的身体在渐渐好转,可是我不懂为什么奶奶的脸色依然那么苍白,嘴唇依然是紫青紫青的颜色。
医生说病人的心情也可以促进病情的好转,于是,我开始更加用功地学习,我要拿一个好成绩给奶奶看。因为奶奶总说,只要我好好学习,成绩优秀,她就会感到很开心很开心。
在上次的英语竞赛中,苏启阳果然不负众望夺得了鼎阳市的第一名,而劳伊曼是第三名。他们说获得第二名的同学和其他人的气质都不一样,虽然我把他的名字忘记了,可是唯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劳伊曼说他是鼎阳市市委书记的孩子。当时就很羡慕苏启阳和劳伊曼,能够去鼎阳那么大的城市,能够和这么多神奇的人物同台竞争。可是,苏启阳却把一块包装精美的棉花糖塞进我的嘴里说:“谁让你文科没有理科好呢。”
我狠狠地嚼着棉花糖,口中很甜美,可是眼睛却充满了杀气。
苏启阳条件反射地向后退了两步,急忙说:“我的脚好不容易才恢复,您就饶了我吧。”
我看看他,然后笑了。他看看我,也笑得一脸阳光。
在劳伊曼的照顾下,苏启阳的脚趾头终于好了。记得在他能够正常走路的那一个傍晚,苏启阳沿着家门口那条小溪捡了好长一段路途的瓶子。我们把换来的钱买了水果送到奶奶那里,奶奶乐得合不拢嘴,直夸我们都长大了,懂事了,还说没有白疼我们。
小时候的我们都患有健忘症,当某个人或某种语言或某个事物不常常出现在我们的视线范围内,我们就会渐渐地忘记了他们的存在。那不是你们想象中的不喜欢或者不在乎,而是我们真的都是那样,如果喜欢,会放在心底,只是长时间不去触碰,就会尘封。可是,当有一天他突然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你会感觉到更加喜欢他,更加珍惜他,更加想念他。
戚菲菲对于我来说,就是这样一种情感上的朋友。当那个晚上,她突然敲开我们家的房门,以一种常人无法想象的姿态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才深刻地了解到,在她消失的那一段时间里,我有多么多么地想念着她,惦念着她。
那个六月的夜晚,天空是阴霾的,云朵聚集起来挥洒下淅淅沥沥的雨水。
当我打开门的那一刹那,我脑袋懵了一样愣在原地,全身没有了知觉。
漆黑的夜幕下,戚菲菲站在飘散的雨中,她的脸上围了好多层好多层苍白的口罩。冰凉的雨水顺着她的头发流下来,流到她苍白的口罩上,湿润在不断蔓延,可是,我却感觉从戚菲菲身体里散发出的冰冷都已经蔓延到了我的心里。
我怔怔地站着,一动不动。
“云外,我……想你们。”颤抖的声音从她那厚厚的口罩里传出来,沙哑不堪。
雨水密密斜斜地打在坑坑洼洼的地面上,湮出一滩又一滩小水坑。
我呆呆地望着已经被淋湿的她,脑袋里懵懵的,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心里不禁有些空落落的酸楚。忽然觉得,原来在我这段平凡却又充实的日子里,她是那么的寂寞。
“云外,前些天……我去医院检查,已经,已经确诊我是……乙肝病毒携带者……”她的声音淡淡的,带着颤抖,却犹如一鼎千斤巨石,狠狠地砸在我胸口,压得我快要喘不过气来。
我想说些什么,喉咙里却像是被什么给抽走了声线,怎样都发不出声音。
“云外……你知道乙肝病毒吗?那种传染性极强的病毒……”
我看见她眼眶里有什么东西在打转,水波流转,却被脸上混乱不堪的雨水模糊了。
“我……我好害怕……体检表发下来的那一天,同学们都远离我,说害怕我传染……因为我的病,爸妈每天都吵个不停……我变得不敢再出门,不敢去学校……可是,可是我好想你们……”她水润的眼睛里盛满了自卑和害怕的光,她努力地撑着,让满满的泪水只是停留在眼眶里,不让它们劈里啪啦地流出。
“我想你……想施叙……我害怕自己一个人……害怕从此以后我的世界就只有自己一个人……”雨中的戚菲菲,脸色苍白如纸。她站在那样冷的夜气中,浑身颤抖瑟缩。
“不要嫌弃我好吗……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嫌弃我的,对不对……”她用她黑亮的眼睛在我的脸上无助地搜寻,似乎希望可以听到一句温暖的话语。
此刻,我多想冲过去,紧紧地抱住戚菲菲,告诉她,我不嫌弃,我真的一点都不嫌弃,她有我,她还有我!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手脚始终不听大脑的支配。看着她那般模样,我甚至开始痛恨自己的无能,痛恨自己竟然在这个时候手脚不听使唤。
半晌,在没有得到我任何回答之后,她的身子开始剧烈颤抖,嘴唇被冰冰凉凉的雨水沁到发紫。
我眼睁睁地看见她眼里的期望变成空洞和绝望,看见她的眼睛像被戳破了一个窟窿,一直忍住不流的泪水发了疯似的奔涌而出。
我懊恼地扯着声线,想要发出声音,想要冲上去一把抱住她。
只见她脚下的步子微微向前一挪,却又转眼间向后退了两步。苍凉的惶恐在她的脸庞上荡开来,她无助到失魂地望着我,颤抖的嘴唇甚至发出了心底悲悯的乞求声:“云外,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嫌弃我好不好?求求你……我不能没有朋友……你看,你看我戴了好多层好多层口罩,不会传染……求求你……”
我仿佛停止了呼吸,终于刷的一下流出眼泪。
我冲上前去,拼了命地一把将雨中的戚菲菲拉进自己怀中,紧紧地抱着她。她的身体是那样的冰冷,清冷的雨水透过我薄薄的睡衣触碰到她的皮肤上,有一种被无数根针刺痛的感觉。戚菲菲的身体在颤抖,她有意要远离我的怀抱,可是我却狠狠地抱着她,一分钟也不想分开。
我痛恨自己的沉默,我害怕戚菲菲会误解我的想法。
耳边,戚菲菲的声音是软弱的,此时的她失去了原本张扬的外壳。从前的她是那么的洒脱,从前的她是那么的热爱喧嚣。可是,这一场意外的“闹剧”让她变得孤单,变得自卑起来。
“云外,怎么办?我不想失去朋友……我是不是从此以后就会失去你们,失去施叙了……”
我拼命地摇头,可是却说不出一句话。
我记得我发过的誓言,我记得在那个嘈杂的食堂里,当我看见戚菲菲那张清澈的笑脸的时候,我就在心底发誓,我要守护她的笑容,让她永远都那样灿烂地扯开嘴角,扬起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弧度。
我轻轻地扬起脸,望向屋外淅淅沥沥的雨。
我知道我也哭了,我的心好疼,疼到纠结缠绕在一起。我用力地抱紧怀中浑身颤抖充满恐惧的戚菲菲,一刻也不肯放松。
戚菲菲,你能够感觉到吗?
我发誓,你不会失去我们,你不会失去我们任何一个朋友。你要坚强起来,你要依然做那个潇洒张扬的你,从此以后,你要笑得更加灿烂,更加骄傲。
后来,戚菲菲被她的爸爸接走了。我不知道她的爸爸是如何找到这里的,可是看得出来,戚菲菲的爸爸是爱她的,为了找到她,她的爸爸一定走了很长时间的路,全身的衣服都被雨水打湿了。临走的时候,戚菲菲在离我三米的地方终于摘掉了她的口罩。然后,她冲我露出一个我好久都不曾看见的明净的笑容。
她说:“谢谢你,云外。”
我也轻轻地笑了,我冲她挥手,却没有说出“再见”两个字。
难道命中注定不会再见吗?
在我转身的一瞬间,在地面上,我发现了一个信封。我捡起来,下意识地望向院子门口。戚菲菲最后离开的身影是那么的落寞,那么的凄凉。她最终还是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我的视线里。
那天晚上我读完了戚菲菲给我留下的那封信。在那之后,我就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在溪水边静静地行走,前方是一个少年,可是我却看不清他的模样。我以为是苏启阳,可是身后,苏启阳却和劳伊曼手挽手行走着。我还梦见了施叙,他就蹲在学校的车棚里,狠狠地吸着烟,白色的烟圈在空气中蔓延,纠结缠绕,将他整个人都死死地笼罩住。而戚菲菲,这个今晚和我见面的人,我却没有梦见她,我试图去寻找她,可是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第二天清晨,我发现自己是哭着醒来的。
上学的时候,我找到了施叙。我告诉他,戚菲菲的爸爸妈妈离婚了,她要跟随着爸爸去鼎阳治病,也许,我们以后再也见不到面了。又也许,在多年以后,我们会在鼎阳不期而遇,那时候戚菲菲的病好了,我们都考上了理想的高中。
施叙听我说着有关于我们见面的可能性,他安静地坐在教学楼顶的天台上,一句话都不说,脸上也没有我想象中的落寞表情。
我侧着头,望着湛蓝天空背景下的施叙。我不断地在心里猜想,在那个黑色镜框的背后,施叙会有怎样一双眼睛。
忧郁的,清澈的,落寞的,平淡的。
我猜不出来,我轻声问他:“你会想念戚菲菲吗?”
他没有回答。